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空一如既往的藍，夏末秋初的太陽比往常曬得更加猛烈。行走在大街上的人們，個個都像被烤熟了的香腸，臉上熱騰騰的冒著油光。有人說，能在這種天氣出門赴約的人，都是真愛。真不真愛我不知道，但發自內心的無奈卻是真的。
閨蜜的媽媽常年住在養老院。最近因為腦萎縮、老年痴呆症而引發出幻覺，導致她整個人精神狀態異常，且不配合醫生治療。院方不得不請家人陪護。而我閨蜜，沒有兄弟姐妹，這個重擔，便落在了我們幾個好友身上。
萍姨所在的養老院，不僅有養老區，還有醫院。基本上都是因各種原因失能的老人，全天候護理。從市中心乘13路，一個半小時後，便會到達。
養老院周圍沒有大的建築和商業，只有一條疾馳的車道，因為開發商將養老院兩邊空地擱置多年，使得雜草叢生，養老院便矗立在這片荒蕪之中，顯得異常淒涼。
一個厚實的綠色鐵門象一個關卡，將外界奔騰的車流和孤寂的養老院生生隔開。一門之隔，二個世界。門外，是滿目朝陽的三千里繁華；門內，便是龍鍾老態舉步蹣跚的淒涼。
我帶著一身洶湧彭拜的熱氣，剛剛踏進大廳，就看見萍姨坐在醫院張貼欄前的沙發上，嘴裡喋喋不休的說著什麼。旁邊二個護工，不時點點頭，看見我，遂向萍姨一指。萍姨並沒有抬頭看，還在繼續說著，我走過去，坐在她的旁邊，等著她看我。
過了很久，她忽然抬起頭看到了我，愣了一下，繼而咧著嘴笑了。
“哎，你來了啊”
“嗯”
她垂下頭去，慢慢將手中的紙開啟，平攤在自己腿上，慢慢撫平紋理，象是撫摸一件上好的衣衫。
……………。
“你吃飯沒得”
“吃了”
她緩慢而小心翼翼的將手中的紙巾對摺。
……………。
“哎，小夕，你是小夕的嘛”她笑了。
“嗯”
她慢慢將手中的紙巾折成一個小豆腐塊的形狀。
……………。
“你吃飯沒得”
“吃了”
她低下頭，極端其緩慢地將手中的紙開啟，平攤在自己腿上，慢慢撫平上面的褶皺。
……………。
老年痴呆後，說的話根本沒有必要細聽，不僅和現實生活沒有一點關係和以前聯絡也不大。可你不能忤逆她的意思，那隻會使病情加重。我需要做的，只是陪著她，她說我聽，並不需要問我的意見或是從我這裡知道答案，有人在陪伴，有人答應便足矣。
有了我們的持續陪伴加上藥物作用，她沒有一週前那麼暴躁。但時好時壞，清醒的時候，知道我是誰；糊塗的時候，我誰都是。
養老院是挑戰人心理承受能力的地方，每次看到那些老年人，我內心既充滿牴觸也充滿好奇。我會想他們之前是什麼樣子？他們在年輕的時候，幻想過自己老年時的樣子嗎？他們會不會知道老了以後，記憶混沌，失去讓自己驕傲的一切資本？
如果，他們知道將來有可能會大小便失禁，需要推食器進食，管不住自己的口水，會產生懼怕嗎？沒人能夠回答，生命就像一個巨輪，不論你願意與否，時間都不會為任何人留住。生老病衰，四季更替，一場生命的起始，如花開花落。一旦降臨，沒有回程，只有終點。
萍姨的鄰床的阿姨是位音樂老師，今年78歲。據說她年輕的時候可漂亮了，因為老伴過世的早。堅強獨立的她又不願意和任何子女生活。直到70歲得了老年痴呆，在家煮飯差點把房子點了。子女又忙於工作，就只有請保姆幫忙照顧。但她脾氣很倔，在她趕走第8個保姆以後，不得不把她送進養老院。
我和萍姨坐在窗前胡亂的說話，她說她的，我時不時的給她答應一聲。那位阿姨躺在床上，面目慈祥的看著我們。烈陽已漸漸散去，漫天的霞光將她原本蒼白的臉照映的異常動人。
可我透過她渾濁的眼睛，卻清晰的看到了我們的將來——誰都無力改變卻必須承受的將來。那種絕望、枯朽的感覺壓得我只想快速的逃離。
沒人知道我心裡有多矛盾，我每次渴望看到萍姨，幻想她是我的母親，與我母慈子孝；可每次到養老院，看到他們，我都會透過他們看到老年的自己，無法抵擋，無法改變的衰老。讓我無法面對，就想快速逃跑，越快越好；
離開時，萍姨站在窗邊，沒有看我。我走向她，忍住眼淚，從身後緊緊給她一個擁抱。像抱住我的母親，我的將來，我垂垂老矣的人生……
好似只有這樣，才能給我一點點慰藉，讓我可以用平和的心來面對將來的人生。
走出養老院，大門重重的我身後關閉了。面對著穿梭的車流，世俗煙火之氣息盈滿鼻腔。昏黃的路燈下，我和我的影子，漸漸隱入灰黑的夜色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