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佰》:歷史需要突出英雄,生活是淹沒了眾生

《八佰》:歷史需要突出英雄,生活是淹沒了眾生

雖然是一群英雄的壯舉,但《八佰》真正的敘述角度,是人,而不是英雄。

放置在一部戰爭電影裡,這是一個危險動作。

這意味著,作為一部被預設了觀看甬道的大眾傳播產品,放棄了最有可能點燃情緒的燃點,轉向了英雄的參照物,狗熊。

在《八佰》裡,他們的稱呼各有不同,逃兵、雜兵、兵油子,具化為人形載體就是張譯飾演的老算盤,姜武飾演的老鐵、王千源飾演的羊拐等人。

《八佰》:歷史需要突出英雄,生活是淹沒了眾生

左起:老算盤(張譯 飾)、老鐵(姜武 飾)、羊拐(王千源 飾)

影片開頭一幕,就是敗兵潰散,在森林一般的莊稼地裡,如喪家之犬般遊竄。

影片最後,逃兵老算盤躑躅於如狂濤駭浪一樣的上海街頭,此刻,他剛剛脫身的四行倉庫,炮火紛飛,昔日戰友,如風中的蒿草般倒伏斃命。

《八佰》:歷史需要突出英雄,生活是淹沒了眾生

開始部分

在中華民族卷軼浩繁的抗爭史裡,最為悲壯的一頁,正由別人的子彈就著我們同胞的鮮血書寫。

在近代史裡,四行倉庫保衛戰是一場長歌當哭的失敗,可是置換為電影,觀眾需要一場可歌可泣的勝利。

閱讀歷史,是被時間的大棒反覆捶打。觀看電影,只是舔舐被某種不明物質包裹的棒棒糖。

受眾需要要看到人,但最終要看的還是超級英雄。

即便是真實歷史,被銀幕壓縮過後,銀幕對面的觀眾等待的,還是以一敵十的驍勇,萬軍叢中取敵上將首級的澎湃,刀折矢盡後的肅殺。

《八佰》:歷史需要突出英雄,生活是淹沒了眾生

可在現實戰爭的大多數時間裡,一具具血肉之軀,只是一個個灰頭土臉的數字,填充在一個個沒有任何反應機會的死亡和抱頭鼠竄的狼狽之間。

死亡和逃竄是戰場的常態,尤其是這場800人對抗30萬人的絕對懸殊的比對下。英雄是偶然,尤其是在偌大的上海已經淪陷,只剩下0。3公頃的四行倉庫依然堅守的情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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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兵,是創作者切入那段歷史的角度,和觀看者期待的角度之間,聳立著創作者的不馴服。

這是《八佰》最令人尊敬的部分,也是最讓人傷感的部分。

2.

在戰場上,官方的行為叫撤退,私人的行為就是逃兵。

所以,在《八佰》裡,八百壯士進行了方向截然相反的兩場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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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是守,八百壯士抱著必死之心,重創敵軍,書寫了“八百壯士,民族革命典型”的壯麗史詩。

一場是退,戰士執行命令,退守英租界。堅守時,鐵打一樣的漢子,在衝橋時,紛紛飲彈身亡,出現了比堅守更大的傷亡率。

僥倖退進英租界計程車兵,也被收繳了武器,成為囚徒。

英雄的故事,轉圜到了另一個令人唏噓的篇章裡。

這兩場戰鬥,其實是兩場戰爭的具體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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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軍的敬禮

在人類歷史上,這樣的兩場戰爭從來都是平行結構,也是寄生關係。

一場是軍事戰爭,發生在四行倉庫,寫盡了一個戰士所能做出的破釜沉舟的勇氣,馬革裹屍的犧牲。在這個戰場裡,殺人的是子彈、炸藥、刺刀等有形的武器。

另一場是政治戰爭,同步發生在軍事戰爭的背後,在談判桌上進行,察言觀色,錙銖必較,審慎出招。彼此驅羊伏虎的子彈,是各種細密如織的利益。

兩場戰爭都有著共同的家國考量,但可以做出截然相反的決斷。八百壯士碧血丹心的生命,可以作為道具。四天四夜氣衝霄漢的壯舉,也可以是最好的談判籌碼。

“戰爭的背後,都是政治”。

尤其是四行倉庫的戰爭,投擲於被若干維度同步觀賞的境況下。各方力量,在子彈的呼嘯和血肉之軀倒塌的轟鳴間,把手藏在袖子裡,出各自的價碼。

衝橋時,一直記錄的攝像機損毀,真相失去了記載的可能,只好以野史的形式流傳在民間。

負責記錄真相的歷史,再一次成為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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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對岸敬禮

這也是《八佰》最重要的美學邏輯,四行倉庫成為一個舞臺。

有人把八百勇士,當成表演的道具。有人把壯烈,當成了悲春傷秋的墨水。

以蘇州河為界,是兩番天地。河這邊的四行倉庫,是無邊黑暗裡一豆螢火的溫暖,也是火舌撕裂黑暗的剎那,迸發出興奮和恐懼兼有的戰慄。

是細微到每個人內心深處、每一寸土地的微觀,也是大到山河破碎、“捨生取義,兒所願也”的宏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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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那邊是豔麗的脂粉,是樸素的日常,是俗豔腥羶的粗茶淡飯,是妖邪猙獰的利慾薰心,是細水長流生生不息的家長裡短、雞毛蒜皮。

