皮克斯的政治正確,也只是半吊子

現在我已經不知道該如何評價皮克斯了。如果沿用過去的創意考察標準,那近年的皮克斯很少有能及格的。但皮克斯其實越來越不像皮克斯,掛名皮克斯和掛名迪士尼的動畫之間,很難說有多大本質區別,那我們也要調整對待皮克斯作品的標準。

皮克斯的政治正確,也只是半吊子

《心靈奇旅》是近年最佳

所以,《夏日友晴天》不算一部好的皮克斯動畫,但還算一部比較合格的迪士尼動畫。

別誤會,不是說皮克斯標準高於迪士尼,而是它們的價值取向「曾經」有很大不一樣。

這次故事在絕美的義大利濱海小鎮裡,鋪開了兩個海怪男孩與一個人類女孩之間純粹而童真的友誼。大海、藍天、冰淇淋、腳踏車以及義大利人開朗隨和的習性,把這個夏天勾出了令人憧憬的舒爽境地。這樣的小故事,不經意間也還是可以打動人。

皮克斯的政治正確,也只是半吊子

但它的確太不皮克斯了,你從中看不到任何天馬行空的創意,和對凡俗生活的超越。

《夏日友晴天》這次採用了迪士尼看待世界的視角。那就是借LGBTQ的社會議題性,來重新定義自身與觀眾的關係,而這,是迪士尼這家公司,百年來安身立命的命脈。

早在皮克斯公佈片中小鎮是坐落在裡維埃拉的波特洛索時,這電影就讓人聯想到了近年最火的同志電影《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因為二者都發生在同一個地方,而且故事中都有兩個關係親密的男孩,以及游泳和騎腳踏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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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

但事實上,哪怕兩個男孩有著非常難捨難分的羈絆,他們目前也只會停留在單純的友情層面,完全不構成任何羅曼蒂克。

那麼,LGBTQ向的隱喻在哪裡呢?在對海怪群體的塑造上。

人類佔據著最廣大、最光明的世界,可以自由自在地以本真面目展開社交活動。但是海怪所處的地方,是基本上不被人類所探照到的海底,而唯獨在這個次等生態裡,他們才可以全然做自己。盧卡對人類社會充滿興趣甚至憧憬,他母親則是無盡警惕與厭憎,這就非常形象地呈現出創傷記憶對這個群體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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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我們對海怪的傳統認知不同,他們非但沒有傷害人類,反而被人類所傷害。人類有著更為精良的武器,也有著高度戒備的組織,真要打起來,很顯然勝利會在這方。特別是,人類站在主流社會里,有著獵殺海怪的「合法性」與「正義性」。

因此,除了生命威脅,海怪還面臨汙名化的精神攻擊。作為人類口耳相傳的妖魔,他們並沒有被真切看到過,遑論瞭解與結交,於是經過各種捕風捉影與添油加醋,他們只會越來越坐實恐怖傳說的主角,持續刺激人類與他們之間的敵對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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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所謂「海怪」,本身已是莫大的醜化與矮化。誠然,個別海怪也會稱呼人類為陸怪,但只侷限於恐慌狀態下以及小範圍內。在這種權力不對等的語境下,這非但無法顯示出對峙的可能,反而多了一分弱勢群體的悲鳴。

實際上,各式怪物的稱謂,在很多年前就已潑到LGBTQ群體裡面。白先勇早就以「孽子」自稱,而說得更狠又更恨的,是舉出「鱷魚」的邱妙津。無論是嘲弄還是自嘲,都證明了蔑稱是實打實的。那麼,不得不過著邊緣化生活的海怪們,很難不讓人聯想到同樣被邊緣多年的LGBTQ群體。

《夏日友晴天》還有個非常具有拆解空間的設定,就是海怪只要在尋常人群裡,即脫離讓他們以本真面目示眾的水環境,就能以「人」的形態出現,不會跟主流群體有任何區別。從古至今,很多LGBTQ都以掩藏本色的狀態,生活在無法讓他們獲得真正安全感的社會當中,而絕大多數「尋常人」對此並不會有所察覺,哪怕如今相關的資訊已經得到更多曝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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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樣一個基礎上重新梳理《夏日友晴天》的脈絡,就能看到一條明顯的「出櫃」線索。阿爾貝託明知風險,卻決心要對人類小女孩茱莉亞展現自己的真身,就是一種具備「出櫃」屬性的行為。

