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權統治時期兵力部署與主攻方向的改變

孫權統治時期兵力部署與主攻方向的改變

文 / 宋傑

三國時期,孫權在位凡五十二年(200—252 年),佔據了吳國曆史的大半。他繼承父兄基業,北抗曹魏,西並荊州,遂建國稱帝,成鼎足之勢,是孫劉聯盟的中堅力量。陸機稱東吳:“地方几萬里,帶甲將百萬,其野沃,其民練,其財豐,其器利,東負滄海,西阻險塞,長江制其區宇,峻山帶其封域。”孫權統治期間的都城、兵力部署與主攻方向發生過多次變化,學界尚未對此有系統的探討,故本篇對有關問題作初步研究。

赤壁戰前孫權的北守西攻(200—208 年)

建安五年(200 年)四月,孫策在丹徒(今江蘇鎮江市)遇刺身亡,其弟十九歲的孫權繼位,江東政局動盪不穩。“是時惟有會稽、吳郡、丹楊、豫章、廬陵,然深險之地猶未盡從,而天下英豪布在州郡,賓旅寄寓之士以安危去就為意,未有君臣之固。”

例如廬江太守李術原為孫策舉用,“策亡之後,術不肯事(孫)權,而多納其亡叛。”孫權來信索要,竟被李術一口回絕,聲稱:“有德見歸,無德見叛,不應復還。”他的從兄孫暠,“屯烏程,整帥吏士,欲取會稽。會稽聞之,使民守城以俟嗣主之命,因令人告諭暠。”才迫使他作罷。

孫權的另一位族兄領交州刺史孫輔也不相信他能夠統治長久,因而和曹操私下聯絡,企圖叛變作為內應。《典略》曰:“輔恐權不能保守江東,因權出行東冶,乃遣人齎書呼曹公。”只是由於陰謀洩露而被拘捕。“事覺,(孫)權幽系之。”

就連和孫權最為親近的母親,對他能否守住這份基業也都憂心忡忡。“策薨,權年少,初統事,太妃憂之,引見張昭及(董)襲等,問江東可保安否?”

當時曹操對江東六郡也產生了覬覦之心。“曹公聞策薨,欲因喪伐吳”,消滅孫氏集團。在朝廷任職的東吳使臣張紘極力進行勸阻,“以為乘人之喪,既非古義,若其不克,成仇棄好,不如因而厚之。”使曹操暫時打消了南征的計劃。

孫權聞訊後相當恐慌,曾專門派遣顧雍之弟顧徽為使者到許昌,企圖重修盟好,獲得朝廷的任命並探聽訊息。《吳書》雲,“或傳曹公欲東,(孫)權謂徽曰:‘卿孤腹心,今傳孟德懷異意,莫足使揣之,卿為吾行。’拜輔義都尉,到北與曹公相見。”史載顧徽謁見曹操時,“應對婉順”,但是虛張聲勢,過分宣揚江東局勢的穩固,因此遭到曹操的譏諷和嘲笑。

“(徽)因說江東大豐,山藪宿惡,皆慕化為善,義出作兵。(曹)公笑曰:‘孤與孫將軍一結婚姻,共輔漢室,義如一家,君何為道此?’徽曰:‘正以明公與主將義固磐石,休慼共之,必欲知江表訊息,是以及耳。’”

曹操最終考慮河北袁氏集團近在臥榻之側,仍為心腹大患,必欲先除;而孫權遠在吳越,力量尚弱,未能對中原形成嚴重威脅,自己又缺乏強大的水軍,難以渡江作戰,所以打消了出征江南的想法,與孫權重申舊盟,並企圖利用他來打擊和削弱荊州的劉表,以減輕其對自己的軍事壓力。

曹操對吳使“厚待遣還”,並奏請朝廷任命孫權軍政官職,“即表(孫)權為討虜將軍,領會稽太守。”為了對孫權表示信任和誠意,曹操還作出了以下幾項舉措:

首先,是將羈留在許昌二年的使者張紘遣送回吳。“曹公欲令(張)紘輔(孫)權內附,出紘為會稽東部都尉。”其次,把與孫氏結怨頗深的陳登調離廣陵,改任東城太守。此前行吳郡太守陳瑀是陳登父親的從弟,被孫策擒獲妻子部曲,孤身逃至北方。《江表傳》曰:“(孫)策前西征,(陳)登陰復遣間使,以印綬與嚴白虎餘黨,圖為後害,以報瑀見破之辱。”他還有“吞滅江南之志”,力主對孫吳用兵。陳登調至後方,有助於孫曹兩家關係的緩和與邊境局勢的穩定。

