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財主家的一間偏房裡，橫七豎八躺著兩個長工，一個叫馬寧，一個叫牛漢。
深更半夜，殘燭搖晃。突然，牛漢舉著雙手大喊：“別殺我，救命啊！”
馬寧驚醒了，踢了牛漢一腳，說：“誰會殺你啊？你的命值幾個錢？”
牛漢也醒了，抹去額頭上的汗珠，說：“就是你！”
馬寧又一驚：“什麼？我殺你？”
牛漢說：“對，反正剛才夢見你拿刀捅我！”
馬寧說：“我殺你？圖什麼？”
牛漢說：“對啊，我有什麼呢？”
馬寧說：“就算我想殺你，也不可能拿刀啊。你以為我不怕吃官司嗎？”
牛漢踢了馬寧一腳，說：“這麼說，你真有心殺我？”
馬寧說：“傻瓜，我跟你尿到一個壺裡多少年了？”
牛漢說：“挺久了。可有些事誰知道呢？”
馬寧為人正派，可性格衝動，言行粗魯，動不動就喊打喊殺。
牛漢脾氣倔強，但忠厚本分，認準了事理九頭牛也拉不回。
認識馬寧和牛漢的人都說：“這兩人是好搭檔，正好互補，兩個人乾的活抵得過四個人。”
他們在一個財主家裡打長工，三年才結算一次工錢。
有人想挖牆角，財主放話說：“誰也別想拆散他倆，除非有人死了。”
認識馬寧和牛漢的人都說：“結賬時，這兩個老夥計肯定賺了一大筆錢。”
還有人開玩笑說：“馬寧和牛漢再幹下去，遲早把財主家的錢掙光。”
這年年尾，財主設宴請馬寧和牛漢喝酒。
接到邀請時，馬寧說：“不會吧？莫非太陽從西邊升起了？”
牛漢說：“是啊，也不知東家葫蘆裡賣什麼藥？”
馬寧說：“管他孃的，有酒就喝，有肉就吃。”
牛漢說：“說的也是，白吃白喝還要問理由嗎？”
席間，三人敞懷對飲，都喝高了。散席前，因為一件小事，馬寧和牛漢起了口角。爭到最後，大打出手。結果，馬寧失手把牛漢打死了。
財主看見牛漢倒地身亡，塞給馬寧一筆小錢，說：“你趕緊逃命吧，有多遠走多遠！”
回頭，東家也給牛漢家屬一筆小錢，說：“牛漢的工錢都讓馬寧領走了，這錢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牛漢家屬不知情，對財主感恩戴德。唯獨牛漢的兒子牛莽，咬牙切齒說：“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將馬寧碎屍萬段！”
2
逃亡途中，馬寧孤獨悔恨，發誓餘生再也不碰酒。他自言自語：
“前幾天夜裡，牛漢怎麼會夢見我殺他呢？”
“照理講，我不可能殺牛漢呀？可事實就是，我親手殺死了他。”
“生死無常，莫非牛漢有預感？”
也不知跑了多遠，馬寧經過一處懸崖時，精疲力盡，心灰意冷。
“天涯路遠，何時是個頭啊？”馬寧想，決定自殺。
不料，馬寧跳崖時被一棵大樹兜住了。他摔落崖底，昏迷了過去。
馬寧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座廟裡，身邊有一個老和尚正在給他煎藥，療傷。
馬寧問：“你是誰？”
和尚說：“老衲法號‘了空’，敢問施主是跳崖，還是墜崖？”
馬寧說：“這有什麼區別？”
了空說：“當然有，跳崖，我可以不救；墜崖，我一定要救。”
馬寧說：“跳崖。大師，我犯了大錯，只有死，才能抵罪。”
了空說：“阿彌陀佛。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