一道不足一千米寬的蘇州河,成為人類歷史的濃縮景觀。

一邊是和平,一邊是戰爭。

一個是原因,一個是結果。

一個是出發點,一個是終點。

一邊是舞臺,一邊是看臺。

但二者並不是涇渭分明,而是兩面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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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同時發生在兩岸,一邊是煙火裡的戰爭,一邊是煙火氣裡的戰爭。

蘇州河這邊,兵與兵之間有深摯的情義,也有流溢的輕視。開戰時,士兵把槍塞到老鐵手裡,叫他“雜慫”,眼裡佈滿了不屑。

蘇州河那邊,有妻子對丈夫言語上的敲打,也有丈夫毅然拋下妻子的首飾去募捐。父親是中國人的白俄妓女,在募捐現場,被其他女人鄙視,說她的錢“不乾淨”。

河這邊,炮火中,有戰士力戰而死。河那邊,戲班子在唱《長坂坡》,“殺他個七進七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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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這一部分遺憾最大。

既然創作者放棄了政治戰爭那種以點帶面的方式,選取了兩岸同比例的表現手段,那麼鏡頭的縱深仍然不夠。

一河兩岸,一個是歷史,一個現實。

歷史是事實被整理後的重新記錄,有了重點,有了敘事上的曲折。所以,雖然也是群像,河這邊的人物應該更聚焦,更詳略得當。

觀眾也需要將情感附著在一個或者兩個更為清晰的人物身上,實現情感的連續性。

河對岸應該更失焦,不應該僅僅停留在河邊,鏡頭應該深入到小巷內,弄堂裡。

我特別希望看到,在炮火的閃耀間,在敵人飛機的銳響裡,市民如往常一般生火做飯。和往日不同的是,做完飯後,鄰里街坊散站在屋簷下,看著對岸戰鬥的火光,端著飯碗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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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鬥部分

所以,我也特別希望看到那個大學老師,空放了兩槍之後,被老婆揪著耳朵回房。

作為一個凡俗中人,這是他一生中最貼近英雄的一次舉動,因為表達了對英雄力所能及的熱愛,而完成了英雄的自我修養。接下來,仍然是煙火人間的蠅營狗苟。

這是人類史上,最為詭譎的戰役之一。

四行倉庫成為一個舞臺,整個上海成為一個舞臺,戰爭成為一場表演。

除了河對岸的觀看,還有特派員坐在桌旁的觀看,西洋各國觀察團在天上飛艇裡的觀看,這些觀看構成了人類歷史上,那些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發作的殺氣騰騰的野心和氣勢洶洶的狂熱。

大家同時都是河這邊廢墟遊蕩的白馬,也是河那邊室內豢養的白孔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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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物有靈

萬物有靈,萬物也都趨利避害,光榮與卑瑣,是歷史記錄時角度的折射。

河那邊的生活比河這邊的歷史複雜,前者書寫清晰卻態度模糊,後者面目模糊卻有著清晰的走勢。

前者是鮮豔的現在感,有著觸目驚心的暴力的豔俗。

後者是鉛黃的時間感,有著歷史書寫所特有的詩意的憂傷。

對於兩岸的塑造,曹鬱的攝影之於《八佰》,如同羅傑·狄金斯之於《邊境殺手》。

在史冊發黃的字裡行間,有人認出了風暴,寫就了人性紛飛的殘酷與悲壯之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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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佰》壯麗如沙場秋點兵的亂箭齊發,也如舞臺上緊鑼密鼓下的急管繁弦。

可在電影這種具有強烈的腐蝕性溶液裡,需要警惕感性的鋪張。正如紛飛的亂箭難免傷及無辜,迅疾的節奏難免錯失細節。

抽象的概念需要附著在具象的載體上實現,載體越清晰,抽象越深刻。

目前的版本里,四行倉庫裡的軍人太過於群像,這也意味著每一個人物在功能配置上,可能出現縫隙、斷裂和重疊。

也牽連了敘事節奏,雖然有400多人的繚亂,仍然是士兵和逃兵兩個人的分寸。

那麼觀眾深入人物內心的機會,就會被部分剝奪,英雄再一次被記住了行為,模糊了面孔。

歷史需要突出英雄,生活是淹沒了眾生。

舞臺上的角色是英雄也好,生活的看臺上是販夫走卒也好,收錄在鏡頭裡,其價值就在於他們歸根結底還是符號。

在故事的講述間,需要調整貼合與裂縫的疏密,低沉與高亢的舒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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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戰鬥

很多情感需要用相反的詞彙去展現,如表現極致幸福的可能是眼淚,表現極致悲傷的可能是微笑。

《八佰》有很好的觀看情緒,但需要一個龍骨再做支撐,太多的情感和表達,只需要懸掛,發出響動即可,而不需要一一鋪陳,再去敲擊發聲。

佰,兵者,百人之長為佰。會意從人,八佰即八百壯士。

距今僅8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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