很可惜,泡在「海怪為敵」這種文化中成長的茱莉亞還沒有表達善意的機會,反派埃爾克萊就來攪局,但造成最大傷害的是阿爾貝託的同類盧卡,對方因為羞恥與驚恐,迅速與他劃清了界限。這在性少數群體裡,其實並不少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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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作為一部喜劇,相關情節是需要彌補的。當阿爾貝託在眾目睽睽下再次暴露身份時,盧卡不惜放棄名利與安全,亮出海怪模樣來拯救朋友。這種救贖是友情的昇華,暗地裡也是對「活出真我」的歌頌。

溫柔的《夏日友晴天》沒有讓本已兵戎相見的居民跟他們繼續過不去,從茱莉亞和她父親開始,小鎮迅速修正了狹隘而殘忍的觀點,在極短的時間內變成了一片多元寬容的樂土。於是,那兩個隱伏在小鎮多時的老太太,才安心地選擇當眾「出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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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被歧視到被平視,從被邊緣到被接納,《夏日友晴天》有了這條不輸青春友誼的暗線。

儘管這條線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出,也不是每個人都願意接受,甚至在所謂隱喻方面,也有不同範疇與程度的爭辯,但是假如將之放在皮克斯,甚至迪士尼的大版圖裡,我們可以看到關於這種「異類」敘述更為久遠的伏筆。

能把人區分成異類的元素,性取向只是其中一個,上至種族、階級,下至性情、愛好,都能在人群裡做出許多隔離。

迪士尼早在1937年推出的第一部長片《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裡,就讓貴為公主的白雪跨越階級,跟外貌長相與經濟地位都處在最底層的小矮人成為朋友。故事用的是「落難」這一橋段,讓他們在患難中見真情,最終發展出不輸公主王子愛情的動人友情。如今再品這電影,更明白片名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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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

之後迪士尼把焦點對準了許多堪稱邊緣人物的異類。渴望成為真正男孩的木偶匹諾曹,耳朵比同類大出許多的小象丹波,只與動物相處的森林王子莫格利,與人類社會脫軌的人猿泰山,或者就是罕見地酷愛看書的美女貝兒,都是異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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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

但在本真的童話包裝下,他們哪怕遭遇了否認的眼光、排擠的戕害,最終還是能夠找到欣賞自己、喜愛自己的人,都能夠收穫真摯美好的情感。所以跨越種族的美人魚跟王子墜入愛河,衝破階層的小姐與流浪漢相互溫存,天生敵對的狐狸與獵狗成為至交,憑藉自我打破性別枷鎖的中國姑娘拯救蒼生,曾因魔法叫人害怕的公主最終坐擁愛戴,才會一而再地讓人們覺得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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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木蘭》

迪士尼旗下的皮克斯借《玩具總動員》高調出世後,不斷在那些被人類忽視的低階領域尋找靈感,因此玩具、昆蟲有了靈魂,怪獸、機器人有了情感,汽車、老鼠有了理想,這就打通了在異類身上尋求同感的漫長共情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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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具總動員》

很顯然,迪士尼跟皮克斯的所有電影,都是喜劇。而喜劇意味著閤家歡,意味著必然的包容,意味著主流社會的異類終將找得到自己最愜意的位置,甚至意味著同類與異類的對立終將打破。

要是在歷史悠久的「異類」故事裡說回專屬LGBTQ的平權,《夏日友晴天》可謂他們近年最為接近這一思想核心的作品。

在西方平權運動取得越來越多里程碑式勝利的這些年裡,迪士尼早之前有過一段風聲,說是要給王子找一個王子,但是王子還沒找到王子,2017年的真人版《美女與野獸》就先出現了第一個所謂的同志角色樂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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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紅衣的是樂福

只不過,樂福是反派加斯頓的跟班,屬於丑角一個。而同性情節僅出現在結尾的舞會上,當所有人都在男女搭配跳舞時,只有他最後換了男伴。只是這樣的場景,迅疾潦草得幾乎可以忽略。

