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之嘆——秦漢歷史人物評析之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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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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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魄湘魂萬古悲，未悲秦相死秦時。

臨刑莫恨倉中鼠，上蔡東門去自遲。

-唐•韋莊《題李斯傳》

一

秦二世與趙高議事，油然感嘆到：“夫人生居世間，譬猶騁六驥過決隙也”。

這句話的意思是人生苦短，恰如白駒過隙。他的這種感慨應該是從父親早逝和身邊人的生活中觀察而來。

往往秉持這種“人生無常、時光易逝”思想觀念的人，一般造就兩種截然相反的人生態度，一種是惜時如金，奮發有為，不負生命；另一種是得過且過，貪圖享樂，自我迷失。

二世就成為了第二種人。他認為當皇帝主要有三項職責，

一是盡情享受權勢帶來的成就與快意，二是設法讓民眾們過上好日子，三是國家能夠長治久安。

從二世認為的這三項職責定位看，二世倒不是一個太壞的皇帝，可問題是他認為這三件事中自己只負責做第一件事，後兩件事則是各級官吏的職責本分。

當陳勝吳廣攻城略地，各路豪傑群雄並起之時，秦二世的咸陽宮裡卻是歌舞昇平，歡樂祥和。李斯作為主持朝政的丞相，對朝廷面臨的嚴重形勢還是有著清醒的認識：

如果再不調整原來過於嚴苛殘暴的政策，不停止無限度的橫徵暴斂，秦朝的前景堪憂。

李斯與右丞相馮去疾、將軍馮劫一起進諫二世：

現在關東盜賊群起，我們需要發兵征討，雙方都是死傷慘重。關東盜賊增多的主要原因是兵役太多、勞工太苦、賦稅太重，懇請皇上暫時停建阿房宮，並減少四邊的戍守和建築材料的運輸。

李斯三人的進諫內容還是比較客觀務實，關於當前反叛局勢的根源也判斷基本準確。各國民眾飽經多年戰亂紛擾，早已養成忍辱負重、委曲求全的性格，以巨大的包容之心承受著各種痛苦壓榨。

所以陳勝在起兵動員中講：“天下苦秦久矣！”這個“苦”字和“久”字，就是講民眾對於朝廷的壓迫，在當時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無法再忍的地步。

二世聽完李斯三人的進諫後，為身邊這些股肱之臣的不作為大怒：

朕已經貴為天子，卻沒有享受應有的尊貴禮遇。先帝創下萬世功業，建造阿房宮也是為了揚大秦威名。如今盜賊並起，你們不能平亂，竟然還想著中止先帝未盡的事業，這是辜負了先帝對你們的信任託付，也是不為朕盡忠盡力，你們還有什麼臉，再高居官位。

李斯三人被入獄問罪，

馮去疾和馮劫不堪受辱，自殺身亡，李斯則苟延殘喘，屈服於二世淫威，承認錯誤主動逢迎，以求自保。

二

正當李斯為自己的丞相地位已經不穩擔心時，兒子李由又成為趙高攻擊李斯的一項罪證。

李由是李斯的長子，任三川郡守，雖然拼死抵禦了吳廣對滎陽的攻擊，但未能阻擋周文率軍攻入關中。章邯出戰以後，一個月時間就打垮了周文軍隊，消滅了吳廣軍隊，解了三川之圍。在剿滅東方起義軍之事上，李由功績不大。