再者,孫權進攻皖城,消滅反叛的李術時,曹操答應其請求,未予李術以援助。“(李)術閉門自守,求救於曹公。曹公不救。糧食乏盡,婦女或丸泥而吞之。遂屠其城,梟術首,徙其部曲三萬餘人。”

從此次通使到赤壁之戰爆發的八年時間內,孫曹雙方基本上和平相處。在這一形勢的制約下,孫權的兵力部署與作戰方向具有以下特點:

孫權統治時期兵力部署與主攻方向的改變

(一)都城與軍隊主力屯吳

吳縣即今江蘇省蘇州市,位於太湖平原的中心,為秦漢吳郡治所,也是孫堅先祖仕宦之地。《吳書》曰:“(孫)堅世仕吳,家於富春。”他後來離鄉到江北鹽瀆、盱眙、下邳等地任職。漢末戰亂爆發後,孫堅投靠袁術,領兵與劉表作戰陣亡。

建安元年(196 年),孫策領其餘部渡江略地,其親信朱治時任吳郡都尉,積極配合作戰,“從錢唐欲進到吳,吳郡太守許貢拒之於由拳,(朱)治與戰,大破之。貢南就山賊嚴白虎,治遂入郡,領太守事。”此後孫策即以吳縣作為統治中心,其家小親族亦住在該地。

例如胡綜,“少孤,母將避難江東。孫策領會稽太守,(胡)綜年十四,為門下循行,留吳與孫權共讀書。”周瑜脫離袁術投奔孫策,“遂自居巢還吳。是歲,建安三年也。(孫)策親自迎(周)瑜,授建威中郎將。”

孫策遇刺後孫權繼位,仍以吳縣為其治所。見《三國志》卷54《吳書·魯肅傳》:“時孫策已薨,(孫)權尚住吳。”孫權與曹操通好,接受朝廷官職後仍然如此。“曹公表(孫)權為討虜將軍、領會稽太守,屯吳,使丞之郡行文書事。”其軍隊主力亦跟隨孫權在吳縣附近駐紮,戰時出征,事畢返回。孫氏政權以吳縣為都的時間前後有十四年,後遷都於京(今江蘇鎮江市)。

(二)聽從魯肅建議,確定北守西攻的戰略方針

孫策臨終前曾對孫權說:“舉賢任能,各盡其心,以保江東,我不如卿。”可見他對人才發掘與使用的重視。

魯肅是胸懷良謀的賢士,但是來到江東後並未得到孫策的舉用,甚至一度準備返回江北,但被周瑜勸阻並向孫權舉薦。“(周)瑜因薦(魯)肅才宜佐時,當廣求其比,以成功業,不可令去也。”孫權在獲得朝廷任命官職、江東局勢漸趨穩定之後,開始收攬英才。“招延俊秀,聘求名士,魯肅、諸葛瑾等始為賓客。”

孫權接見魯肅時話語投機,因而在罷退眾人後單獨留下他,“合榻對飲”,然後向魯肅求教東吳此後的發展戰略問題。“因密議曰:‘今漢室傾危,四方雲擾。孤承父兄餘業,思有桓文之功。君既惠顧,何以佐之?’”孫權所說的是他想繼承孫堅、孫策的志願,成為齊桓公、晉文公那樣匡扶天子、稱雄中原的霸主。這原是孫策起兵前張紘向他提出的主張,即在攻佔江東後出兵北方,消滅各地軍閥,控制漢獻帝。

“據長江,奮威德,誅除群穢,匡輔漢室,功業侔於桓、文,豈徒外藩而已哉?”孫策接受了張紘的建議,在平定江東六郡之後準備北伐。“建安五年,曹公與袁紹相拒於官渡,策陰欲襲許,迎漢帝,密治兵,部署諸將。未發,會為故吳郡太守許貢客所殺。”

孫策此次的北伐動機,亦可參見陸機《辨亡論》下篇:“……將北伐諸華,誅鋤幹紀,旋皇輿於夷庚,反帝座於紫闥,挾天子以令諸侯,清天步而歸舊物。戎車既次,群兇側目,大業未就,中世而隕。”建安五年(200 年)八月至十月,曹操與袁紹在官渡傾注全力激戰,後方空虛。因此孫權認為有機可乘,產生了奉行孫策遺願,北伐中原以消滅曹操,挾制獻帝的想法。

