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浮生六記》||法式木訥與中式浪漫緣何殊途同歸

《包法利夫人》&《浮生六記》||法式木訥與中式浪漫緣何殊途同歸

《包法利夫人》和《浮生六記》是我最喜歡的兩本書,最近重讀,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兩本書中的男主人公,雖所處的時代不同、所生活的國度也不同,但命運卻殊途同歸。

《包法利夫人》是法國大作家福樓拜集浪漫主義、現實主義、批判主義於一體的大成之作,對後世影響深遠,至今仍被認為是“作家們的教科書”,其文學地位之高,可見一斑。

《包法利夫人》中的男主人公夏爾是一個極致木訥的人,軟弱無能,從小就被人嘲笑是個“廢物”,而妻子愛瑪卻剛好是一個浪漫到骨子裡的女人,如此極端的兩個人卻陰差陽錯的成了夫妻。愛瑪對夏爾處處嫌棄、處處不滿,時時渴盼著能逃離此處,去過一種上流社會貴婦般紙醉金迷的生活。在接連找了兩個情人之後,愛瑪終於因為還不上高利貸而服毒自盡了。

木訥的夏爾對愛瑪的各種慾求不滿,卻毫無察覺,以至全鎮的人都知道了愛瑪的風流韻事,唯獨夏爾一個人被矇在鼓裡。直到最後,夏爾意外發現了愛瑪寫給兩任情人的情書,信念毀滅,最後活活地把自己給疼死了。

愛瑪死了,夏爾也死了,不滿5歲的女兒不得不寄人籬下,小小年紀,便嚐盡人間百態。

無處安身,何以為家?這一點,與《浮生六記》中沈復一家的境遇,如出一轍。

《包法利夫人》&《浮生六記》||法式木訥與中式浪漫緣何殊途同歸

《浮生六記》是沈復自傳體散文集,敘寫的也都是一些家常瑣事,夫妻閨房之樂、文友詩酒之樂、親朋遊玩之樂等等,都是典型中國文人的清淡閒雅情致。女主人公芸孃的可愛有趣與男主人公沈復的浪漫恬淡,才子佳人的完美結合,使得這對夫妻在中國文壇上成了佳偶典範。

《浮生六記》以“閨房記樂”開篇,每每翻看,常被主人公夫婦的詩意生活感動到流淚:每天賞花飲酒、吟詩作畫,不時三五好友結伴出遊,觀山玩水,幸福得一塌糊塗。只是後來生活日漸窘迫,男主中年失業,沒了經濟來源,以致妻子在病中無錢醫治,最後只得在貧病交迫中去世。而男主自己也被迫顛沛流離、寄人籬下,尚未成年的女兒只能送到別人家當童養媳,不久寄養在朋友家的兒子也早夭了……悲慘之至,真叫人不勝噓唏。

兩部作品儘管在釋出的時間上相差了半個多世紀,且一個在法國,一個在中國,但,縱觀夏爾和沈復一生最後的悲慘結局來看,作為一家之主的男主人公沒有盡到應盡之職:夏爾精神上的不作為和沈復物質上的不作為,才是導致一家人悲劇命運的重要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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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爾的法式木訥:精神上不作為之罪

不得不說,福樓拜真是塑造人物的頂級大家,小說的開篇,福樓拜就用了大量的篇幅來描寫夏爾的無聊日常,生動的將一個膽小怕事、木訥無趣、窩囊無能的夏爾展現在讀者面前。

所謂性格決定命運,夏爾的懦弱,也決定了他最終的悲劇命運。

01、沒有主見,將自己的命運交給他人

在遇到愛瑪之前,夏爾的生活,一直都是由他的父母操縱的,不管喜歡不喜歡,夏爾都統統照辦,包括娶第一個老婆。

夏爾21歲那年,他的母親為他物色了一個老婆,那是一個執達吏的遺孀,年紀45歲,人稱迪比剋夫人。

這位迪比剋夫人長相難看,骨瘦如柴,滿臉粉刺像春天的樹芽……這寡婦瘦骨嶙峋,牙齒長長的,一年到頭裹著條黑色的小披巾,尖梢掛在兩個肩膀中間,乾癟的身體套在裙袍裡,活像長劍插在劍鞘裡……

