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者,是君主之官還是君主之館?

在古代傳統中國文化中,“心”是一個極其重要的醫學、哲學乃至倫理學概念,但要研究“心”這個概念,當務之急卻還是要從識文斷字的小學之道開始,然受方可下學而上達,畢竟,曲徑方可通幽嘛。

從醫學生理學的角度講,心是一個臟腑概念,心和官必須關聯著看才能明白其義,例如,據《孟子·告子上》講:“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

心之官則思

,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

從字形學的角度講,心乃

血肉之心

的象形,狀如未開之蓮花,然而,形具則神生,故又有

神明之心

的引申,強調其“虛靈不昧”。

然形神相因,一體兩相,並非有兩顆不同的的心,只是那同一個心,一從結構講,一從功能講而已。

但是,“心之官”能否簡單地理解成“心這個臟腑器官”卻還是不能妄下判斷的。

“心之官”這個說法的文字學依據源於《黃帝內經》,我們就以逐波溯源的方式來談談這個問題吧。

心者,是君主之官還是君主之館?

“黃帝問曰:願聞十二髒之相使,貴賤何如?

岐伯對曰:悉乎哉問也。請遂言之!

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

肺者,相傅之官,治節出焉。

肝者,將軍之官,謀慮出焉。

膽者,中正之官,決斷出焉。

膻中者,臣使之官,喜樂出焉。

脾胃者,倉廩之官,五味出焉。

大腸者,傳道之官,變化出焉。

小腸者,受盛之官,化物出焉。

腎者,作強之官,伎巧出焉。

脾胃者,倉廩之官,五味出焉。

大腸者,傳道之官,變化出焉。

小腸者,受盛之官,化物出焉。

腎者,作強之官,伎巧出焉。

三焦者,決瀆之官,水道出焉。

膀胱者,州都之官,津液藏焉,氣化則能出矣。

凡此十二官者,不得相失也。”。(《黃帝內經·素問·靈蘭秘典》)

從能近取譬的差異性視角講,有官則有職,有職則有能,有能則有才,猶如諫官、鹽官之上書建言、主收鹽稅之謂也。因心肺肝膽脾胃等皆有其官(君主、相傅、將軍、中正、倉廩),故各有其職(神明、治節、謀慮、決斷、五味)

如果如此的話,那麼問題就來了。

君主是官嗎?

稍微有點歷史常識的人都知道,君主不是官,官是君主任命的職務。東漢許慎《說文解字》【㠯部】官講:“官,吏事君也,從宀,從㠯,㠯猶眾也。此與師同意。”

但百姓日用而不知,蔽於一曲者久矣。

《荀子·解蔽》講:“心者,形之君,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五所受令。”君主是出令之人,百官是受令之人。《管子·心術》講:“心之在體,君之位也;九竅之有職,官之分也。心處其道,九竅循理。”人體是整體,九竅是部分。

出令和受令,整體和部分,地位懸殊,豈可如《黃帝內經·素問·靈蘭秘典》岐伯所講那樣並列而語哉?

此中必另有隱情。

或許,官當為館之假借哉?

請以《論語·字張》“宮牆”之喻試為言。

叔孫武叔語大夫於朝曰:“子貢賢於仲尼。”子服景伯以告子貢。子貢曰:“譬之宮牆,賜之牆也及肩,窺見室家之好。夫子之牆數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

百官之富

。得其門者或寡矣。夫子之雲,不亦宜乎!”——叔孫武叔與眾大夫在朝議上說,自貢比孔子還賢明。以明禮聞名的大夫子服景伯下朝後就將這話轉告給了子貢(端木賜),是不是挑撥離間師生關係暫且不論,子貢倒是謙虛謹慎的很,他說:“請以圍牆為譬喻,我端木賜家的圍牆僅及肩高,抬頭可見牆裡面的庭院漂亮。俺老師孔子家的圍牆則有數仞之高,蹦三蹦也咱也夠不著牆頭,遑論看看院子裡面啥個樣子啦,不從大門進去,你根本不知道里面啥情況,裡面神秘的很,高不可攀只是其中一方面,另一面則是還素樸的很嘞,既沒有沒有宗廟大殿那般的宏麗壯美,

也沒有百官官署那樣的富麗堂皇

。孔子之圍牆不得其門則不得入,操蛋的是,老師家的圍牆不但高大而且還寬廣,連門牆設在哪都不好找,弄不巧三轉兩轉就把你繞暈了,所以,能找到老師家門牆之門的人真是乏善可陳啊。叔孫武叔這個坐井觀天的傢伙,只識小家碧玉,不知九天玄女,粗陋得很啊,所以,他能說出那樣不知天高地厚的話來,難道不也是情有可得原嗎!”

