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人家 | 曾元初

冬樹丫

水上人家 | 曾元初

水上人家

文 | 曾元初

曾元初, 雙峰縣溪口中學教師。

本文3300餘字

午後,七月,驕陽似火,湖心孤島。島上雜草叢生,一條竹篷小船泊在島邊,隨著波浪起伏。

左伏章與周堅軍斜躺在草地上,兩人口中各自嚼著一根狗尾巴草,東拉西扯著一些閒事,四隻眼睛卻是牢牢地盯住水面。小魚兒吹出的每一個氣泡都逃不過他們的火眼金睛。他們是來給水生作伴的,水生說悶熱的午後,正是炸鱖巴子的好時機。

此際,水生正在一堆亂石頭後面屙屎,赤裸著上身,左手捏著一隻點燃了的香火,右手託著一顆小炸彈,草叢裡依稀看見半個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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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快!一群鱖巴子!”伏章驚呼。

“哪裡,哪裡?”水生驀地站起,全然沒有時間拉上短褲,順著伏章手指的方向,點火,扔彈,“呯”,一聲巨響,水花四濺,水面泛起一片白。水生竄出草叢,順勢踢掉短褲,猶如一條泥鰍扎入湖裡。

2000年前後,短短一個夏季,水生炸魚的收入相當不菲。

溪口水庫夏家咀,隸屬梓園村地界,直到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還是湖中小火輪停靠的站點。小火輪往北開,可以抵達繁華小鎮棋梓橋,往南便是水府廟水電站。想當年,這兩處都是天堂般的存在。

夏家咀是一個小水灣,水生家就在岸邊邊上,楊柳濃密處,幾間土磚屋子不辨形跡,瓦屋頂上的煙囪一年四季冒著熱氣騰騰的青煙。水生有一個勤勞憨厚的爹,一個慈祥賢惠的娘。他還有三個貌若天仙的姐姐,水生雖是七零後,也算得上是蜜罐子裡泡大的小夥子。

1993年,水生的三姐和我的一位兄弟處得極度火熱的時候,我們就成了他家的常客。他家從不厭客,幾十年來都是如此。我們留戀他家香噴噴的臘肉骨頭,留戀他家活蹦亂跳的各色河魚,也羨慕水生的勤勞能幹。看牛割草,插田扮禾,犁耙水響,田裡地裡,溪口農家孩子會幹的農活,水生全然都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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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尤其稱道他的水上功夫。扎猛子,踩水腳,諸多泳種,無師自通。聽說,某個夏季,水生放牛去湖對岸,水牛從水面鳧過去,他脫光身子,雙手舉起衣服,一路水腳踩過去,上半身露出水面,好似閒庭信步。

水生家裡有一條小木船,水灣裡家家戶戶都有。水生駕船的技藝應屬上乘,要不然怎麼十五六歲的半大小子就能登上大龍舟進行比賽呢?個頭矮小的水生,十多歲就被梓園村龍舟協會著名的艄公曹冬雲先生看上,當上了曹先生的助手。

鑼鼓聲裡曹先生將一面船舵操弄得淋漓盡致的時候,水生亦是神情專注,雙手握著一面小槳,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師徒倆配合默契,梓園村黃龍年年奪魁。

水生父母的性情是如此溫良,他家四季賓客不斷,三姐出嫁之前,水生的日子過得無憂無慮。協助勤勞的父親耕作好一畝三分地,他便向湖裡討要生活。

清晨,水生收網歸來,就夠母親和姐姐忙碌一整天。據說,碰上旺季,一個早晨撈上百多斤魚蝦是常事。母親將魚兒剖、洗、醃、曬、焙。幾道程式下來,整個屋場都芳香四溢。中午,不時朝湖裡扔幾個炸彈,炸得幾條大鯉魚抑或鱖巴子,也值得高興好幾天。傍晚時分,梳理好漁網,搖著木舟,識水流看風勢,將網兒撒了。晚飯過後,攜了伴兒去守護他家的網箱。

2016年之前,湖裡一近天黑,便亮起萬盞漁火。那漁火便是掛在各個網箱上面的白熾燈。當時,那是溪口一道絢麗的風景線,頗有“夜深千帳燈”的壯觀。燈泡貼近水面,引來許多飛蛾,魚兒躍得老高,一口吞掉幾個,夜夜都有美食,勝過許多草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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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盞漁火不要耗電嗎?要耗電。耗電,不要花錢嗎?不要花錢。對的,不要花錢。水府廟水電站講交情,不收家鄉漁民的小錢哩。

三姐出閣之後,水生感到寂寞了許多。一家的重擔落到了他的肩頭。年輕的心蠢蠢欲動,大約是1998年吧,夜間溜到水生船上去的是對門屋裡的柳葉姑娘。

柳葉姑娘和水生那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馬。一個村落,對門對戶。從小到大,一起成長。當兩個哥哥不顧柳葉的央求撲通撲通扎進湖裡的時候,有水生牽著柳葉慢慢地練習游水的基本功;當兩個哥哥提前溜去水府廟水電站觀看《射鵰英雄傳》的時候,是水生搖了烏篷船載著柳葉看到翁美玲的;當村落裡的男神們在各個田埂上活捉特務的時候,有水生的姐姐們教會柳葉做女紅。

水生一家讓柳葉感到溫暖、感到親切!二十來歲的柳葉是如此水靈,身材是如此動人。她比水生高出一頭,撲閃著一雙大眼睛,兩個酒窩明豔照人。一個初夏的早上,一位眼尖且多嘴的婦人瞧見柳葉飄出了水生的船篷,水灣裡於是響了一個新型炸彈。當天下午,柳葉就登上了南下的列車。