但是魯肅卻明確地告訴他,這一主張難以實現,隨後提出了自己的建議:

昔高帝區區欲尊事義帝而不獲者,以項羽為害也。今之曹操,猶昔項羽,將軍何由得為桓文乎?肅竊料之,漢室不可復興,曹操不可卒除。為將軍計,惟有鼎足江東,以觀天下之釁。規模如此,亦自無嫌。何者?北方誠多務也。因其多務,剿除黃祖,進伐劉表,竟長江所極,據而有之,然後建號帝王以圖天下,此高帝之業也。

魯肅的論述有三個要點。其一,以秦漢之際劉邦、項羽的關係為例,說明當前曹操實力強大,無法迅速將其消滅。漢室氣數已盡,不是輔佐復興的物件。只有立足於江東六郡,觀察等待全國軍政形勢的變化。

其二,憑藉孫權的實力,也可以有所作為,而不能消極觀望。可以乘北方曹操、袁紹忙於爭戰時出兵西征,打敗鎮守江夏的黃祖,進而從劉表手中奪取荊州,把疆域推進到長江三峽的東口。其三,上述戰略計劃獲得成功之後,就能夠憑藉江南半壁河山而建國稱帝,與北方中原政權對抗,進而統一天下。

魯肅提出的戰略計劃深深打動了孫權,他後來追述道:“公瑾昔要子敬來東,致達於孤,孤與宴語,便及大略帝王之業。此一快也。”他雖然表面說不敢有此非分之想,但實際上不顧臣下的反對給魯肅予提拔及厚賞。“張昭非肅謙下不足,頗訾毀之,雲肅年少粗疏,未可用。權不以介意,益貴重之,賜肅母衣服幃帳,居處雜物,富擬其舊。”

另一方面,孫權在兵力部署與作戰方略上採取了魯肅的北和曹操與西征江夏的建議。

(三)北守長江沿岸

曹操在江北與孫權相鄰的疆域,自東向西為廣陵、九江、廬江三郡。孫權面對這三個郡採取的兵力部署有所差異,防線或在江南,或在江北。分述如下:

1.撤回歷陽渡口駐軍。上述三郡中最重要的是扼守中原通往江東水陸要道的九江郡(曹丕繼位後改稱淮南郡)。漢魏時期,溝通江淮之間的水路主要是從淮河南岸的肥口(今安徽壽縣八公山西南)溯肥水南下,過壽春(今安徽壽縣),穿越江淮丘陵至合肥,再經施水南下巢湖,由巢湖東口的濡須水南下,至濡須口(今安徽無為縣東南)入江,沿途亦有陸道。

或由巢湖東口的居巢向東經過大小峴山,陸行到達歷陽(今安徽和縣歷陽鎮),在橫江津(今安徽和縣東南二十六里)渡江到對岸的牛渚(今安徽馬鞍山市採石鎮)。歷陽是孫策平定江東起兵的地方,他在此地擊敗劉繇部將張英等,渡江攻陷牛渚,然後進兵佔領了劉繇的揚州治所曲阿(今江蘇丹陽市)。

後來袁術稱帝,孫策與其反目,阻斷了長江津渡的交通,不再與淮南來往。“(袁)術後僭號,策以書喻術,術不納,便絕江津,不與通。”此時牛渚對岸的歷陽仍在孫策手中,他“使(孫)輔西屯歷陽以拒袁術,並招誘餘民,鳩合遺散”。

建安四年(199 年)袁術病故後,九江郡的政治形勢出現分裂混亂,“孫策所置廬江太守李述(術)攻殺揚州刺史嚴象,廬江梅乾、雷緒、陳蘭等聚眾數萬在江、淮間,郡縣殘破。”曹操當時在官渡與袁紹激戰,派遣能吏劉馥擔任揚州刺史,“單馬造合肥空城,建立州治,南懷(雷)緒等,皆安集之,貢獻相繼。數年中恩化大行,百姓樂其政,流民越江山而歸者以萬數。”

