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中國當代作家餘華，大多數人熟悉的可能是他的
《活著》、《許三觀賣血記》
等，寫宏大歷史下個體生命的苦難與掙扎，無論是福貴和許三觀，都在沉重的現實之下表現出冥頑的生命力，讓人在一種窒息的平靜中感受那壯烈的悲涼。
一個作家的文學探索，體現著他感悟生命、認知世界的歷程。餘華雖然以《活著》等現實主義作品為大眾所熟知，但在90年代以前，他卻是一位不折不扣的“
先鋒作家
”。在80年代，他筆下的世界與我們後來所熟悉的《活著》迥然不同：充滿了殘忍的暴力、血腥的殺戮，那令人顫慄的文字挑戰著人們的閱讀極限。我們今天介紹的
《古典愛情》
，就是餘華80年代先鋒小說的一部代表作。
說到《古典愛情》，不得不提中國傳統小說中的“才子佳人”模式。才子佳人小說盛行於明清之際，和今天的“霸道總裁愛上我”類似，這樣的小說也都有一個固定的套路：落魄書生遇到名門閨秀，二人一見傾心、私定終身，中間必歷經波折，最終才子高中狀元，皇帝賜婚，迎來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大團圓結局。在《紅樓夢》第五十四回中，賈母就曾對這種故事套路發表過犀利的“吐槽”：
賈母笑道：“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把人家女兒說的那樣壞，還說是佳人，編的連影兒也沒有了。開口都是書香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生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個絕代佳人。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那一點兒是佳人？便是滿腹文章做出這些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
87版《紅樓夢》劇照
賈母一語中的，讀來讓人忍俊不禁。曹雪芹不會想到，幾百年後又有一位中國作家開始拿才子佳人“開涮”，只是這一次不是犀利的嘲諷，而是以現代手法對這一故事進行了顛覆性的演繹，把人帶進那個驚心動魄的文字世界。
故事的開端，一切還都是熟悉的套路：
窮苦書生柳生進京趕考，無意中進到一處大戶人家的後花園中，在繡樓下與一位大家閨秀一見鍾情，入夜之後柳生為避雨來到小姐的繡樓，兩人情投意合，共赴巫山。然而好景不長，天亮之後柳生便只能無奈離開，只留下小姐贈予自己的財物和臨別之際“早去早回”的殷切叮囑。數月之後，柳生落榜歸來，失意地故地重遊，想再與小姐相見，然而昔日小姐家雕欄畫棟的繡樓卻只剩下一片廢墟，柳生無奈離去，故事從這裡開始發生了變化。
王叔暉繪《西廂記》連環畫。張生與崔鶯鶯就是一對“才子佳人”
三年後，柳生再度進京趕考，又一次經過與小姐相遇的城鎮。然而昔日繁華的城市如今卻因饑荒變得滿目瘡痍，傷痕累累的大地、廢墟一般的街道、到處是面黃肌瘦、奄奄一息的災民。柳生拐入一條小巷，目睹的場景卻讓人驚心動魄：一個男子為了果腹，將自己的妻子和女兒賣給別人，做成食物。柳生魂不附體地逃到郊外一家小酒館中，卻發現這家酒館出售的飯菜竟是“菜人”，而被當成“菜人”的，竟然就是當年與自己在花園一見傾心的那位小姐。
對於這樣令人觸目驚心的場景，小說用高超的語言技巧將其表現得淋漓盡致：
柳生才站立起來，背起包袱正待往外走去，忽然從隔壁屋內傳出一聲撕心裂膽般的喊叫，聲音疼痛不已，如利劍一般直刺柳生胸膛。聲音來得如此突然，使柳生好不驚嚇。這一聲喊叫拖得很長，似乎集一人畢生的聲音一口吐出，在茅屋之中呼嘯而過……然後聲音戛然而止，在這短促的間隙裡，柳生聽得斧子從骨頭中發出的吱吱聲響……叫喊聲復又響起，這時的喊叫似乎被剁斷一般，一截一截而來。柳生覺得這聲音如手指一般短，一截一截十分整齊地從他身旁迅速飛過……
柳生在酒館救下了已經被砍斷腿、血肉模糊的小姐，遵從小姐的哀求，他一刀把她刺死，結束了她的痛苦。帶著無盡的悲傷，柳生為小姐在河邊立了一座墳墓，傷心而去。到了這裡，才子佳人的故事本該結束了。然而餘華並不滿足，他又精心設計了一個《聊齋志異》式的結局。當然，他筆下的聊齋，同樣是對聊齋“套路”的一種顛覆。
三年後，柳生再一次來到小姐安眠的河邊。此時昔日的荒涼卻已銷聲匿跡，所有的繁華又捲土重來，一切都回到了柳生記憶裡的初始：那個春光明媚、繁華富麗的城鎮。連昔日與小姐相遇的繡樓都有了新的人家，只是物雖在，人已非。夜晚，柳生悵惘而歸，卻驚訝地發現日思夜想的小姐出現在了自己家中。兩人執手相看，淚眼朦朧，互訴衷情。然而小姐只在夜晚出現，天一亮便又消失不見。翌日，柳生來到小姐的墳前，發現墳冢上竟有餘溫，於是刨開墳冢，只見小姐正安然躺在其中，容貌楚楚，連被砍斷的腿也獲得了新生，似乎曾經淪為菜人的悲慘經歷已被抹去。入夜後，柳生回到家中，而小姐竟在那裡等待著他，對他說道：“小女本來生還，只因被公子發現，此事不成了。”說罷，小姐垂淚而去。整個小說到這裡也戛然而止。
《古典愛情》這篇小說篇幅並不長，卻懸念迭起、一波三折。它既是對傳統小說裡“才子佳人”模式的顛覆，也顛覆了聊齋式人鬼相戀的大團圓結局。更為重要的是，餘華用他利刃一般的筆觸，為我們剖開了被遺忘的歷史中那些血淋淋的現實。他所描述的饑荒年代，並不是作者的無根據的想象和編造。在清代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中，就記有饑荒時期賣妻鬻子、人與人相食的慘劇。馮小剛導演的《一九四二》，也再現了1942年河南大旱災之下的人間地獄。餘華對暴力、苦難、人性之惡的演繹，體現了一個作家對生命、歷史、人性的深刻反思。在餘華早期的小說如《現實一種》、《一九八六年》中，我們處處可以看到一個殘酷瘋狂、傷痕累累的世界，他提醒著我們直視內心深處的黑暗，也即接近真正的“真實”。
你又喜歡餘華的哪部作品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