趙高覬覦丞相權位，便向二世陷害李斯父子，稱李由身為三川郡守，盜賊陳勝吳廣能夠向西進軍，攻入關中，與李由剿賊不力有極大關係，李由不配郡守職位。

陳勝吳廣的叛亂本就讓二世極為惱火，趙高終於給二世找了一個發洩物件，二世下令調查李由失職之事。

李斯從參與沙丘密謀開始，心態就已經開始扭曲，丟掉了倫理信仰，喪失了道德底線，一步步走上了被後人千年唾棄的不歸路。

李斯心中十分恐懼，既擔心兒子被追究責任，也擔心自己丞相之位不保。他認為只有投二世之所好，才能重新獲得二世的好感和信任，自己才能度過這個難關。

他知道

二世最想要的是天下順從和隨心所欲

，於是絞盡腦汁獻上《行督責書》。

李斯當年以一封《諫逐客書》，為秦國挽留六國人才立下汗馬功勞，使自己獲得嬴政信任重用，《諫逐客書》也成為流芳百世的一部名篇。

《行督責書》則摒棄臣子的道德操守，為歷代帝王驕奢淫逸做享樂指南，《行督責書》也讓李斯遺臭萬年。

《行督責書》主要內容是：皇帝要用最嚴酷的督查責罰，使天下臣民處在戰戰兢兢之中，再也不敢違背皇帝的任何命令，這樣才能夠天下太平，皇帝才能有君主的尊嚴，國家也會更加富強。只有大行督責之術，皇帝就能夠隨心所欲操控天下，盡情享受，這也是“法家”大師申不害發明、韓非系統論證的真理。

李斯用一套混賬邏輯乞討二世的歡心，而這套“督責之術”也成為加快激化社會矛盾，助推秦朝滅亡的加速器。

三

趙高本想以李由之事扳倒李斯，沒想到李斯自救能力極強，反倒趁機用一套“督責之術”獲得了二世的認可。

趙高又開始了第二輪行動。

趙高主動求見李斯，假惺惺的說：現在關東盜賊成群結隊，皇上還著急徵發徭役修繕阿房宮，整天忙於養狗馴馬。我想勸諫皇上要勤理朝政，可是我自己位卑職小，皇上根本不聽。此事關係重大，需要丞相您親自勸諫。

李斯哪裡想到這是趙高設下的圈套，心中大喜，連忙說到：我早就想進宮勸諫皇上，只是皇上住在深宮，不見大臣，我沒有見面機會。

趙高說：假如丞相決定進諫，等皇上空閒沒事的時候，我給你通報。

李斯很是感激趙高的赤膽忠心，連忙道謝，親自送趙高回宮。

趙高是天天陪伴二世，當二世清閒的時候，他絕不會讓李斯來見皇上。

某天當二世宴樂正歡，與宮女奴僕們嬉戲玩耍時，趙高立即派人通知丞相：皇上現在正閒著，可以奏事。

李斯急忙趕到宮門，要求面見皇上。二世中斷了宴樂，接見李斯，結果一聽是來給自己提意見的，於是強忍著怒火，生氣的把李斯打發走了。

李斯第一次勸諫失敗，並沒有灰心，他決心用自己的赤膽忠誠，說服二世興利除弊、再振雄風。

在趙高的精心安排下，李斯又一次在二世歡宴正酣，載歌載舞時趕來奏事。這樣一連數次進諫，二世終於發火了，當場罵李斯：平常我閒著的時候，丞相不來，我一開始宴樂，你就來了。丞相這是因為我年幼看不起我，還是存心讓我難堪！

趙高覺得二世對李斯已經很不滿意了，便趁機進言二世，舉報了李斯三條罪狀：

一是李斯對皇上充滿怨恨。

李斯參與沙丘之謀，認為自己立下了天大功勞，日夜都想讓皇上封王封地，由於沒有分封，他心中對皇上充滿怨恨。

二是李斯之子李由與反賊陳勝有勾結。

李斯陳勝都是楚人，而且是比鄰的老鄉，據說他們之間有書信來往，只是我沒有確切證據，所以沒敢報告。

三是李斯權力比皇上的都大。

李斯多年丞相，又身處外朝，培植的個人勢力不可小視，他表面尊重皇上，但內心認為自己比皇上更有權勢。

趙高為了徹底打倒李斯，可謂不擇手段，編造的三項罪狀招招致命。

二世對於趙高所說深信不疑，決定懲辦李斯父子。

四

李斯也有自己的內線訊息，得知趙高給自己誣陷的三大罪名後，李斯迅速趕往正在甘泉宮觀看角鬥表演的二世，期望當面澄清，結果在趙高的阻攔下，依然不得見面。

李斯連忙上書二世，澄清自己對二世的忠誠，揭露趙高圖謀不軌，是一個奸佞小人。請求皇上誅殺趙高，鏟惡鋤奸。

二世對趙高十分龐信，哪裡聽得進李斯的意見，二世不僅不懷疑，還把李斯上書的內容私下告訴了趙高。

趙高畫質楚與李斯的權力鬥爭已經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他進一步詆譭李斯：丞相最害怕的就是我趙高，我如果死了，他一定會成為齊國弒君奪位的田常第二。