隨著九江郡政局的穩定與軍政重心南移合肥,孫權被迫將歷陽駐軍撤回江東,放棄了西岸(或稱北岸)的渡口。建安九年(204 年),媯覽、戴員謀殺駐守京城(今江蘇鎮江市)的吳將孫河,“使人北迎揚州刺史劉馥,令住歷陽,以丹楊應之。”胡三省注曰:“歷陽與丹陽隔江,使馥來屯,以為聲援。”表明當時歷陽已經是無人據守的空城,所以劉馥得以進駐。

2.放棄廬江郡治皖城。皖城即東漢廬江郡之皖縣(治今安徽省潛山縣),周圍川流湖沼散佈,皖水、潛水夾城南下,在附近形成肥沃的沖積平原。由於氣候溫暖,水源和降雨量相當豐富,對發展農業非常有利。

另外,從壽春沿肥水南下至合肥,又順施水沿巢湖西岸經過漢朝廬江郡治舒縣(今安徽廬江縣西南)可抵達皖城,再沿皖水到達與長江匯合的皖口(今安徽懷寧縣西南山口鎮),這條溝通江淮的路線當時稱作“皖道”。

譚宗義曾考證雲:“自九江壽春,南下廬江舒縣一道,亦秦漢之世,江淮間交通要路。蓋自壽春而北,即接彭城,睢陽、陳諸地,控引中州。又自廬江而南,渡大江,東臨吳越。溯江而上,乃至豫章、江陵矣。”

皖城在漢末戰亂中受到各方重視,興平二年(195年)袁術派兵攻佔舒縣,任命劉勳為廬江太守,即將郡治南移皖城。建安四年(199年)冬,孫策乘劉勳出兵上繚(今江西建昌縣),率師襲取了皖城,任命李術為廬江太守,屯駐該地。皖城受到各路軍閥覬覦,就是因為它具有豐饒的自然條件,還是聯絡南北方的交通樞紐。如顧祖禹所稱:“蓋其地上控淮、肥,山深水衍,戰守之資也。”

如前所述,李術(史籍或稱為李述)鎮守皖城後,對孫氏集團懷有二心,他積極擴大武裝,想在淮南獨自稱雄。孫策逝世後,李術認為孫權年輕勢弱,難以震懾江東,因而企圖叛離。他率眾北征壽春,殺死曹操任命的揚州刺史嚴象,並收容叛逃的孫權兵眾,拒絕交還。建安五年(200 年)冬,孫權決心出兵消滅李術,奪回江北的皖城。他先寫信給曹操,懇請其不要援助李術。其文曰:

嚴刺史昔為公所用,又是州舉將,而李術兇惡,輕犯漢制,殘害州司,肆其無道,宜速誅滅,以懲醜類。今欲討之,進為國朝掃除鯨鯢,退為舉將報塞怨仇,此天下達義,夙夜所甘心。術必懼誅,復詭說求救。明公所居,阿衡之任,海內所瞻,願敕執事,勿復聽受。

獲得曹操允諾後,孫權便舉兵攻屠皖城,“梟(李)術首,徙其部曲三萬餘人。”隨後他任命了宗親孫河來作當地的軍政長官。《吳書》曰:“(孫)河質性忠直,訥言敏行,有氣幹,能服勤。少從(孫)堅征討,常為前驅,後領左右兵,典知內事,待以腹心之任。又從(孫)策平定吳、會,從(孫)權討李術。術破,拜威寇中郎將,領廬江太守。”

但據史書所載,孫河後來調往京城(今江蘇鎮江市),被媯覽、戴員暗害。曹操的揚州刺史劉馥在九江郡鞏固統治之後,遂將勢力擴充套件到皖城一帶。“於是聚諸生,立學校,廣屯田,興治芍陂及茄陂、七門、吳塘諸堨以溉稻田,官民有畜。”其中吳塘陂就在皖城附近,參見《太平寰宇記》卷125 :“懷寧縣,本漢皖縣……吳塘陂,在縣西二十里,皖水所注。”

後來朱光任廬江太守駐紮皖城,也是在此地大開稻田。謝鍾英認為建安五年孫權攻陷皖城後不久就將軍隊撤走,當地隨即被劉馥佔領。“(孫)策亡,廬江太守李術不肯事(孫)權。(建安)五年,攻術於皖城,梟術首,徙其部曲三萬餘人。皖城入魏當在此時。”吳增僅也持相同看法。

