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情見性──感通略說之二

文 / 霍韜晦教授

人的問題,在面對虛無。

人生下來,對世界無所知,對他自己亦無所知。他要在這個被給予的世界中生存,他亦要在這被給予的生命中開展他自己。他沒有選擇,雖然他被賦予「自由」:他是一個主體,但他卻要面對被給予的一切。

很荒謬。也許存在就是一種荒謬。

人沒有選擇。他存在地被命定向世界探索,開始他的知識之旅;他亦存在地被命定找尋他自己。他要向他的「自由」反思。為甚麼這樣荒謬?也許人就是如此。解開荒謬,唯有在存在之中或在存在之外建立意義世界,以安頓他自己。

前者是外向之路,後者是逆反之路;前者靠經驗與理性,後者靠甚麼?靠啟示?靠神秘經驗?靠直覺?靠頓悟?靠機會?靠偶然?

我們已經表明理性與經驗有它的侷限,它們不可能提供出路。

首先,這是歷史的表明。西方人走這條路已經三千年,從矇昧到文明,從知識到技術,從農業社會、工業社會、到今天的資訊社會,我們解決了世界精神的困惑了嗎?

我們安頓了自己,找到生存的意義了嗎?

沒有。只有更虛無。

其次,這可能是方法論的表明:此路不通。且不要說沒有答案,而是發現危機更加深重,自然在我們的掠奪之下,已經遍體鱗傷;社會在我們無數的理想與理念的爭議之中互相為敵,已經沉痾難起。人唯有更現實,贏取眼前的擁有,不想將來。

人沒有將來,哪裡還有永恆的價值?普遍之道?人與人之間,如何還有承諾?如何還有信守?父子可以無親、上下可以無序、夫婦可以無情、團隊可以無義、朋友可以無信……

一切在人類歷史中曾經被奉為神聖的價值,今天難再找到

這是極端的個人主義:

價值由我宰割。但可悲的是:他連對他自己也不認識,除了利益之外。

這也是極端的功利主義,人已經被物化了。

我們還能夠突破自我,走出個體的封執嗎?純粹依賴理性,純粹根據經驗,那只有更向外馳,在無窮的天地裡迷失。

所以只有回頭。回到哪裡?回到自己的生命裡,去找生命的立足之根。

我們不妨對自己重新發問:我們為甚麼要探索世界?為甚麼要找尋知識?為甚麼要利用技術?為甚麼要滿足自己這樣的追求

難道這只是懷疑心、好奇心、利用心、和滿足自己慾望的心所驅使的結果嗎

?如佛洛依德的“libido”,埋藏在生命裡的使你永遠盲動。

若如此,則

理性只是工具,投入與產出只是過程。人深陷其中,便不知往何處去

所以思想必須翻上一層,否則你會錯認:

你以為這樣的活動是你

可惜,現代大部分人都是這樣錯認,成為永不甦醒的浮士德。

所以,你必須更問為甚麼?

若你的思想能翻上一層,逆反至原始一念,逆反至起點,你也許會恍然:原來人的好奇其實只是想走出他的封執,他只想與世界相通,與人相通。由「感」開始,他知道有世界存在,有別人存在;「通」即與其合而為一,化而為一,不再有主客之距離,能所之二分

在活動之性質上,他不是觀察物件、懷疑物件、量度物件、認知物件、控制物件、征服物件,而是感受物件、通達物件、關懷物件、擁抱物件、徹入物件,與物件融為一體,更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客

。《易?繫辭》說:「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只有這樣徹入,才能得客觀存在之底蘊,而不須更問其本體為何。

這不是主體向客體的吞噬,成一客觀唯心論;也不是把客體勾消,成一主觀觀念論;而是相通

。若沿西方存有論的思路,也許會問這種相通如何可能?那就必先預設主客均為一開放結構,如華嚴宗之互為空有,互為主體,以互奪有無,於是自他相攝。一入於多,多入於一。

若依《易經》,則很簡單,只是互為陰陽,一隱一顯。其陰者靜,其動者陽,這便是性情。《樂記》雲:「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慾也。」欲就是情,即後世之七情。但這已經具體化了,很容易錯認。其實

「通」就是情,情由性生,因情見性。所以必須在這「通」的活動中逆見生命的特質,這才明白「情」不是主體心理與情緒的變化,而是求通於客體,以消除隔膜,消除距離。如此,方能解西方思維中的二分鴻溝

孔子以「仁」為性,「情」便是「性」的自然流露。與人相處,首先不是喜怒哀樂愛惡,而是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情,順之即成仁、義、禮、智,逆之則見心。孟子以心說性的微意在此,所以道德不是教條、不是客觀規範,而是性情之發

問題是:誰能認識性情?性情不在外,不是你的認知物件,你不能採取西方的哲學方法和科學方法,你只有逆反至生命活動的源頭,才知道人要有情,人要開放,人要與別人相通,與世界萬物相通。「通」才能走出自我的封閉、自我的孤獨、自我與他者的對立、自我存在的緊張與不安

你本來有此能力,有此通路,為甚麼要墮入懷疑與二分呢?

孟子說:「仁之於父子也,義之於君臣也,禮之於賓主也,智之於賢者也,聖人之於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盡心〉)

人若只從客觀存在與客觀規範去認識自己,是不可能認識自己的。

不能認識自己,又怎能認識別人?何況通達

原刊《法燈》34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