馬寧似懂非懂，問：“大師，我要怎麼做，才能免除活受罪？”
了空說：“那要看你犯了多大的錯？”
馬寧說：“很大。我酒後殺了一名工友。”
了空說：“照理說，是一命賠一命。”
馬寧說：“那你還是別救我了。”
了空說：“跳崖都不死，你命真硬，或許是天意。其實，你可以透過贖罪換心安。”
馬寧說：“我沒錢，怎麼贖罪？”
了空說：“比如你可以出家，成為本寺一名僧人。今後多行善。”
馬寧問：“本寺叫什麼？廟堂有幾間？僧人有幾位？”
了空說：“本寺叫凌空寺，廟堂有一間，只有老衲一人。”
“這……”馬寧嫌廟小僧少，猶豫不決。
了空瞥了他一眼，說：“寺不在大，有佛自名；僧不在多，有法自靈。”
馬寧掙扎著來到寺門外，只見寺廟懸於半山腰，上下皆是懸崖峭壁，確是理想的逃犯藏匿處。
眼下自己無處安身，馬寧答應削髮為僧，法號“瞭然”。
3
凌空寺依山傍水，山下不遠處有一條河，河上有一座獨木橋。
一天，瞭然來到河邊挑水時，發現水裡漂著一具死屍，趕緊跑回寺裡跟了空稟報。
了空說：“不奇怪，這條河每年總有七八個人失足墜橋溺斃。我把寺廟建在這裡，就是為了超度那些亡魂。”
瞭然聽後，心裡更加敬重了空。
了空順勢指著寺廟右前方一堵長約600米的石壁，感嘆：“除非有人能鑿開石壁修路，方可繞開獨木橋，否則今後還會有人墜橋溺亡。唉！”
瞭然問：“師父為何嘆氣？”
了空說：“世上行路易，人間搭橋難。”
瞭然看了看堅厚的石壁，說：“師父，我犯了大錯，願用餘生鑿壁修路補過。”
了空說：“這堵石壁猶如銅牆鐵壁，鑿壁修路絕非朝夕之事，也非你一人力所能及。開工沒有回頭箭，你可得想好了。”
瞭然說：“鑿壁修路是不易，若能搭救成百上千條性命，我願意。”
瞭然說幹就幹。可他開工沒多久，了空就去世了。
過後，瞭然下山招徒，可人們聽說凌空寺寺小僧少時，都拒絕了。人們笑道：“你這是自欺欺人，我們可不是傻子！
由於路過的香客寥寥無幾，寺中錢糧不多。瞭然一邊開鑿石壁，一邊隔三差五下山化緣。
村民聽說了然鑿壁修路的義舉，儘管不怎麼相信他能成功，仍給他送米送菜，送油送鹽。
石壁確實堅硬，瞭然每天從早到晚叮叮噹噹開鑿，進展緩慢。可他相信，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他每天都給給自己講愚公移山的故事。
4
日子不緊不慢，三年過去了。瞭然感到度日如年。
一天黃昏，凌空寺闖進一名年輕男子。
來人揹負一把大刀，殺氣騰騰。
瞭然問：“施主夜晚帶刀闖寺，必有所圖。是謀財，還是害命？”
來人說：“馬寧，張開你的狗眼，看我到底是誰？”
馬寧持燈走到來客跟前，淡淡道：“哦，原來是牛莽。”
牛莽說：“沒錯，你打死了我的父親，我要替父報仇！”
馬寧說：“血債血還，你殺我是天經地義。再說，這一天我等很久了。”
牛莽一驚，問：“怎麼？你也想早點死掉嗎？”
馬寧說：“有點想。”
牛莽說：“少哄人了，你若想死，有上百種死法，為何苟活至今？”
馬寧說：“我真想死，但不是自殺，否則對不起老天爺。”
牛莽說：“什麼意思？”
馬寧說：“三年前，我曾經畏罪跳崖自殺，可被大樹兜住了。”
“那麼，你現在受死吧！”牛莽說著，舉大刀劈向馬寧。
眼看大刀將落，馬寧突然用手擋住，說：“施主，貧僧死後，你能否替我完成一件事？”
