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國之殤:湘軍的不世奇功和天京的“至暗時刻”

1864年7月19日傍晚,一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正臉色鐵青地趕往雨花臺湘軍大營。

當日中午時分,曾國荃麾下吉字營剛剛攻破太平天國的首都天京,但此時作為九帥的機要幕僚,匆匆而來的趙烈文,臉上卻看不出一絲喜悅。

在過去的兩三個時辰裡,他作為旁觀者親眼目睹了天京城破後湘軍的種種暴行,那一幕幕慘不忍睹的畫面對這個良心未泯的文弱書生造成了巨大而持續的震撼。

天國之殤:湘軍的不世奇功和天京的“至暗時刻”

趙烈文即是傳統的儒生,又是虔誠的佛教徒,強烈的責任心和罪惡感驅使他必須要在這最關鍵的時刻做點什麼事情。

但當他在中軍大帳見到曾國荃時,此時的吉字營主帥“衣短布衣,跣足,汗淚交下”。

歷時26個月的天京圍城戰,曾國荃作為前敵總指揮,精神和肉體長時間處於高壓緊張的狀態之下。

等到天京終於告破,興奮激動之餘,極度緊繃的神經突然鬆懈,疲勞、虛弱瞬間一湧而來,九帥此時幾乎已是癱軟的狀態。

趙烈文知道曾國荃此時最需要的便是安靜的休息,但他必須要阻止暴行的繼續發生,他力勸曾國荃“再出鎮壓”。

而在吉字營主帥的眼中,趙烈文不僅有些書生意氣,更有些不合時宜。城破之時“大索三日”已成為湘軍的慣例,安慶如此,天京自然更不會例外。

況且眼下天京城內的局面,別說曾國荃本就無心制止,即使有意彈壓,面對已經失控的湘軍部眾,他這個主帥恐怕也是力不從心了。

但趙烈文畢竟是兄長曾國藩親自委派到前線的幕僚,曾國荃強忍著疲憊隨口應付道:君欲餘何往?”趙烈文答曰:“聞缺口甚大,恐當親往堵御。”

趙烈文已經看出了九帥的不滿,退而求其次,希望曾國荃能親臨天京城內,至少可以防止城內的“髮匪”殘兵外逃。

也許確實話不投機,也許是實在過於疲勞,曾國荃這次連敷衍都欠奉,無聲地搖了搖頭,轉身便酣然入眠。望著頃刻間便鼻息如雷的曾國荃,趙烈文只能在無奈中沉默的離開。

殘陽如血,趙烈文黯然立於營門之外,遠處的天京城此際火光沖天,他知道,那裡曾經擁有的六朝金粉、秦淮煙雨,虎踞龍盤的帝王氣象,很快都將在焚燒過後化為烏有……

城破之日

1864年7月19日,中午時分,湘軍以棺材盛裝了超過兩萬斤炸藥,由事先挖好的地道,直通天京太平門下。

明亮的引線在黑暗幽深的洞口快速消失,片刻之後,伴隨著震天動地的轟鳴,太平門城垣頃刻被炸開,或者準確地說,應該是被炸飛了長達二十丈的巨大缺口。

忽聞霹靂砰訇,如天崩地坼之聲。城垣二十餘丈,隨煙直上

天國之殤:湘軍的不世奇功和天京的“至暗時刻”

雖然城內太平軍眾志成城,但困守孤城長達兩年,外無援兵、內乏糧草,人力畢竟有窮盡之時,何況面對如此巨大的缺口,油盡燈枯的太平軍戰士,已然無力堵御,只能在忠王李秀成的指揮之下,退往城市之中繼續作戰。

當湘軍如洪水猛獸般由破口處洶湧而入時,迎接他們的,除了太平軍殊死的抵抗,整個天京城的各處角落幾乎同時燃起了火焰,“弗留半片爛布與妖享用”的口號也在城中此起彼伏地響起。

大廈將傾,垂死的天京軍民,用這種玉石俱焚的態度,表達著絕不與湘軍妥協的決絕。

此時的天京城內,雖然仍有十餘萬軍民,但太平軍部隊卻僅有萬人,而因為長期的飢餓和疲勞,使得真正能拿起武器作戰計程車兵不過三、四千人而以。

而湘軍僅曾國荃麾下吉字營便有五萬之眾,一方是養精蓄銳、蓄謀已久,一方卻奄奄一息、猝不及防,何況兵力還如此懸殊,戰爭的勝負幾乎從城破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失去了任何懸念。

湘軍各部人馬進得城後,並未將徹底剿滅太平軍的有生力量放在第一位,此前盛傳太平天國的首都“金銀如海,百貨充盈”,面對此時已不設防的天京城,這群在城下覬覦兩年之久的虎狼之輩,立即將血紅的雙眼盯緊了每一處有價值的財富。