孫權在繼位後為什麼急於收復皖城呢?這和當地的軍事價值與他遵循“北守西攻”的戰略計劃有密切關係。皖口東鄰長江下游北岸的重要港口安慶,其水域為迴流區,江岸平坦,加上北有盛唐山天然屏障可遮御冬風,長江來往船隻常在此停泊,有著名的盛唐灣、長風港等古渡。

對於割據江東的孫吳來說,長江水道不僅是其禦敵的天塹,也是聯絡中游、下游兩地的交通命脈,皖口的地理位置恰在其中間,它不僅是江淮地區南北通道的端點,還是控扼長江東西航運的要衝。

建安四年(199年)孫策在進攻黃祖之前,勢必先佔領皖城,否則他遠赴江夏的後勤補給和大軍往來水路就有可能被劉勳領兵阻截。孫權面臨的情況與其兄如出一轍,按照他的既定方針,北面與曹操和好,西邊進攻江夏以圖取荊州,廬江郡的皖城李術集團正是攔路的死敵,若是不消滅他,就無法溯流西進擊敗黃祖。

但是孫權佔領皖城後為何又放棄該地給曹操?這和重鎮歷陽的撤守情況相類似,有些令人費解。當時曹操任命的揚州刺史劉馥雖然增強了淮南的軍政實力,但也不過是勉強自守而已,還不足以對江東孫氏構成嚴重威脅,看來並不是孫權讓出江北這兩座要鎮的充分理由。

據《江表傳》所言:“曹公新破袁紹,兵威日盛。建安七年,下書責(孫)權質任子。權召群臣會議,張昭、秦松等猶豫不能決,權意不欲遣質,乃獨將(周)瑜詣母前定議。”後來他接受了周瑜的建議,沒有提供人質。

筆者推測,在這次事件中,孫權雖然拒絕向曹操遣送人質,但是為了避免遭受報復,有可能將歷陽、皖城兩座江北的重要據點放棄並撤回將士,作為某種讓步。這樣,孫曹兩家在九江和廬江兩郡隔江對峙。孫權擺出這個姿態也是為了讓曹操放心,表明自己沒有北進中原的企圖。

另一方面,放棄皖城地區的防禦並沒有影響孫權西征江夏的戰略計劃,劉馥派兵將佔據該地後不會干擾東吳大軍的溯江西行,因為曹操與袁氏對抗期間,荊州劉表是其後患,經常擔心他會派兵襲取許都;孫權進攻江夏可以牽制劉表,對曹操來說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自然不會予以阻撓。從後來孫權三次西征江夏的情況來看,皖城地區的曹軍都未曾妨礙其往來行動,即證明了這一點。

3.不再北攻廣陵。孫權與曹操接壤的廣陵郡東瀕黃海,北抵淮水,南阻大江,西邊為張八嶺山地及餘脈,其中是地勢低窪的裡下河平原,多有湖泊沼澤,中瀆水貫穿其間,溝通江淮。

江東與北方的另一條交通道路,就是在丹徒(或稱京、京城、徐陵,今江蘇鎮江市)渡江到江都(今江蘇揚州市江都區),溯中瀆水到淮陰之末口(今江蘇淮安城北),然後渡淮沿泗水進入黃淮平原。

由於戰亂頻仍,曹操廣陵郡的民生與軍隊屢遭摧殘,早已大為減弱。原來的郡治廣陵縣城靠近江南敵境,又遠離許都附近的曹軍主力,處於不利的防禦態勢,所以太守陳登把郡治向北遷移到臨近淮河的射陽(治今江蘇寶應縣東北射陽鎮),這樣距離中原後方較近,更容易獲得支援。

《江表傳》曰:“廣陵太守陳登治射陽。”《讀史方輿紀要》卷22曰:“射陽城,(鹽城)縣西九十里。漢縣,屬臨淮郡,高帝封項伯為侯邑。《功臣表》‘漢六年封劉纏為射陽侯’,即項伯也。後漢屬廣陵郡。陳登為廣陵太守,治射陽。”

孫策在世時,企圖攻佔廣陵郡以開啟通往北方中原的道路,以便實現其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桓文之功業”。他先後四次出兵北征廣陵(最後一次中途撤銷),建安二年(197年)夏,孫策派遣呂範、徐逸率軍渡江北上海西(今江蘇灌南縣)打敗陳瑀,“獲其吏士妻子四千人”,然後順利返回。