牛莽一怔，問：“什麼事？”
馬寧說：“鑿壁修路。如果它半途而廢，我會死不瞑目。”
牛莽說：“現在不殺你，我們父子也死不瞑目。”
馬寧說：“不僅我會死不瞑目，還有一個人死不瞑目。”
牛莽說：“誰？”
隨後，馬寧將自己殺人逃亡、削髮為僧、鑿壁修路的往事都告訴牛莽。
“果真如此？”牛莽收回大刀，將信將疑。
馬寧手指前方的石壁，說：“你自己過去看看，那個洞就是我開鑿三年的結果。”
暗夜裡，凌空寺外狂風怒吼，伸手不見五指。牛莽挑燈夜察馬寧鑿修的山洞後，暗自佩服。
那天晚上，牛莽輾轉難眠。他百思不得其解：“一個殺人兇手，一個落魄的出家人，在這麼一個窮地方，為何會萌生鑿壁修路的大義？”
當然，大義也不能消除殺父之仇。
5
次日醒來，牛莽找到馬寧，說：“我可以幫你鑿壁修路。不過，路修好的日子，就是我取你性命的日子！”
馬寧聽了，雙手合十，說：“阿彌陀佛！只要你願意鑿壁修路，貧僧的項上人頭，你隨時可以取走。”
“哼！”牛莽聳了聳背後的大刀，扭過臉去。
此後，馬寧和牛莽聯手鑿壁修路。不過，兩人各懷心事，從不交流。
一天，牛莽跟馬寧經過懸崖邊時，突然腳下打滑，失足墜崖。幸虧馬寧眼疾手
快，將他拉了上來。
又有一天，牛莽在鑿洞時，一塊巨石突然墜落，朝他砸過去。馬寧飛身推開他，自己卻被砸成了重傷。
當晚，牛莽看著奄奄一息的馬寧，心裡鬥爭激烈：
“如果我現在殺死馬寧，惡氣是出了，但人們一定會因為石壁沒鑿通而恨我。也許父親的死，是命中註定。”
牛莽看見馬寧臉色鐵青，猜到他的心思，催促道：“動手吧！反正我的傷也好不了，不差這一兩天。”
“嚯！”牛莽拔出寒光逼人的大刀，可他沒有走向馬寧，而是徑直走出廟門，將刀扔下崖底。
牛莽面朝西方，突然跪下磕頭，哭訴：
“爹，恕孩兒不孝，追到兇手了，卻沒能替您報仇。”
“爹，不是孩兒不想殺馬寧，而是現在不能殺，因為他正在幹一件了不起的事。”“爹，等孩兒鑿壁修路完畢，再下去跟您認錯！”
等牛莽再回到寺裡時，馬寧已面帶笑容離世。
料理完馬寧的後事，牛莽就地出家當了和尚，接過鑿壁修路的重擔。
牛莽自己剃頭，由於沒讀幾年書，便給自己取了個法號叫“了事”。意思是鑿壁修路，一了百了。
6
馬寧在世時，牛莽只管鑿壁，不操其他心。馬寧死去後，牛莽才發現：一座廟，一個和尚，要鑿開一個巖洞修路，要人沒人，要錢沒錢，難如登天。
實在無助時，牛莽恨起馬寧來。他憤憤地說：“牛莽，你把我帶入了一個坑，一個難以填平的坑！”
牛莽的人生原本很簡單，活著目的就是找到仇人馬寧，殺死他。可等他找到了仇人，非但沒能報仇，肩上還無端挑了一副慈善的重擔。
馬寧覺得自己的人生變複雜了。他自嘲：“我怎麼就輕易地接過馬寧甩過來的爛鍋呢？”
雖然出身草莽，可牛莽深知一諾千金的道理。
等到凌空寺實在沒米下鍋了，牛莽被迫下山化緣。
一個禮拜七天，他鑿壁五天，剩下兩天化緣，還有下山上山。
馬寧在時，附近村民敬佩他鑿壁修路的大義，儘管明白開山難，但都樂意慷慨解囊。馬寧死了，鑿洞人換了新面孔，村民對前來化緣的牛莽就沒那麼熱心了，甚至勸他打退堂鼓——“如果石壁易鑿，千百年來幹嘛等到現在？估計瞭然師父不是老死的，而是悔恨死的。”
這天黃昏，牛莽拎著空空如也的糧袋上山，心如死灰。
他連夜收拾行裝，打算明日天亮便還俗返鄉。
