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與子:寶玉捱打和賈政的青春期

《紅樓夢》裡的女孩子我都很喜歡,但關於賈政,我卻有許多話要說——隨著我年歲漸長,和那些女孩子漸行漸遠,反倒越來越和政老爺有了共同的語言。賈政這人看起來邊緣,但絕非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紅樓夢》裡也沒有小人物,有的只是猥瑣的讀者。

我第一次看《紅樓夢》落淚,和愛情卻沒有任何關係,正是因為賈政,那個看似很平淡“寶玉捱打”的鏡頭,當賈政發狠要打死這個叛逆者,旁邊若干清客、小廝,沒有一個人敢攔,就連他的結髮妻子來勸,賈政卻“更如火上澆油一般,那板子越發下去的又狠又快”,甚至“說著,便要繩索來勒死”。這個時候,賈母來了,賈政急忙收斂自己情緒,連忙上去迎接,躬身賠笑——

賈母聽說,便止住步喘息一回,厲聲說道:“你原來是和我說話!我倒有話吩咐,只是可憐我一生沒養個好兒子,卻教我和誰說去!”賈政聽這話不象,忙跪下含淚說道:“為兒的教訓兒子,也為的是光宗耀祖。母親這話,我做兒的如何禁得起?”賈母聽說,便啐了一口,說道:“我說一句話,你就禁不起,你那樣下死手的板子,難道寶玉就禁得起了?你說教訓兒子是光宗耀祖,當初你父親怎麼教訓你來!”說著,不覺就滾下淚來。(《紅樓夢》第三十三回)

父與子:寶玉捱打和賈政的青春期

後來在電視劇中看這個場景,賈政在母親面前棲棲遑遑那一跪——“為兒的教訓兒子……”這一跪,也不知道觸動了我哪根神經,令我淚下。我自然想到了我的父親,畢竟,叛逆者和衛道者的鬥爭,不僅是風雅大家族和古典時代特享的專利——這本就是一個永恆的矛盾。對於一家之主賈政而言,一個家族一代又一代的血脈綿延和家風傳承,當是多麼神聖的大業。賈政這一跪,那作為兒子對母親發自內心的敬重,我頭一次因規矩禮法而感動,我一直痛斥的禮教,原來也可以很真誠。禮教未必就代表著情感的壓抑,因為敬畏,也是一種愛的體現。真誠的禮教,我想這個就是貴族的風範。

正是要維護這貴族的範兒,賈政要對親生兒子痛下殺手,但他絕不是壞人——《紅樓夢》裡沒有壞人,一個足夠真誠的作家,他的筆下是沒有壞人的,因為當你看到任何的壞都因人天生侷限性帶來的,便不覺得這是壞,反會轉化出一種悲憫的情感。賈政在打完寶玉後,“那淚珠更似滾瓜一般滾了下來”,賈政也是個有情的人,是什麼力量,讓他像仇人一樣痛打自己的親生兒子?

父與子:寶玉捱打和賈政的青春期

史老太氣急之下一句話透露出很多資訊——“當初你父親怎麼教訓你來!”可見,賈政在年少時,其風流性情,詩詞文賦,很可能和賈寶玉差不多,一個人看到下一代人犯著和自己同樣的錯誤,因自己的親身經歷,反倒疊加了愧疚感,更加不能容忍。賈政之所以對寶玉痛下狠手,其實就是在以成年的自己,打少年的自己。所以,打到最後,他灰心無力,這位嚴父,淚珠竟也“滾瓜一般滾了下來”,是他也憶起了自己的父親,想到了自己的年少麼?我們不得而知。

但我知道的是,時至今日,我們依舊未能擺脫“賈政教子——自己打自己”的怪圈,因我們今天所謂的成熟,依舊不是要擺脫父親和家庭的控制,而是要學會慢慢適應這種控制。幸好,《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定格在了十七歲,如果故事繼續,你能想到怎麼樣呢?寶玉最大的可能不會是出家,而是在成長中慢慢適應園外的環境,他會變得和賈政一樣,隨著姊妹們一個個外嫁,他身邊的朋友不再是女兒,而是幫閒的清客,每天的日子不過是下下圍棋、吟吟詩歌、打打兒子。