二世聽信了趙高的讒言，立即下令逮捕李斯，並交由趙高審理。

趙高為了置李斯於死地，便以李斯與兒子李由策劃謀反的罪名，抓捕了李斯的宗族賓客，斷了他們可能在朝廷中抱團翻案的後路。

趙高為了使這根本不存在的罪名落到實處，安排酷吏用各種刑罰折磨李斯，缺乏氣節的李斯屈打成招，簽下了自己謀反的口供，李斯這一步又走錯了。

李斯是一名實用功利主義者，也是一位權術手腕高超的能吏，但是他這次遇到的對手是沒有道德底線、不擇方式手段、深受皇帝寵愛的卑鄙小人，而皇帝又是一個被趙高玩弄於股掌之中的昏庸之徒，有皇帝撐腰的趙高，李斯怎麼能斗的過？

李斯自認為自己為秦朝功勞巨大，根本無反叛之心，如今身陷牢籠，只能寄希望於二世的幡然醒悟。他於是又給二世皇帝上了一封著名的奏書《獄中上書》。

這封奏書，正話反說，從七個方面陳述了自己跟隨始皇立下的“罪狀”：

一是兼併六國，擁立秦王為天子。

二是北驅胡人，南定百越。

三是善待大臣，調和鞏固君臣關係。

四是建立社稷，修建宗廟。

五是統一文字度量衡，弘揚秦朝德明。

六是修築馳道，興建樓觀。

七是薄徭輕賦，為皇帝嬴民心。

五

這“七大罪狀”，誰都明白是自我標榜的“七大功勞”，除了第七條內容，我們現在還沒有找到歷史依據外，其餘基本都是真實發生的，

李斯是為秦朝統一和政權鞏固立下汗馬功勞之臣。

趙高收到獄吏送來的李斯奏書後，他明白這份奏書的分量，強按住內心的慌張，外表平靜的說：囚犯不能上書皇上，這封奏書留我這裡吧。

打發走獄吏後，他決定儘快了結李斯。

按照秦朝律法，主審官向皇帝彙報完李斯案情後，皇帝還會派御史等人進行復審。趙高擔心李斯翻供，於是提前派人假扮皇帝派來的大臣審問李斯，李斯以為自己的上書發揮了作用，於是翻供辯白自己是屈打成招，來複審的官吏卻嚴厲斥責李斯謀反，隨後進行嚴刑毒打。毒打完後，趙高又派人，再次假扮皇帝派來大臣審問，如果李斯翻供，則繼續毒打。

終於二世安排的官員，親自來複核李斯供詞，李斯這時反倒以為又是趙高派來的假官員，不敢再翻供，而是懺悔認罪。

當官員把情況彙報給二世時，二世由衷欣喜：幸虧有趙高忠誠，我差一點就被丞相欺騙了。

二世派人趕往三川郡逮捕李斯長子李由，但此時李由在抗擊項梁起義軍的戰鬥中已經被殺了，這位為秦朝捐軀殉國的忠臣依然不得好下場，趙高以“妄為反辭”，將其列入“謀反”罪臣之列。

六

公元前208年（秦二世2年）7月某日，曾經風光無限的秦朝丞相李斯與兒子及族人被押赴咸陽街頭，當眾處決。

那天陽光明媚，李斯和兒子坐在從監獄到刑場的囚車上，望著天空飛過的小鳥，靜靜地等待死亡的到來。

李斯老淚縱橫的給兒子說：

現在我好想和你牽著黃狗，一起奔跑著出上蔡老家的東門，去攆兔子，這樣的日子還能再有嗎？

一語言畢，父子兩人抱頭痛哭，周圍看守和民眾無不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