建安四年(199年),“孫策遣軍攻(陳)登於匡琦城。賊初到,旌甲覆水”,結果遭遇慘敗,“賊遂大破,皆棄船迸走。登乘勝追奔,斬虜以萬數。”吳軍隨後增兵再次進攻匡琦(應在射陽城附近),“賊忿喪軍,尋復大興兵向(陳)登。登以兵不敵,使功曹陳矯求救於太祖。”

據陳矯本傳記載,此次率領吳軍者即為孫權。曹操發兵赴救後,吳軍聞訊撤退,“(陳)登多設間伏,勒兵追奔,大破之。”當年冬天,孫策攻佔皖城,又西征打敗江夏黃祖,還師後即準備再次征伐廣陵。

建安五年(200年)四月,孫策“聞太祖與袁紹相持於官渡,將渡江北襲許”。也是想要透過廣陵郡北進,“復討(陳)登。軍到丹徒,須待運糧。策性好獵,將步騎數出。”遭到許貢賓客的暗害,被迫撤消了這次軍事行動。

孫權繼位後與曹操遣使通好,不再部署對廣陵郡的進攻,但是仍然據守江北的廣陵縣與江都縣,控制著長江兩岸的津渡。如《先賢行狀》所言:“孫權遂跨有江外。”孫曹雙方各據廣陵郡南北一隅之地,至赤壁之戰爆發前夕,有八年時間處於和平共處狀態。

(四)以江夏黃祖為主攻物件

漢末江夏郡的夏口又稱沔口,是長江與漢水匯合之處,沿江兩岸水口繁多,據《水經注》所載有沌口、沔口、湖口、灄口、舉口、龍驤水口、武口、樊口、楊桂水口等,為諸條河道所彙集。由於長江兩岸的龜山與蛇山向江心突出,使河道受到約束而相當狹窄,造成江流湍急,泥沙不能停積。而在龜蛇二山的上下游,因為江面寬廣,水流平緩,泥沙容易堆積,日久則形成沙洲。

如前所述,東漢時已有鸚鵡洲,使當地的長江水道分為兩股,分別靠近北岸的沔口與南岸的黃鵠山。航船可以在鸚鵡洲拋錨停泊,躲避風浪。從軍事方面來講,由於江面變窄和沙洲能夠駐軍停舟,使得夏口成為阻截上下流往來的交通衝要。漢末劉表遣黃祖領兵據此,是為了防備江東孫氏的西侵。

顧祖禹曾論曰:“漢置江夏郡治沙羨,劉表鎮荊州,以江、漢之衝恐為吳人侵軼,於是增兵置戍,使黃祖守之。”甘寧曾率僮客八百人離開劉表,“欲東入吳。黃祖在夏口,軍不得過,乃留依祖。”此事即表明了夏口扼守長江水道的重要性。

如前所述,孫權在繼位後接受了魯肅“北守西攻”的戰略主張,以鎮守荊州門戶江夏的黃祖為主攻物件,但是採取軍事行動則經過了充分的準備,直到三歲之後進行。在這段時間內,孫權的用兵物件主要是鎮壓統治區域內部的反叛勢力。

例如前述建安五年(200年)冬攻滅皖城李術,後來又“分部諸將,鎮撫山越,討不從命”。建安七年(202年),“(孫)權表(朱)治為吳郡太守,行扶義將軍,割婁、由拳、無錫、毗陵為奉邑,置長吏。征討夷越,佐定東南,禽截黃巾餘類陳敗、萬秉等。”直到建安八年(203年)才開始進攻江夏,但戰事並不順利,“(孫)權西伐黃祖,破其舟軍,惟城未克。”又遇到豫章郡的“山寇”發生叛亂,不得不撤兵平定後方。“還過豫章,使呂範平鄱陽,程普討樂安,太史慈領海昏,韓當、周泰、呂蒙等為劇縣令長。”四年之後孫權再次西征江夏,仍然未獲成功。“(建安)十二年,西征黃祖,虜其人民而還。”

建安十三年初,黃祖部將甘寧投順孫權,並詳細說明了荊州政局動盪、黃祖老年昏聵與部下離心離德的情況,鼓動孫權迅速出兵攻佔江夏,進一步西取荊州,佔據峽口,為將來進取四川奠定基礎,不要被曹操搶先奪走。