城垣洞開,整個湘軍頓時都陷入了瘋狂和混亂,劫掠、殺戮、焚燒、搶奪並佔有眼前的一切,五萬人組成的部隊,如同洶湧的洪流,在天京城內各個角落開始任意肆虐。

此後,連各營留守的預備兵勇,包括非戰鬥序列的伙伕、雜役,在這種失控的局面之下,也紛紛抄起扁擔、籮筐,加入到“搶錢、搶糧、搶女人”的大部隊中。

經過激烈的巷戰,到7月19日深夜,除天王府、忠王府等重要據點外,湘軍已基本上控制住了整個天京的局面。

幼天王洪天貴福在天王府的望樓之上,眼見四處火起,殺聲震天,剛剛登基一個月的太平天國新君,不過是個16歲的孩子,此時哪裡還顧得上什麼天子威儀,趨利避害的本能讓他當即捨棄掉身邊眾多嬌豔的“小王娘”,拼命向忠王府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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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得益於城內混亂不堪的局面,給了李秀成最後一絲機會,趁著夜色,忠王重新組織起殘存的千餘太平軍,眾人喬裝成清兵模樣,護送著幼主洪天貴福,從湘軍疏於防範的太平門突圍而出。

李秀成和洪天貴福們僥倖逃離了,而那些留在金陵城中的眾多無辜生命,等待他們的,卻將是暗無天日的修羅地獄和無邊浩劫……

趙烈文最後的努力

7月20日,零星的抵抗仍在繼續,此時城中僅天王府、忠王府尚未易手,其餘各王府都在太平軍的自焚中冒起了滾滾濃煙。

太平軍舉火自戧,湘軍在進攻的過程中更是不遑多讓,所過之處,劫掠一番之後便肆意縱火以毀滅證據。

據趙烈文後來在其《能靜居日記》中的記載,天京燒燬的眾多建築中,“賊(對太平軍的蔑稱)所焚十之三,兵所焚十之七”。

一時之間,諾大的天京城內“煙起數十道,屯結空中不散,如大山,紫絳色。”最後,天王府也難以倖免,吉字營悍將蕭孚泗,在攻佔王府並進行瘋狂的洗劫之後,為掩蓋犯罪事實,一把大火,將其燒成了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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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場持續數日未曾停歇的熊熊烈焰中,天王洪秀全生前精心營造的輝煌宮殿,化為煙塵瓦礫,正如後人詩云“十年壯麗天王府,化做荒莊野鴿飛”。

面對湘軍愈演愈烈的恐怖行徑,趙烈文於城破次日再次拜見曾國荃,並條陳“止殺、設館安頓婦女、設立善後局、禁止米麥出城”等四事。

曾國荃“允後三條,而緩前一條”,即對最為關鍵的“濫殺”一事採取了放任的態度,同時委託趙烈文起草告示,並在天京城中各處張貼。

但即使是後面的三條內容,也根本沒人在乎,尤其是曾國荃麾下李臣典、蕭孚泗、彭毓橘等如狼似虎之輩,正在興起之時,紛紛帶頭牴觸,絕不奉行。

安民告示形同虛設,而趙烈文最後的努力,也在同僚的野蠻踐踏之下化為了泡影。

戰爭到最後階段,絕大多數太平軍士兵選擇力戰赴死,而被俘虜的戰士,卻遭受了比死亡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酷刑,據曾國荃戰後洋洋自得的敘功奏摺介紹:每生擒一賊,輒剖腸,剝皮掛樹,磔石。

只有極少數投降的戰士,幸運地成為了湘軍兵勇的“苦力”,負責將劫掠的財寶金銀擔負出城,或者被強迫著四處挖掘地窖,才得以最終逃過一死。

而老弱病殘者卻遭遇了滅頂之災,這些既無力挑擔,又無窖可挖的平民,在湘軍眼中毫無利用價值,隨即便盡遭屠戮。

短短兩日,天京城中,伏屍塞道,其中十之八九均是老人,其中大多數又都是身受十幾刀,甚至幾十刀,最後在痛苦的哀嚎慘叫中氣絕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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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甚者,竟將未滿二、三歲的幼童作為殺戮取樂的物件,如此行徑實在令人髮指。

武將殺人,湘軍中的文職人員也沒閒著,見人幼子清秀可愛,便強行將其從母親懷中搶走,婦人哭嚎哀求,追逐數里之遠,直到被鞭打而死。

或是將搜刮而來的金銀財寶置於箱中,互相攀比炫耀。

愈發混亂而失控的局面

燒殺擄掠之中,更伴著肆無忌憚的姦淫,幾乎是一夜之間,整個天京城,四十歲以下的婦女,基本上蹤影全無。

秦淮河畔溫婉如水的江南女子,讓這些大多來自湖南鄉間,既沒見過什麼世面,又飽受戰爭煎熬的湘軍士兵,瞬間集體發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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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被隨意糟蹋侮辱外,稍有姿色的女子,還被湘軍官兵綁架或者搶奪回湖南老家,街市之上“搜曳婦女,哀嚎之聲不忍聞”。

