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經常傻傻地站在村頭望上海,上海是什麼?

那時,我們幾個小夥伴,經常傻傻地站在村頭,望上海。

上海是什麼?是父親新買的那輛鋥亮鋥亮的永久牌腳踏車,是叔叔過年送給我的幾塊甜得要命的大白兔奶糖,是小俊文具盒裡那支捨不得用的紅藍彩筆,是小寶當兵的哥哥帶給他的那筒味道怪怪的壓縮餅乾,是村主任口袋裡的那包皺皺巴巴的大前門香菸,是莊上那個夏天豐收後包場的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

關於上海,對於我們這些生活在巴掌大的莊子的孩子來說,能夠知道的,大概就是這些。

到了上初中,上海是我們的顏老師。

顏老師是上海過來的插隊知青,村主任請他做了代課老師。

但我對顏老師沒有好印象,知道他很兇很兇。我哥哥曾經打碎學校走廊的幾塊玻璃,被顏老師發現後罰站三天,還帶信讓我母親去學校。母親火上屋樑,狠狠收拾哥哥一頓。只因為我在旁邊多看了一兩眼,母親兩場小麥一場打,順帶也對我進行一番轟轟烈烈的警示教育。最後,母親賠上五塊錢,搞得我們兄弟倆一個月都沒有看見一點葷。可想而知,我對顏老師的心理陰影面積有多大?

當母親得知顏老師要教我們語文時,眼睛一瞪說:遇上這個老師,才能夠降得住你們這幫細猴子。要不然你們還要掀翻上天呢。小俊母親的說辭也是如此。我們暗暗叫苦,這下是孫猴子掉到太上老君爐子裡——有命沒毛。

在這樣的忐忑不安中,我們迎來語文第一課。顏老師高高瘦瘦的身材,三十多歲的樣子,一身筆挺的藍色中山裝,清清爽爽。如果我對他沒有兇巴巴的心理陰影,他應該就是課本中所說的玉樹臨風的模樣。他說話不像我們莊上人那種大老粗、機關槍、大炮筒似的,慢慢的軟軟的語氣,如同溫柔的春風吹拂平靜的水面泛起的漣漪。更為驚奇的是,他居然講普通話,舌頭還得捲起來,像廣播裡的聲音,這與我們莊頭大喇叭裡村主任的腔調完全不一樣。我們聽不習慣,但又感覺新鮮。

陽光從窗戶裡灑進來,顏老師在我們身邊來回走動,他的眼神和陽光一樣柔和溫馨。

這堂課上,顏老師任命小俊為語文課代表,我也意外地得到表揚,他說我寫的字叫正楷,端端正正的。其實,我哪裡懂得什麼叫正楷,是怕他熊我,一筆一畫刻出來的。下課後,小寶卷著舌頭學說普通話,逗得我們哈哈大笑。他急得辯解道:懂不懂,這就是上海!阿拉上海人都是這麼說的啦。

陸陸續續地,我們聽到一些關於顏老師的故事。有的說,顏老師是大學生,自己要求插隊到我們這裡的。有的說,他家庭成分不好,是被髮配過來勞動改造的。也有的說,他是個書呆子,在上海混不下去,到我們這裡來混飯碗的。我們聽得糊里糊塗,也不敢瞎打聽,生怕被他知道,罰站聞牆。

一天,顏老師對我們說,從明天下午開始,每天提前二十分鐘到班,進行課外閱讀。課外閱讀?什麼課外閱讀?那時,小寶正與我們玩跳房子、打六磚玩得上癮,私下裡發了一肚子牢騷話。

至今,我們都忘不了那個午後,那張報紙,那篇小說,還有顏老師抑揚頓挫的上海普通話。他站在講臺上,拿出一張《解放日報》,向我們揮了揮,說:同學們,今天我們開始閱讀《浦江紅俠傳》。我們一下子被扣人心絃的故事吸引了。原來,還有這麼好看的報紙,還有這麼好聽的小說故事!