其實,這對父子是很像的,十七歲的賈政,就是賈寶玉;四十七歲的賈寶玉,就是賈政。

——長大後,我就成了你。寶玉如是對爹爹說。

這裡面一定會有抗爭,更多的是無奈,最終換來的是那所謂的“成熟”。

父與子:寶玉捱打和賈政的青春期

悲憫,是文學名著的靈魂。這悲憫不是針對特定的園內人或是園外人的,偉大的文學家,絕不會把人按照某種價值標準強分高下,然後以一種價值去對抗另一種價值,他們對人類最普遍的苦難有著不可遏制的同情。而今,我不再戴著道德的有色眼鏡讀書,不再認為大觀園的美好(賈寶玉)和園外的汙濁(賈政)是對立的——刻意營造矛盾和對立,那是末流作家的伎倆。

你這樣審視這部書的時候,就知道《紅樓夢》最悲的地方不在於大觀園的覆滅,而在於青春的終將逝去——這對於賈政和賈寶玉都是一樣的。那些曾經在園子裡成長,昔日追求自由、真情,挑戰長輩威嚴的少年們,一旦走出這園子,自己淪為長輩,卻要如是教育下一代:自由、真情,這些都是不合乎禮法的壞東西,是萬萬要不得的。

即便大觀園沒有被抄,少年們終究也是要離開大觀園的。曹雪芹的討巧之處在於,他正是利用了大觀園的偶然性覆滅,以奠定美好的永恆。我們總以為美好和汙濁就是對立的,我們誤認為成人天生就是要和少年做對的,可是有誰曾想,那些世襲貴族的長輩們,他們也是在大觀園這樣的環境中長大的呵!成年人,他們也是從少年過來的呀!

真心羨慕大觀園的女兒們就在青春紛紛死去,倘若大觀園不毀,《紅樓夢》的故事繼續,不僅賈寶玉會變成和他父親賈政一樣的人,寶釵的溫柔、冷豔在歲月的磨礪中會漸成冷漠,做了寶二奶奶,大抵會慢慢成熟為王夫人一樣不動聲色,漸漸學會以不變應萬變的處事本領。晴雯長大後,他的刁鑽孤傲也就不美了,如果做了寶玉填房,她的刻薄會漸漸壓倒她的美麗,大概也會學著趙姨娘一樣撒潑跺腳罵娘。湘雲是極開朗樂觀的,是這園子裡最率性活潑的一個,當她慢慢變老,我從她姑祖的身上也看到了她的未來——那個熱愛生活、喜歡熱鬧的史老太君。

寶玉早就看出了這一點——

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麼變出三樣來?(《紅樓夢》第五十九回)

懂得欣賞美的人,往往不能維持美。大觀園的悖論在此。賈寶玉向賈政蛻變的內在張力,亦在於此——維持現狀,變的比欣賞、超越這種局面更重要,生存的邏輯,終於壓垮了對理想生命的追尋。

父與子:寶玉捱打和賈政的青春期

這年輕人,總歸會變老的;女孩子,總是要出閣的。你所看到《紅樓夢》中女兒的美好,她們是“無價的寶珠”,這都是暫時的,他們也要變成死珠,遲早也會變成魚眼睛的——青春,不過曇花一現。當你這樣進行“歷時性”的解讀,你就知道這園子縱不覆滅,賈府功業還能迴轉,但曾經的少年,終將不復年少,他們都是會變的。賈寶玉終將成為賈政,像任何一個人社會化、體制化一樣,這園子,不過成為他們後代的樂園,然後,他們再像當年父輩板著臉教育他們一樣,再來教育他們的孩子,一代又一代,週而復始。

如此的大觀園也就無趣了,遠不如落了片白茫茫的大地乾淨。可這才是大觀園的常態,從賈政這平淡無味的生活裡,我卻讀出了比女兒們“千紅一哭,萬豔同悲”悲劇更悲觀,比“白茫茫大地真乾淨”虛無更無奈的東西,那就是——一個人的青春和理想,竟是些毫無意義的東西;幼稚,是二者共享的代名詞。