7
昏黃的孤燈下，牛莽打坐唸經，為自己的半途而廢感到遺憾和憤懣：
“了空、瞭然兩位先師，你們在天有靈也看到了。不是了事不想鑿壁修路，實在是無力開工，請你們寬恕！”
就在這時，寺門外響起了“篤篤篤”的敲門聲。
“這麼晚？誰呀？”牛莽狐疑著起身開門。
門開了，一個黑影裹著黑風倒進了廟裡。
藉著燭火的微光，牛莽一怔，說：“老東家？！”
“牛莽！？”老東家看清面前的人時，也怔住了，躬身撫腿，氣喘吁吁，“老夫日趕夜趕，快渴死了，先給我來一碗水。”
原來，老東家不久前做了一個噩夢。
夢裡，一個老和尚找到他說：“你貪婪狡詐，借刀殺人，必不得善終！”
老東家不服，狡辯：“你血口噴人，憑什麼說我借刀殺人？”
老和尚說：“世上有些事，你暗地裡做時，以為沒人知曉，其實天知地知。你為了省工錢，設計讓牛漢和馬寧酒後打架，導致馬寧失手打死了牛漢……”
東家一聽，暗暗吃驚，說：“您是何方高僧？我要怎麼做，才能消除罪孽？”
老和尚說：“由此西去八百里，有一座凌空寺，寺裡的住持可以為你消仇解怨。”
東家說：“請問高僧，我是捐錢，還是捐物？”
老和尚說：“不管是捐錢，還是捐物，只要你替凌空寺完成一件事，你的罪虐便可以減輕。”說完就不見了。
牛莽聽了老東家的述說，半信半疑。他又追問那個老和尚的樣貌特徵，心裡明白他就是了然口中的了空大師，也暗暗吃驚。
老東家說：“這裡是凌空寺吧？”
牛莽說：“沒錯。”
老東家說：“總算找著了，你們住持人呢？”
牛莽說：“凌空寺只有一個僧人，就是我。”
老東家一怔，說：“你就是凌空寺的住持？天意啊！”
牛莽說：“天意？什麼意思？”
“沒什麼，就是……”老東家支支吾吾。其實，他心底裡還是看不起牛莽，可一想到那個老和尚就是馬寧的師父，而馬寧又是牛莽遁入空門的領路人，加上死人託夢，不得不敬畏。
老東家問牛莽：“你現在有什麼困難？”
牛莽便將追蹤馬寧，替父報仇，開鑿巖洞的往事，全跟老東家說了。
老東家感嘆：“行啊牛莽，比你爹強多了。寺裡有什麼困難，你就直說吧！”
“開鑿山洞，需要人力和財力，可我除了一條命和一顆心，什麼都沒有！”
老東家聽了，心裡閃過“破財消災”的念頭，又說：“我帶了三百兩銀子，應該夠你鑿壁修路了。至於怎麼花，你看著辦吧！”
牛莽聽了，高興得對著老東家躬首作揖，說：“阿彌陀佛，善哉善哉！”還唸叨什麼仗義疏財，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老東家散了三百兩白銀，好比心頭肉被剜，表情悲痛，奈何罪虐深重，有口難言。他在廟裡睡了一宿，次日便悶悶不樂下山了。
8
凌空寺一夜暴富，牛莽沒有充飽私囊，而是放出花錢僱人鑿壁修路的訊息。
附近村民聽聞鑿壁修路有利可圖，紛紛持鋤扛鏟前來助陣。
三年後，凌空寺石壁鑿通。新路築成，行人終於不再冒險路過獨木橋。
鄉民聞訊，奔走相告。
凌空寺原本籍籍無名，因為“瞭然”“了事”兩任住持鑿壁修路，美名遠揚，從此香火漸旺。
寺廟趁機擴大規模，還吸納了一批僧人。
住持“了事”活了整整90歲才離世，當時凌空寺有僧人三十名，廟堂六七間。
而掏錢助“了事”鑿壁修路的老東家，在一次夢中安然離世，終年七十八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