“寧已觀劉表,慮既不遠,兒子又劣,非能承業傳基者也。至尊當早規之,不可後操。圖之之計,宜先取黃祖。(黃)祖今年老,昏耄已甚,財谷並乏,左右欺弄,務於貨利,侵求吏士,吏士心怨,舟船戰具,頓廢不修,怠於耕農,軍無法伍。至尊今往,其破可必。一破祖軍,鼓行而西,西據楚關,大勢彌廣,即可漸規巴蜀。”

日前孫權重用魯肅,聽從其北守西征的建議,大臣張昭就很不以為然,這次他又站出來反對甘寧的計策,表示當時吳郡等地的統治尚未穩固,如果大舉出徵恐怕會爆發動亂,當即遭到了甘寧的反駁。

“張昭時在坐,難曰:‘吳下業業,若軍果行,恐必致亂。’寧謂昭曰:‘國家以蕭何之任付君,君居守而憂亂,奚以希慕古人乎?’”孫權於是表態要出兵西征,期望甘寧對此作出貢獻。“權舉酒屬寧曰:‘興霸,今年行討,如此酒矣,決以付卿。卿但當勉建方略,令必克祖,則卿之功,何嫌張長史之言乎。’”

建安十三年(208年)春,“(孫)權復徵黃祖,祖先遣舟兵拒軍,都尉呂蒙破其前鋒,而淩統、董襲等盡銳攻之,遂屠其城。祖挺身亡走,騎士馮則追梟其首,虜其男女數萬口。”終於大獲全勝,佔領夏口。此次戰役的缺憾是,孫權隨即撤兵回到江東,未能留下兵將把守重鎮夏口及其以東瀕臨長江的鄂縣、邾縣、下雉、蘄春諸縣,其原因可能是擔心張昭所言的“吳下業業”,或有叛亂髮生。

於是劉表派遣長子劉琦捲土重來,收復了江夏郡東部。“(劉)表及妻愛少子琮,欲以為後,而蔡瑁、張允為之支黨,乃出長子琦為江夏太守。”後來曹操南征荊州,劉備兵敗當陽後投奔夏口,與劉琦匯合,夏口的兵力又得到增強。

赤壁之戰結束後,孫吳儘管佔據了南郡與江夏郡在江南的領土,但是夏口仍在劉備掌控之中,給孫吳聯絡長江中下游的水路運輸造成了阻礙。

建安十五年(210年),孫權提議與劉備共同進取巴蜀,遭到劉備的拒絕,並上書勸阻這次軍事行動。“(孫)權不聽,遣孫瑜率水軍住夏口。(劉)備不聽軍過,謂瑜曰:‘汝欲取蜀,吾當被髮入山,有失信於天下也。’”孫瑜的舟師無法透過夏口,只得返回,致使西征巴蜀的計劃破產。

縱觀孫權在這一階段的用兵,雖然有攻陷皖城和江夏的重大勝利,但是領土並沒有增加。由於讓出了江北的歷陽和皖城,其統治疆域比較孫策晚年甚至有所縮減。孫權“北守西征”的戰略計劃基本上得以順利實施,“北守”獲得了成功,他與曹操和平共處了八年之久,彼此沒有發生戰爭衝突,從而使孫權鞏固了江東的統治。但是“西征”的結果只是消滅了黃祖,得以報孫堅被害的殺父之仇,卻未能進據荊州的東邊門戶——江夏郡東部,這顯然是不夠理想的結果。

(本文選自宋傑

所著《三國軍事地理與攻防戰略》

,由中華書局

授權釋出)

華文好書選讀

孫權統治時期兵力部署與主攻方向的改變

《三國軍事地理與攻防戰略》

宋傑 著

中華書局

2022年4月

《三國軍事地理與攻防戰略》是《三國兵爭要地與攻守戰略研究》作者宋傑先生推出的新著。本書收錄了近年寫作的6篇專題,分別探討了曹操在赤壁之役後的戰略防禦部署,蜀漢劉備與諸葛亮統治時期最高軍政機構的演變,蜀魏戰爭中的武都,孫策攻佔江東的經過與作戰方略,孫權統治時期都城、兵力部署與主攻方向的變化,漢末三國戰爭中的陸口與蒲圻,就當時經濟區域、地形、水文及交通狀況以及政治力量的分佈態勢對三國各方攻防路線與用兵策略所起的制約影響作了深入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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