也許我們可以這麼認為,以樂福開山,莫說用來致敬身為同志而且已逝的動畫版《美女與野獸》詞曲創作者霍華德·阿什曼有失恭敬,就算是對應LGBTQ群體,也讓人覺得誠意欠奉。導演比爾·康頓之前接受英國男同性戀生活風格雜誌《態度》採訪時,說過這會是「迪士尼電影史上美好的、獨一無二的同志時刻」,結果頗為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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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如此,電影還是因此遭到了俄羅斯、馬來西亞等國以及美國亞拉巴馬州某家影院的抵制,他們要求刪減,或者將這部全年齡段的電影改成十七禁。

雖然迪士尼很有態度,譬如不會為了馬來西亞拿掉同性戀角色,但是這一趟試水,多少還是讓他們束手束腳了。2013年,顛覆王子公主傳統模式的《冰雪奇緣》掀起各種出圈狂潮過後,網上漸漸匯聚了給艾爾莎找個女朋友的論調,但是,2019年姍姍來遲的《冰雪奇緣2》非但沒有順應民意,反而在劇作上全方面退回保守路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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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奇緣》

同年皮克斯的《1/2的魔法》有了同性戀角色低調低頻的展現,彷彿寫給小部分有心人的註腳遊戲,大概也充不了數。一如迪士尼在那年的真人電影《星球大戰9:天行者崛起》最後,往歡慶人群裡暗搓搓塞了一對擁吻的女孩那樣,小氣得令人哭笑不得。

這些作品,反而都沒有《夏日友晴天》相對完整的隱喻來得有力。不過即便有這樣的「高度」,它所依附的反而是最為簡單的故事。因為降低了敘述難度,削減了情節、觀念與大眾的衝突可能性,這又凸顯了電影本質上的過於理想化。全片反派只有一個犯眾憎的混混,而所有小鎮居民都有立馬翻篇的寬大心胸,因此異類遭受的阻礙,反而更多來自於自我與同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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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哪怕我們可以從中解讀出邊緣群體的線索,它還是在一如既往地延續「異類融合主流」敘述套路時,藉助圓熟工整的主體去遮掩、稀釋所有尖銳的視角。而且,所有解讀都是單向的,不會得到官方切實的認可,這就註定了這部電影無法再向前邁進一步。

誠然,一再試水愈發顯得這一行業巨頭畏首畏尾。在「政治正確」的旗幟下,他們可以在種族問題上非常大無畏,比如在真人版《小美人魚》裡,他們選擇了爭議很大的黑人演員哈里·貝里來演繹經典的白人角色,但是在LGBTQ問題上,難捨保守本性。

皮克斯的政治正確,也只是半吊子

貝里演愛麗兒

很不爭的地方在於,我們可以說迪士尼與皮克斯不夠果敢,不夠先鋒,無法在電影裡明確地承擔平權的道義責任,但是我們無法否認在追隨「政治正確」這方面,他們是「深諳其道」的。

所有故事的設定,都在確保「隨大流」,不能讓成本過億的專案失去商業價值的根基。在保值與爭獎的前提下,他們再慢慢加上一些正確的新佐料,擺出一個進步的姿態。

這步幅是要精密控制的。西方社會處在一個日益開明的程序中,可既然是程序,就表示方向的進退與步伐的大小存在必然的分裂,即便是最主流的一股,也不可能時時刻刻吻合最大眾的渴望。那麼,在整體偏左的好萊塢,他們想要炮製大眾商業電影,就更要考慮平衡。

皮克斯的政治正確,也只是半吊子

「閤家歡」是迪士尼最大的賣點,表明他們選擇走取悅大多數的道路,這「大多數」是以白人中產為核心的家庭構成,動畫再叛逆,最終都是要宣揚一個能夠大度容納異類的主流社會,看似少數派改變了多數派的態度,其實是多數派本就決定往歷史潮流靠近一步。

這注定了迪士尼與皮克斯無法,也不會實現徹底的激進。但毫無疑問,只要能夠繼續宣揚「包容」與「多元」的宏觀價值,他們就還有很長一段時間的模式紅利可吃。對於皮克斯來說,這是比創意突破的優先順位更高的一件事,所以它越來越迪士尼就成了一個無法避免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