看這描寫,這位迪比剋夫人還真是又老又醜,夏爾一個21歲的小夥子,竟然也肯娶?是夏爾不知道什麼是美嗎?當然不是。

書中有一段描寫到,夏爾見愛瑪坐在窗前梳頭,那優美的背景和白皙的脖頸,讓他一下子陷入了恍惚,覺得那是世界上最美的風景,這份心理活動,就明白的說明了他作為一個男人的正常審美。

明明那麼愛美,卻被迫娶一個醜陋的老女人為妻而不敢反抗,真是即懦弱,又沒有主見。

將自己的命運交給他人掌控,這是夏爾不幸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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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遲鈍呆滯,不能體察伴侶之苦

夏爾的悲劇之所以讓人同情不起來,最大原因還是在他自己,“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已經是對他最大的同情。

諷刺的是,愛瑪先後找的兩個情人都跟夏爾相熟,甚至就在他眼皮底下曖昧,他也絲毫不會懷疑,不時地還在有意無意中,給他們創造獨處的機會,遲鈍至此,也真是讓人很無語了。

對夏爾的遲鈍,愛瑪是很氣憤的。

最讓她生氣的,是夏爾看上去對她的苦楚渾然不知。他一心以為已經讓她感到很美滿,這對她來說是一種愚不可及的侮辱,他居然就此心安理得,那更是一種忘恩負義。

夫妻本是一體,但這兩人之心卻相背甚遠,各自活在各自想象的世界裡,各生悲喜。

不能真正走進對方心裡,無法體察伴侶內心真正的需求,從而無法為對方做到有效分擔,這也為兩人的不幸婚姻埋下了隱患。

《包法利夫人》&《浮生六記》||法式木訥與中式浪漫緣何殊途同歸

03、獻身宗教,卻被信仰所傷

福樓拜是反宗教的,他在描寫夏爾這個人物的時候,也是精心處理了的,那些把上帝和神甫掛在嘴邊的,並不一定就是有“信”的,相反,“窩囊廢”夏爾卻有他的“信”,愛就是他的信,愛就是他的信仰。

因愛而產生堅不可摧的信,讓夏爾不相信他的妻子會背叛他。在小說的結尾,夏爾意外地發現了愛瑪的兩任情人寫給愛瑪的情書,夏爾的“信”才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

然而,夏爾沒有選擇仇恨,也沒有選擇報復,而是選擇了寬恕,因為寬恕也是宗教的精神之一。

正如當代作家畢飛宇所說,夏爾的寬恕是艱難的,它要付出極大的情感代價。寬恕的偉大就在這裡,你必須要承擔得起這種不打麻藥的、清醒確鑿的疼。夏爾就是這樣活活地把自己給疼死的。

如果說愛瑪死於絕境,那麼夏爾就是死於疼痛,死於深不見底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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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復的中式浪漫:物質上不作為之罪

沈復生於士族文人之家,自幼飽讀詩書,一肚子文人的浪漫情杯,性情溫和,談吐文雅,這樣的人,不管是在哪個年代,都是極受女性喜愛的。然而,當文人的浪漫情懷遇到現實生活的殘酷時,往往都會潰不成軍。

01、沒有擔當,借詩書以逃避現實生活的苦

沈復與芸娘結婚之初,兩人確實也過了一段神仙眷侶般的生活,整日裡夫唱婦隨,吟詩作畫、飲酒賞花,日子過得如詩般愜意,羨煞旁人。然而,婚姻不止有琴棋書畫,還有柴米油鹽。

