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江號子 文陶靈

川江號子 文/陶靈

王磊/攝

初次聽到川江號子,是九歲那年寒假,我頭一回去縣城上游三十多里的外公家。

乘坐的川江柏木帆船停靠在縣城的沙灣河壩。本來前一天就要去的,因為是臘月十九,川江行船忌日,停了航。外公說,船工藉口船底有些漏水要修船一天。平常每天天不亮,木船裝著村民們順流到縣城趕場,返程是逆流行駛,中午一點必須準時開船,不能耽誤。這種短途木班船屬外公他們生產大隊集體所有,叫副業船,種莊稼才是主業。

我跟著外公從搭在岸邊的跳板上了船頭,一個頭裹白汗帕的高個瘦老頭打招呼:“接外孫過年呀?”外公對我說:“這是船上的張家長,喊張外公。”我奇怪“家長”這稱呼。後來弄明白是“駕長”,木船上掌舵的人,全船的人都得聽他的,下川江一帶方言喊成了“家長”。

我叫了聲“張外公”。張駕長高興地“哎”了一聲,說:“到客艙裡坐。”

客艙在木船中部,有一個拱形篾蓆棚,棚頂齊大人胸口高,船頭和船尾的船工可隔著棚說話。人進艙時需低頭,進去後可以直身,裡面船板比其他艙都低。艙內擺著一排排木板凳,已坐了很多村民,他們面前或放著一隻竹揹簍,或歇著一副籮腳擔子,裡面是鹽巴、肥皂、煤油和化肥之類的物品。客艙前的船板上還有兩隻竹簍,裝著嘰呀呀叫的豬崽兒。

剛在板凳上坐下,我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吼聲:“喂呀吆哦嗬吆嘿喲哦——”回頭一看,張駕長手掌舵杆,正大張著嘴唱著。聲音剛落下,船頭接著響起整齊的合聲:“哦吔吔吔吔!”幾個手持籇竿的中年船工,有的戳在岸上,有的撐著旁邊木船的外舷,我們的船慢慢後退出來。

外公說:“張駕長在喊號子,從前川江上每條船專門請人喊,現在不興了。”外公熟悉這一切,十多歲時就跟外曾祖父在川江上跑船,短航、長航、打廣船都跑過。後來舅舅出去當鐵路工人,外公也老了,就上岸照顧一家子。外公繼續說:“開船了,兩邊都停著船,我們從中間退出去,叫退擋,要喊退擋號子。”

客艙前的中間豎著一根高而直的樹幹,我知道是桅杆,杆頂吊著木滑輪和棕繩掛船帆用。這天江面打上風(吹西風),好行船,但輕微。一個缺了顆門牙的老頭和兩個年輕船工使勁兒拉著桅杆上的繩索,手臂一上一下,身子一屈一伸,竹竿做骨架的布帆“譁—譁—譁—”地一步步上升。缺牙老頭邊拉邊高喚,脖子上青筋凸現:“喔囉囉囉……”年輕船工齊呼:“莫在坡上轉呀!”缺牙老頭又喊:“喔囉囉囉……”年輕船工再應答:“河下有人盼呀……”一會兒,船揚帆上行了。

眼前的這一切完全遠離我的世界,新奇而陌生,簡直看呆了。外公見我有興趣,便介紹:“缺牙老頭是船上的二籇(船工工種之一),他們扯布條喊的是呼風號子。”因“帆”與“翻”同音,忌說。過去船帆稱布條。

我不解:“為什麼要喊號子?”

“做活路才不覺得累呀!”外公回答著,輕聲給我哼了幾句:“挨姐坐來對姐說呵——嗬,沒得鞋穿打赤呵腳呵,姐姐——吔。”第一次聽到外公清脆的歌聲,曲調抑揚,歌詞新穎,和我們平時熟悉的歌曲完全兩樣。

“好!”背後一直在扳舵的張駕長說道:“今天來一段川江號子嘛。”船艙裡的村民也附和著:“李老頭,唱一段嘛!”“李老伯,我們都想聽,從來沒聽過……”

這時,木船正來到二郎灘下,雖已揚帆,但風力不大,要靠拉縴才能上灘。撐船的船工都已跳上岸,還有幾個坐船的村民也跟著去幫忙,缺牙老頭正往岸上放拉船的纖藤。外公也許是很久沒喊過川江號子了,也可能見我興趣濃,經不住鼓動:“那就唱一回吧!”他站在船頭,張口就來:“爹孃生兒一尺五,還沒長大就送我去讀書……收拾一個包包走江湖……”