每天,顏老師帶著我們讀一篇連載小說,然後把報紙貼在黑板旁的牆上,讓我們看個夠。好幾個同學還拿了本子把小說抄下來。上海,《解放日報》,小說連載,《浦江紅俠傳》,主人公梅宇寬、張小蘭,一下子印在我們的腦海裡,成為我們美妙的少年記憶。

顏老師不僅自己訂閱收藏了《解放日報》,還有《少年文藝》。他把《少年文藝》也掛在牆上,讓小俊負責看管登記。這對於我們這些身處偏僻鄉村的農家孩子來說,顏老師彷彿為我們開啟一扇門,把我們帶進一個新天地。這何嘗不是我們那個懵懵懂懂的少年時代的朦朦朧朧的詩與遠方呢?

我們再也不瞎玩呆耍了,吃過午飯就急著往學校趕。我母親非常驚訝,以為我著了什麼魔,甚至還悄悄跟蹤幾趟,生怕我在外面惹出事端,又要賠笑臉又要掏錢。但終究沒有等到顏老師帶信再讓她去學校。

顏老師發動我們訂閱《少年文藝》,小俊第一個帶了頭。那天晚上,我把憋了三天的願望說給了父親,父親倚在床頭連抽兩根香菸,忽明忽暗的菸頭裡燃燒著父親的嘆息和我眼巴巴的乞求,父親始終沒有說一句話,他正為砌房還債發愁呢。班上同學訂閱的結果可想而知,顏老師的眼神裡充滿了失望和無奈。

一天,顏老師講近義詞,舉了家鄉與故鄉的例子。小寶傻乎乎地舉手提問:老師,家鄉與故鄉有什麼區別?

顏老師停下課來,沉思片刻,長嘆口氣,輕輕說道:離不開的是家鄉,回不去的是故鄉。他抬起頭來,眼光慢慢掃過我們,越過窗戶,眺望東南方向,久久不語。過了好一會兒,顏老師半轉身子,在黑板上重重寫下三個大字:斜土路。教室裡沒有一點聲響,粉筆在黑板上劃過的吱吱聲,特別深沉。顏老師站在講臺前,映在冬陽裡,像一座瘦削的雕像,又像一本開啟的課本,我們彷彿從他的眼神裡讀到了什麼,是思念與傷感,還是迷惘或堅強?這是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的顏老師!

猛然間,顏老師收回眺望遠方的眼神,盯著我們,攥緊手指,敲打講臺,一字一頓地說:你們,一定要考出去!

第二學期,走進我們教室的不是顏老師。那熟悉的身影,那親切的聲音,那難忘的眼神,到哪裡去了呢?我們悵然若失。後來,我們從村主任那兒得知,顏老師終於等到落實政策,回了上海。村主任說是他蓋了公章,送顏老師走的,顏老師離開的時候,一步三回頭,滿眼的淚水。

新來的老師姓王,據說是顏老師的學生,高考體檢沒有過關,才來給我們做代課老師的。一次,他教我們學唱岳飛的《滿江紅》,唱到“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的時候,也像顏老師那樣深情眺望東南方向。一個學期後,他離開我們復讀去了,聽說後來考到了上海。

顏老師將《少年文藝》全部留給了小俊,小俊的高考志願也是報的上海,但陰差陽錯去了南方。小寶初中畢業後學了木匠,現在在上海做老闆,不知道他有沒有在那個叫作斜土路的街頭遇見過顏老師?前幾年,我有機會到上海《解放日報》社參觀學習,多少年前的少年往事一幕幕浮現在眼前:

曾經,有一群少年傻傻地站在村頭望上海;曾經,有一位老師默默地眺望東南方向……

欄目主編:孔令君 文字編輯:孔令君 題圖來源:圖蟲創意 圖片編輯:邵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