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梁啟超,腦海中浮現出許知遠的臉。
那張剛剛出土的表情夾帶著從1840年的中國到這個時代的感傷,他不斷追問著蔡瀾:“讀聖賢書所為何事?”
在元兵獄中,文天祥也曾大呼:“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
這個問題,蔡瀾的父親也問過。
“大局我改變不了。”香港的茶餐廳裡,熙熙攘攘,二人相對而坐。就像看到路上有垃圾,許知遠如果不撿,就無法安心。可是路上依然會有垃圾,說到底,蔡瀾認為垃圾永遠都撿不完。
“我們一年拍四十部戲,每部都賺了錢,我們拍一部不賺錢的怎麼樣?”以前在邵氏影業,我問邵逸夫。
“第四十一部也要賺錢。”邵答。
“這個過程痛苦吧。”
“不講。來來,喝酒。我要把快樂帶給別人,感傷我都鎖在保險箱。”
“不失衡嗎?”許步步緊逼。
“我用鎖鏈把它鎖起來,踢進大海里去了。”需要的是一副曠寒悠遠的中國山水,蔡瀾給他的是Q版簡筆畫。
這讓我想起看是枝裕和《我在拍電影所想的事》一書,他與三谷幸喜導演聊起一個事實:“我的確實現了自己想嘗試的所有想法,收視率卻很低。”
對方斥責:“那樣你還想要收視率嗎?”
三谷幸喜認為,電視劇和電影是娛樂大眾的,所以他往往只能在舞臺劇中嘗試自己想做的事情。
聽他這麼一說,是枝裕和心情頓時舒暢起來。
第二天,香港中環,中餐廳,許夾了一塊味道充分的豬肝,面露苦澀:“加繆說‘如果一個人是感官主義者,一定是道德主義者’,那麼這句話對您意味著什麼呢?”
“如果你是強烈的個人主義者,你就不要拍電影。所以我後來開始寫作,這是我自己的事情。”蔡先生的舒暢感,我猜也是從開始寫書之後才有的。
“在無法迴避的商業浪潮下,您看到過很多黑暗面,自知無力改變。那您怎麼看中國文人的傳統,宋代一副畫裡,森林起火,小鳥去銜一滴滴水去撲火,看起來沒有意義。但森林養育過小鳥,它就要去做這件事情呢?”面對腳下與社會相接的黑暗面,許凝視著這個深淵,他想再一次嘗試開啟蔡瀾放在保險箱裡的東西。
“不要想太多。吃一點,我去洗手間。”之後付款、出門,蔡瀾揮手一指說“這是最後一條石板街。”
採訪草草結束,許知遠站在街頭一個小巷子裡,一隻手靠在斑駁的牆壁上,一副“踏碎落花如雪亂”的落寞。
一個站在迴音壁前不斷呼喚的孩子,他沒有等到回聲。
圖:許知遠與蔡瀾
之前看電視劇《Better Call Saul》,劇前有一分鐘廣告,裡面出現了馮唐那張輕浮不屑又故作深沉的臉,他一直聲稱“只給好看的人花時間”,所以代言醫美也不足為怪。
除了“壞的醫美,暴殄天物。好的醫美,錦上添花,筆補造化”外,他也說過別的話——純文學是要解決問題的,而通俗文學是要讓你爽。這就類似於醫院和SPA的區別。醫院會跟你說,“我不一定治得好你,你還會疼,但我儘量能夠減輕你的痛苦”;而SPA說,“不管怎麼樣,我能讓你舒服”。
我並不反感醫美,因為有一部分人,需要整的漂亮,才能確定自己在別人眼中活著。
舊信仰已被摧毀,新的還未形成,我反感的是——廢墟上站著的造勢者和誤導者。
就像《駭客帝國》裡的賽弗,他從母體中逃出生天,最後又背叛了真實世界,他感嘆:“真實世界一點都不好。我想回到虛擬世界過好日子……我知道這塊肉並不存在,當我把它送入嘴裡時母親就告訴我的腦子說‘這東西既多汁又可口’。”
圖:塞弗
圖:賽弗
但賽弗沒有想過,如果程式碼弄錯,在虛擬世界,他就不是吃著牛排喝著紅酒的有錢人,還有可能是端盤子、在烈日下種植葡萄和在街頭被凌辱的人。
人活著,總得有追求。現實的壓力、群體的盲從、虛假的誘惑,讓我們將內心的渴望光鎖起來都不行,還要扔進大海。
馮唐知道“母體”的矩陣外是什麼,逃了回來,躲在通行的規則背後,選擇了舒服。
而許知遠總是那麼“不合時宜”。他的糾結,是早已覺察到了兩個自我之間的差距。
就像植物有趨光的本能,人也有。
曾有幾夜,我因為自己太過平庸而失眠。我怕感情洋溢的風格背後,掩蓋的是一顆封閉的頭腦和枯燥的心靈。
但我知道光源在哪裡,我這輩子都會無限接近它,因為除了那兒,別的地方都冷。
以致於某號邀請回答“每年北大那麼多經費,給國家貢獻過什麼人才”時,我答:
“明明知道答案,卻一直追問著‘讀聖賢書所謂何事’的許知遠們啊!”
剪輯末尾,夜風中,許知遠登上太平山頂,維多利亞港夜景璀璨,他用手肘撐著臉,側影包裹於漠漠黑夜般憂愁的影子裡……
惆悵東欄一樹雪,人生看得幾清明。
那一刻,我好想抱一抱這個憂傷的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