倘大觀園不是因為偶然因素的覆滅,無論寶玉、寶釵、湘雲還是晴雯,伴隨著成長,他們的青春不再,理想漸遠,最終都會過上平淡的生活,他們會像他們的前輩一樣,在他們各自擁有的位置,做著合乎他們身份的事情。

因此,如果大觀園的故事繼續下去,黛玉死後,憑我對寶玉的瞭解,他是不會出家的,他和他那父親一樣,和任何人一樣,都有很多關係要打點,他的老祖宗,他的父親,他的家業,他的其餘姊妹們——他沒有足夠的幸運像黛玉一樣,可以為所愛放下一切遁入空門,最終寶玉不過“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講破大天,他還是和寶釵成婚了。所謂黛玉“情情”、寶玉“情不情”者,不過是“痴心女子負心漢”的古典文藝提法,寶玉,不過是男人中那個不太壞的而已,他能面對美貌妻子寶釵的時候,一生“終不忘“逝去的初戀,真真可以了。寶釵得到了寶二奶奶的位置,卻無法佔據寶玉的心靈。因為,黛玉的青春容顏,在寶玉心目中永恆了,她永遠不會變成寶玉所說的“死魚眼睛”。如此,黛玉是足夠幸運的,她是可以瞑目的。

黛玉是死了,但大觀園什麼也沒有改變——所以,突圍的只能是寶玉,他必須儘快變成賈政,才能維繫這個大觀園,但這個大觀園已不再屬於變成賈政的賈寶玉。

寶玉,除了真正想要的,什麼都得到了,他只能漸漸把這段情感擠壓在心底老去,他會和他的父親一樣擔當起這個家族來。顯然,正如賈政和王夫人一樣,寶玉和寶釵也不可能有愛情。如果晴雯不被大觀園開除,寶玉偏愛的絕對是這個姨娘,就像賈政身邊的趙姨娘——在這樣一個鐘鳴鼎食的禮儀之族,為什麼地位低下的趙姨娘還會這麼囂張?這背後想必也是有文章的,倘若不是賈政寵著她,她也斷不敢恃寵而驕的,你可見嚴肅的政老爺管束這個姨娘?因為,趙姨娘,明顯比他那個冷淡的夫人更有情趣一些。我估計賈政和趙姨娘的關係,倒退三十年,一如寶玉和晴雯。

父與子:寶玉捱打和賈政的青春期

曾經在賈政身上發生的一切,而今在寶玉重演。黛玉是死了,世界不會因一個女孩的死,發生任何的變化,家族該綿延的還是要綿延,故事該繼續的還是要繼續,世界一直在重複,因為現在發生的,曾經早就發生過了。寶玉,你只需按照輪迴的軌道,踏著政老爺的腳印,一步步邁下去即可。

這個世界就是這個樣子的。老的會死,年輕的會老。不管出家還是在家,寶玉總有一天會發現,自己只能是孤獨的一個人。

這個世界就是這個樣子的。成長就是要漸漸走出大觀園的女兒國。終有一日,他還會發現,園內美好生活得以可能的現實基礎,完全是依賴那些“臭男人”的,當你也曉得這個道理的時候,恭喜,你終於走向了這園子的對立。

這個世界就是這個樣子的。走出大觀園,你還會發現,園外的人生,不過就是吃睡等死,而人生的最大意義,就是吃好、睡香、等晚死,你只需要把這種理想綿延給園子裡面的人,代代傳承下去。

寶玉,當你體驗到這些道理,你再不是什麼特殊人物了,你只不過是賈政的前半生。看官若不信,試看今日霧霾天下,有多少英雄才子漸趨落寞,又有多少紅顏佳人淪作怨婦,曾經的夢想追逐,詩情壯志,不過化作夜深時無人聽到的一聲聲嘆息……

還好大觀園內,黛玉還留下那麼一座永恆的花冢,這花冢長埋內心深處,足以讓那冷冰冰的現實,不至於冷徹骨髓;硬邦邦的世界,不至於磕碎靈魂。

政老爺心中,一定也有這樣一座花冢,只不過塵封的時間久遠,漸漸被泥土蓋了起來,這土硬邦邦的,輕輕鏟一下心都痛,政老爺自己翻一下都難,自然不會讓你我知道——也不知寶玉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