我眼裡的外公一直是個瘦弱、矮小且不善言辭的老頭,一年四季好像都穿著舅舅給他的勞動布工作服,肩寬袖長,從沒合身過。這一刻,他卻精神抖擻,聲音高亢洪亮,旋律中交織著一種悠遠與述說的情感,我完全被震撼了,全身的血液快速地流淌……從此,外公和他的川江號子永遠留在了我童年的那個寒假裡。

外公唱的是書頭子,喊號子之前演唱,算是一個前奏,提醒船工做好過灘準備。唱完書頭子,船工們拉縴的褡褳已挎在肩上,等著外公的號子。

“呀——呀拿下來!”外公的領號聲粗獷、敞亮、清脆,船工們齊聲迴應:“嗨!”短促、有力。

外公又喊:“呀——呀倒下來!”“嗨!”船工們一邊應答,一邊身體向前傾,開始用力拉縴。這種號子叫“么二三號子”,船工開始拉縴的時候喊,意思是“1、2、3,開始!”

“啊——呀,摟一下喲!”“喔嗨!扯呀!扯呀!”

“呀嗬——眾家兄弟再摟一下喲!”“扯呀!扯呀!扯呀!”

聽到這段號子時,只見船工們一邊應答,一邊使勁把纖藤拉直。這叫“小斑鳩號子”,意思進灘口了,要下大力拉縴。“斑”指櫓,“鳩”是橈,扳櫓劃橈時,與支撐木樁摩擦發出的“嘰嘎”聲像“斑鳩”叫而得名。

木船進入二郎灘激流,外公和船工們的喊答聲都簡短、急促:“喔左!喔左!”“喔左!喔左!”

二郎灘的水流朝船衝來,外公領號:“呀嗬啊——嗨嗨!”船工應答:“嗨!”這一聲“嗨”音落在右腳上,船工們調整步伐,等到整齊一致了,外公又敞開喉嚨喊起“數板號子”,一喊一答:“船到灘頭喲!”“嗨!”“水呀路開呀!”“嗨!”“閻王菩薩喲!”“嗨!”“要呀錢財呀!”“嗨!”“你要錢財喲!”“嗨!”“給呀搭你呀!”“嗨!”“保佑船兒喲!”“嗨!”“上呀灘來呀!”“嗨!”

二郎灘不長,沒多久木船就上了灘,但還有一段流水要繼續拉縴。外公很久沒喊過號子了,一直憋足勁兒,有些累了,朝岸上的船工叫了一聲:“我歇一會兒,你們各人喊一下。”

一根長長的纖藤從船上斜橫岸邊,纖藤每邊四人,纖頭還有一個,稱頭纖。拉縴的褡褳是白布做成的套子,不勒肩和背,連線一根麻繩,在纖藤上打上活結,越用力拉,活結越緊。遠遠望去,纖藤像樹幹,繃直的麻繩就像樹幹上生出的枝丫,“枝丫”越多,表明拉縴的人多,灘越大。

頭纖接過外公的話,喊了起來:“三個盤子兩個碟,仁兄累了我來接……”他也首先來了一個書頭子。

唱完書頭子,頭纖正在爬坡,喊道:“龍抬頭!”告訴後面的纖工要爬坡了,最後面的一個纖工迴應道:“往上升!”表明知道了,其餘纖工齊答:“嗨!”

坡路中間一個大石頭擋道,頭纖喊:“當中有!”尾聲答:“兩邊分開走!”眾聲仍應:“嗨!”

過了大石頭,道上又出現很多亂石:“滿天星各照各!”“亂是亂頂到幹!”“嗨!”“亂石嶙峋!”“不要看人!”“嗨!”這一呼一答一應的是報路號子。

一直站在船頭的外公,突然高喊一聲:“呀呀嗬——吊下來!”岸上一陣迴應:“吔——吔!”纖工們都直起身,纖藤落入江中,缺牙老頭忙著把溼漉漉的纖藤收回船上。外公喊的么尾號子,告訴纖工們“拉縴結束”。

以後一段時間裡,木船一直揚帆行駛。頭纖得空,手拿一疊零角票在客艙裡挨個收坐船錢。有的村民為貨票討價還價,磨磨嘰嘰半天才肯掏錢,差不多半個時辰才收完。但我沒看見頭纖找外公要坐船錢。