彼時,天高地闊,雲淡風輕。

柳葉走了,水生魂兒沒了。一連幾個日子,都沒走下烏篷船,任憑慈祥的老母親喊破喉嚨也無濟於事。於是,水灣裡顯得異樣地寧靜——少了柳葉清晨浣洗衣裳時銀鈴般的笑聲;少了柳葉幫父親晾曬小魚乾時嬌俏的身影;少了水生收網歸來時飄蕩的漁歌。煙雨濛濛裡,四處氤氳著水生沉重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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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週之後,劉小和跨進了水生的小船,水生蓬頭垢面,雙眼塌陷,胡茬瘋長。面對這個痴痴的傻小夥,小和同志面授機宜。水生茅塞頓開,感激不已。

傍晚時分,水生跳下小船,扛上自家酒缸,踟躇著走進柳葉家裡。

這幾天,柳老漢正思念女兒太甚,看著憨厚的水生,聞著醇正的酒香,心下大慰。柳老漢身材偉岸,力大無敵。水上功夫非常了得,還通曉陰陽五行之術,驅邪安神符到符靈,是溪口一帶有名號的風流人物。柳老漢吩咐水生落座。

柳葉媽媽望向瘦了一圈的水生,眼淚打滾,趕緊弄了幾個小菜。爺兒倆推杯換盞,盡在不言之中。

是啊!柳葉父母看著水生長大,水生一家實誠仁厚,老兩口早就非常喜歡這個小後生,女兒的心思,他們怎不知曉?把女兒嫁與水生,天天看得見寶貝閨女的身影,日日聽得見寶貝閨女的聲音,那是何等幸福?只是劇情發展太快,女兒臉兒太嫩,這番南下,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酒酣耳熱之時,只聽得柳老漢酒杯一頓,朗聲說道:“水生,明兒,你去廣東把俺家小妮子背了回來!”水生大喜,當下朝柳葉父母一頓磕頭,連夜跑到棋梓橋火車站,跳上了開往廣州的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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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葉到了珠海,因為水生的三姐在珠海打拼已經多年。柳葉第一次吃到了自助海鮮;柳葉第一次在珠海漁女之前留了影;柳葉第一次在九洲城看了現場演唱會。鄉野小丫頭第一次走出家鄉,外面的世界真是精彩!新鮮興奮之餘,柳葉覺著伶仃洋的濤聲沒有溪口水庫的水聲溫柔;柳葉覺著珠海漁村的土著粵語沒有溪口的土話親切。柳葉是多麼地想念她的水生啊!

她正想著想著,她的水生來了。

水生的父母年事偏高,他家就水生一個男子漢,他不能外出,他要侍奉他的父母,他要守著他的山水田土,他要守著他的網箱漁船。水生和柳葉都回來了。兩家老人都放心了,水灣裡又迸發出往日的生機。

1998年8月,水生與柳葉旅遊結婚。新事新辦,在溪口,鄉親們交口稱讚。

晨霧朦朧中,水生搖槳,柳葉收網,小魚兒在船艙裡活蹦亂跳的時候,小柳葉在後艙牙牙學語;落日黃昏裡,柳葉搖槳,水生撒網,鱖魚鯉魚在漁網裡蹦躂的時候,小水生一頭扎進湖中。後來,網箱上岸,水生就搞圍山養雞;禁捕禁漁,水生就幹基建裝修。

一句話,柳葉保證貌美如花,水生只管賺錢養家。累月經年,小日子是那麼滋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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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葉是一個善良心細的姑娘。婆家孃家兩邊都跑,兩家的老人喜笑顏開。某日,柳葉看見媽媽實在沒有一雙像樣而且舒適的鞋子,就和水生商量這事,水生最是孝敬岳母娘,夫妻倆當即趕赴棋梓橋。百麗品牌,36碼,軟底,平跟,光牛皮。腳背上裝飾著精巧的流蘇。

不到一個鐘頭,新鞋穿上了,柳葉媽媽心裡比喝了蜜糖還要甜。將漂亮的流蘇摸了又摸。

閒暇時候,柳葉便喜歡去萬家坳阿桂的小店裡玩麻將。這日,來了鄰村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一襲長裙,面目姣好,身段勻稱,指甲鮮紅,嘴唇也鮮紅,一雙眼珠子更是滴溜溜地轉。柳葉心下駭然,這如此會作的女子,年輕時候,又有幾個男子能夠把持得住?柳葉收攝心神,玩起牌來,不覺有異。幾輪下來,各有勝負,談笑風生,歲月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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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間,有人收撥麻將,用力過猛,幾顆麻將子掉落地上,咚咚咚連翻了幾個跟頭,落在一婦人腳邊,那婦人穿一條長裙子。柳葉彎腰去撿,她看見了一雙熟悉的百麗女鞋,還有那束熟悉的精巧的流蘇。柳葉眼神發黑,喉嚨發硬,她晃了一晃腦袋,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患得患失當中,柳葉失魂落魄地盼到牌局散場。

柳葉跌跌撞撞回到家裡,問起媽媽為何不穿新皮鞋,媽媽嗔怪女兒多事。可是,不知怎地,母女倆前前後後總也找不見那雙鞋子了。剛才明明咳嗽連連的柳老漢,此際悄無聲息地隱入了屋後的玉米地。

2021年8月6日於溪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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