而吉字營第一悍將李臣典,在城破之日獸性大發,竟然一日“連御十女”,最終油盡燈枯,脫陽而亡。

天京雖大,但可以掠奪的資源畢竟有限,而湘軍又人數眾多,當“分贓不均”時,其內部也爆發了爭鬥。

常常是第一撥湘軍士兵正在屋內搜刮,而第二撥人為了將財物佔為己有,在貪慾的驅使之下,揮刀便砍向了捷足先登的“戰友”。

活人被禍害得差不多了,“勝利者們”又將貪婪的目光投向了死者,地面上的房屋被洗劫一空,掘地三尺再無所獲後,湘軍便開始在“城中遍掘墳墓求金”。

災難持續五日之後,天京的大火漸漸熄滅,夕陽晚照,落日餘暉中的金陵城,曾經綺麗繁華的千年帝都,卻比煉獄更加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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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江南貢院之外,幾乎所有的地面建築都被摧毀,幾處廢墟的餘燼中還冒著滾滾的黑煙,間或的哭聲和痛苦的哀嚎,在這座死一般寂靜的城市中遠遠迴盪。

屍骸枕籍,堆積在大街小巷的各處道路上,無人清理。時值盛夏,刺鼻的惡臭在空氣中盤旋不散,而終於親臨天京的曾國荃,也只是命令士兵將堵塞大路的屍體拖到道路兩旁,以浮土、碎石草草掩埋了事,其餘便不再理會。

唯一熱鬧的地方,是靠近江邊的水西門,大量的木料、器具日夜不停地由城頭吊下,然後經停泊在臨江碼頭的船舶溯流運回湖南,一時之間,長江之上檣帆林立,川流不息。

克復天京,湘軍的不世奇功

7月28日,天京淪陷後的第十天,湘軍主帥曾國藩乘船由安慶抵達金陵,曾國荃親臨下關碼頭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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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曾國藩此次前來,除了為前線將士向中樞報捷請功之外,還有兩個迫在眉睫的任務,審訊李秀成及查驗洪秀全屍首。

忠王雖然在19日深夜僥倖逃脫,但為掩護幼主先行,殿後的李秀成不久又與後衛部隊失散,7月23日,落單荒郊後很快為湘軍所獲。

在曾國藩的審訊之下,李秀成留下了五萬餘字的《忠王李秀成自述》,於1864年8月7日被曾國藩下令處斬。

而已“昇天”一個多月的天王洪秀全則沒有這麼幸運,城破之後第三日,湘軍即擒獲洪的貼身黃姓宮女,並得知了其病故後葬於天王府內御林苑假山附近一棵桂花樹下。

驗明正身之後,作為太平天國的“匪首”,曾國藩下令將洪秀全挖墳掘墓,屍身被剁成肉泥後混合火藥,用大炮打向天空,一代天王至此煙消雲散。

天國之殤:湘軍的不世奇功和天京的“至暗時刻”

清算了“罪大惡極”的洪秀全和李秀成後,最重要的當然是論功行賞,曾國藩為誇大戰功,竟在向清廷彙報天京戰況的奏摺中,謊稱“三日之間,斃賊十餘萬人,秦淮長河,屍首如麻”。

只是這十餘萬“賊”中,到底有多少是手無寸鐵、無辜慘死的老弱婦孺,恐怕只有曾氏兄弟最為清楚。

朝廷的封賞很快到來,但也許是顧慮湘軍的一家獨大且忌憚曾氏兄弟的功高震主,慈禧以“文臣封王似嫌太驟,且舊制所無”為由,並沒有兌現文宗咸豐皇帝生前“克復金陵者可封郡王”的承諾,而是將王爵一分為四,侯、伯、子、男四等爵位,各賜其一:

主帥曾國藩被加太子太保銜,封一等(毅勇)侯爵,世襲罔替,並賞戴雙眼花翎;前敵總指揮曾國荃,賞加太子少保銜,封一等(威毅)伯爵,並賞戴雙眼花翎。

縱慾亡身的李臣典,被錫封一等子爵,加贈太子少保,諡忠壯;火燒天王府的李臣典,恩賜一等男爵。其他湘軍高階將領,如朱洪章、彭毓橘、張詩日等130人,等而次之也均有厚賞。

此時,煌煌金陵已“萬室焚燒,百物蕩盡”,滿目的殘垣斷壁,遍地是破磚爛瓦,站在天京的廢墟焦土之上,曾氏兄弟卻格外志得意滿。

浴血經年,在天京的無邊浩劫裡,始作俑者們功成名就,終於到達了所謂人生的巔峰。

天國之殤:湘軍的不世奇功和天京的“至暗時刻”

而令人痛心的是,直到1896年,後來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譚嗣同來到南京,仍不禁感嘆:“頃來金陵,見滿地荒寒氣象。”可見哪怕是時隔三十年之久,這座災難深重的城市,依然沒有從巨大的創傷中復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