船又要過灘了,此灘水流洶湧、江浪翻騰。木船靠岸,一個船工跳下去,在岩石上拴好纜繩,搭起跳板。張駕長大聲喊道:“盤灘了、盤灘了,都下船、下船!起旱(走陸路)、起旱!”船上只留張駕長掌舵和缺牙老頭在船頭探水路,所有人都下了船。那兩隻裝豬崽兒的竹簍和艙裡的揹簍也被挑、背上了岸。下了船的人,沿著岸邊往灘上面走。

人、貨少了,船也輕載了,拉縴的人反而添了七八個幫忙的村民。外公站在拉縴隊伍最前面,面朝下游,一會兒盯著江上的船,一會兒又看著拉縴的船工和村民,不停地喊著號子:

“呀莫嗬喲!呀歪呀吔!”“吔!吔!吔!”

拉縴的人幾乎四肢趴地,身子隨著應答聲往前拱。赤著腳板的,腳趾深深摳進了泥沙;穿著草鞋的,在地上蹬起一道道槽痕。走路的村民也紛紛放下揹簍,手抓纖藤幫忙拉船。我也湊熱鬧,抓著纖藤拉。突然,張駕長一陣吼叫:“那個細娃兒不要命了?趕快讓開、讓開!謹防纖藤把你彈成兩半截!”剛剛還和善的“張外公”這時卻兇狠起來,我嚇得趕快鬆了手。

外公在拉縴隊伍旁跑來跑去,或趴在地上,或彎下腰,手舞足蹈,喉嚨裡吼出的“抓抓號子”宣告顯帶著嘶啞。纖工的腳步已不再合拍,但應答仍然合聲,並且雄壯、高亢,久久地迴盪在江岸:“水漢英雄!”“喳!”“南北哥弟!”“喳!”……

這時突然出現意外,江中的岩石縫卡住了纖藤,再怎麼拉,船一動不動,還很有可能磨斷纖藤……在這緊急關頭,只見頭纖迅速脫掉衣服,“咚”地撲進冰冷的江中,幾下游到岩石邊,爬上去,挪開纖藤,所有的人這才鬆了口氣。頭纖游回岸上,擦乾水的身子竟然冒熱氣,他顫抖著穿上了衣服。外公後來告訴我,把卡住的纖藤挪開,叫“抬挽”,舊時廣船上專門有人做這個活路。

船快上灘了,最前面的頭纖站起身,提起褡褳的連線麻繩一抖,活結從纖藤上脫落了。他趕忙跑到拉縴隊伍最後面,重新套上,彎腰埋頭繼續拉。接著第二個纖工重複頭纖的舉動……差不多每個拉縴人這樣輪番兩遍,船終於上了灘,離外公家也不遠了。

木船靠岸,接上走過灘的村民繼續上行。這整個過程,就是張駕長喊的“盤灘”。

直到下船,我始終沒看到外公給船錢。外公說:“副業船人手不夠,找坐船的人換工,不給工錢,也不收船錢。”

過完年回縣城,是下水,木船行駛容易多了。這趟外公沒喊號子,一路上小心翼翼地護著一竹籃雞蛋,墊著稻穀殼還生怕打爛一個。雞蛋是航標艇上一個水手找他買的,年前就約好了日子。每隻五分錢,外公用賣雞蛋的錢再買回鹽巴和點燈的煤油。

船工們一邊劃橈,一邊喊著“起橈號子”,簡單、輕鬆:“哦嗬!”“哦嗬!”“吆哦嘿啦!”“哦嗬!”

過灘時忙了一陣,船工們站成八字腳、低著身用力劃橈,“招架號子”響亮:“吆莫嗬——”“嗨!”“吆莫嗨麼哦!”“嗨!”橈手應答的“嗨”字,落在橈片擊水的那一瞬間。

出了灘,進入一段很長的慢流水。船工慢騰騰地扳著橈,很是悠閒,最後乾脆停下,坐在前艙板上抽葉子菸、擺龍門陣,讓船自個兒隨流水前行。張駕長一個人在船尾掌舵,他拿出一隻裝滿“老白乾”的小玻璃瓶兒,大夥互相傳遞著,對著瓶口抿一口,提神、暖身,小瓶兒很快就幹了。一個多時辰,船到了縣城。

這是我唯一一次聽到原汁原味的川江號子,雖如張駕長小瓶兒裡的酒一樣幹了,沒有了,而生命之吶喊的韻律卻永遠留在了我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