“百官之富”字面義似乎是百官財力雄厚,富的流油。但結合上文“譬之宮牆”的主線索,百官並非實指,如《尚書·周書·周官》所言:“

唐虞稽古,建官惟百。

內有百揆四嶽,外有州、牧、侯伯。庶政惟和,萬國咸寧。夏商官倍,亦克用乂。

明王立政,不惟其官,惟其人

。”而是代指百官之官署館舍。

宮牆為空間物,官署館舍亦為空間物,“心者,君主之官也”中的官當為空間性的館舍之館,如此,《靈蘭秘典》中的“十二髒之相使”方能在三維立體層面上有“相使”之著落,也就不至於望文生義地認為君主也是一個官職了,畢竟君主和百官在朝廷上的位置高度是有著鮮明的差異性的。

君主或王任命百官,出令而不受令也;百官受令於君或王,而不能反令也,“心者,君主之官也”是因為其館舍位置優越及關鍵,其他館舍在空間和功能皆受其牽制,所以為心為君主之館舍。

另外,“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之“官”為空間性“館”之假借,並非孤證。

《黃帝內經·靈樞·大惑論》講:“心者,神之舍也。”

據《周禮·地官司徒·封人均人》:“凡國野之道,十里有廬,廬有飲食;三十里有宿,宿有路室,路室有委;五十里有市,

市有候館

,候館有積。”

國野之道,接待過往行人、官員、使者的地方,最遠最大者為帶有供瞭望用小樓的“候館”,如大使館、領事館之謂也。東漢許慎《說文解字》講:“

市居曰

”。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曰:“此巿字非買賣所之。謂賓客所之也。”市之“候館”專名為“舍”,後世遂有“館舍”之合稱,館與舍二者異名而同義也。

“館舍”乃賓客出入之所,而且還不是一般的賓客,而是國與國之間驛站國君、官員、使者等互動來往之地,邦國風雲際會之所。《荀子·儒效》講周公“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國,姬姓獨居五十三人”。國多,一國之國野之道,方向不一,故館舍必設多;邦國交多則館舍愈多,館舍愈多則邦交愈切。

或許,正由於此,《黃帝內經》才因襲館舍使者往來出入之道,譬喻“十二髒之相使”之理。“相使”者,相互役使之謂也。

國力有強弱,交情有深淺,館舍之間亦當有如黃帝所言有“十二髒之相使,貴賤何如”之別。《周禮·夏官·司馬》曰:“比小事大,以和邦國。”以勢交者,勢傾則絕;以利交者,利窮則散;以心相交者,成其久遠;以財交者,財盡則交絕;以色交者,華落而愛渝;以權利合者,權利盡而交疏。

心、肺、肝、膽、膻中、脾、胃、大腸、小腸、腎、三焦、膀胱,“凡此十二官者,不得相失也”(《靈蘭秘典》)。“五臟者,所以藏精神血氣魂魄者也;六腑者,所以化水谷而行津液者也。”(黃帝內經·素靈樞·本藏)。

“十二官者”,十二館之謂也,十二館者即十二臟腑之借喻也。猶如館舍之有人員出入往來,臟腑亦有藏、傳、化、瀉之升降來往。

至此,基本可明,“心者,君主之官也”中的“官”當為“館”之假借字,否則就會產生“君主怎麼可能是官職呢?”這樣的疑惑。同時,也為接下來的心

“何以是”

君主之館舍的解讀打下了學理性根基,否則,基礎不牢,地動山搖啊。

心,其何德何能,得以宰制眾臟腑肢竅呢?接下里,就要由血肉之心探微賾奧地深入神明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