沈復的沒有擔當,第一次表現在,芸娘被公公誤會不屑代筆寫家書時,沈復竟沒有想辦法替她解釋清楚,以致讓芸娘失了公公的歡心。

第二次不肯擔當,則是芸娘幫公公物色小妾,這本是公公自己的意思,卻被婆婆埋怨冷落,以致失了婆婆歡心,而沈復又一次選擇了坐視不理,半句不肯為自己的妻子解釋。

第三次沒有擔當,是沈復的弟弟在外面借了錢,請芸娘做了中間擔保,最後竟被公公誤會是芸娘私下借債,還讒言誹謗小叔。如此大的一口黑鍋,沈復也沒有設法替芸娘解釋。

作為丈夫,沈復一而再、再而三的在妻子陷入困鏡時,沒有表現出一個男人該有的擔當,懦弱至此,不幸之根已悄然埋下。

《包法利夫人》&《浮生六記》||法式木訥與中式浪漫緣何殊途同歸

02、不求上進,光顧自身享樂而不為一家生計著想

作為文人,沈復身上浪漫氣息與窮酸之氣一直不曾褪去,尤其是好與人飲酒一事,更是終日不停。

我素來好客,每次小酌飲酒,一定要行酒令……朋友們知道我困難,每次來都會湊個分子錢,大家敘談一整天。

作為一家之主,生活已經窘迫到這般境地,沈復卻依然只顧飲酒作詩,每每敘談就是一整天,真是讓人匪夷所思。

得過且過的日子就一直這麼混著,一家人的生計終於到了揭不開鍋的地步了,最後只得讓病中的芸娘日夜為他人刺繡經書,以至病情加重,無力迴天。

我連年沒有工作機會,只好在家門邊設個書畫鋪,三天的收入,還不抵不上一天的開銷,焦慮勞碌,困苦不堪,狼狽不已。

沈復不為一家生計努力,也不為子女的將來著想。當芸娘病重之際,家裡已無力再撫養兩個孩子,不得已只好將十四歲的女兒送與他人當童養媳,而剛滿十二歲的兒子只得送到店裡學做生意去了,不久,竟夭亡了。

人到中年,接連喪妻喪子,箇中苦楚,估計只有沈復自己體會最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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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消極信命,為自己的不作為開脫

沈復作為一個讀書人,多愁善感也就罷了,偏偏還特別信命,信所謂的“冥冥中註定”,將自己所有的不如意,統統歸咎於命運的不公。

……芸已經驚得寒熱發作了,我也跟著生病,一起臥床二十來天,真是樂極生悲。細想來,這也是我倆無法白頭偕老的壞兆頭。

你看,生個病,都能讓他聯想到命運來。人們常說的,讀書讀傻了,大抵說的就是這一類人吧。

最後,芸娘病死時,沈復也把這一切歸結為命中註定,並勸告後世之人,“切不可以過於情深愛重,俗話說‘恩愛夫妻不到頭’,我這樣的,就是前車之鑑啊”!

與妻而言,沒有擔當;與己而言,不求上進;與子而言,生而不養……這些都為沈復的一生埋下了不幸的隱患,所謂的命運之說,不過是想給自己的不作為開脫罷了。

《包法利夫人》&《浮生六記》||法式木訥與中式浪漫緣何殊途同歸

木訥的夏爾與浪漫的沈復,為何同樣不幸?

表面上性格如此各異的兩個人,為何結局如此相似?除了以上所說的原因之外,兩人的不幸,還與當時所處的社會環境有關。

《包法利夫人》面世時,法國社會剛從七月革命中走出來,而整個歐洲社會也正好在進行轟轟烈烈的工業大革命。每一次社會變革都會帶來一場大動盪,政治上的激進、經濟上的快速發展、文化及宗教上新舊思潮的爭鬥……無一不在猛烈的碰撞中,漸漸融合。

在這種背景下,骨子裡浪漫而又反宗教的愛瑪與作為獻身宗教代表人物的夏爾,自然難有一個美好的結局,映射出來的,其實也就是新舊兩派思潮的鬥爭。

《浮生六記》面世的時間要比《包法利夫人》早了半個世紀。那時候的中國正處於清朝乾隆年間,滿族等少數民族文化與漢族正統文化的進一步交融也正在快速地推進與融合中。

夫權至上的封建社會里,婦女的地位極低,女人的命運只能依靠在丈夫身上,丈夫榮耀,她未必榮耀;而丈夫卑賤,她必定更卑賤。這就是為什麼沈復不作為,則妻子兒女皆不得善終的根本原因。

總之,不管是西方社會還是中國社會,夏爾與沈復的命運,都是特定歷史條件下,社會主流文化的外在表現形式,形式雖不同,但內裡的落後與腐朽卻是一至的,最後殊途同歸,也就合情合理,順理成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