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有陽光照得到的地方，也有陽光照不到的地方，作為一名律師，我的任務就是為我的當事人帶來光明。
我叫趙思琪，出生在一個教師家庭，爸爸本來是上海人，因為支教的原因，娶了我媽媽以後就留在了當地發展，後來就成為了一名人民教師。從我記事起，我們家經常會有很多大孩子小孩子來玩，他們學習的時候我也跟著學，後來我才知道原來他們是在我們家補課。那時候也不流行什麼補課費，那些叔叔阿姨就是覺得我爸爸教得好，想多跟著學一點。
後來，爸爸有機會回到上海，只是我的出生讓他打消了回去的念想，這一待就是幾十年。
因為父親的影響，我大學畢業以後，我本來是想考公務員的，只是父親非常反對我考公務員，我就問他為什麼啊？他就說：“幹什麼都行，就是別幹公務員！”，後面我考了法考，陰差陽錯地成為了一名律師。
今天我想跟大家講一個前幾年腦海中關於一名《男老師和一位女性相親被訴強姦》的案子。
2
2016年5月20日，28歲的小學老師陳冬百無聊賴就註冊了一個相親網站，併成為了一名VIP會員，並提交了自己的職業認證。
他在流量同城交友版塊的時候，無意間看到了一個女孩在同城論壇裡發的帖子。
“24歲單身美女想談戀愛，非誠勿擾”，裡面附上了幾張她的照片。
陳冬一看到女孩的照片，立刻就被她吸引了。於是他主動出擊，給女孩發了私信，簡單介紹了自己，之後，兩人就開始在網上頻繁聊天。
這個女主叫宋英梅，也就是後期報警稱其強姦的被害人。
2016年6月16日，在二人相識的第一個月份紀念日，在宋英梅的建議下陳冬邀請其共進晚餐。
當日二人相見恨晚，為紀念彼此的相知，便飲用了少量的紅酒慶祝。
用餐後，陳冬和宋英梅牽手走向地下停車場，之後兩人在陳冬的車裡發生性關係。
次日，宋英梅報警稱陳冬未經她許可，強行與其發生性關係，並提供醫院內診證明。得到報案人的案情後，警方隨即前往陳冬所在的學校，將正在上課的陳冬帶到派出所接受調查。
在調查期間，警方在宋英梅下體提取的DNA與陳冬的DNA吻合，且陳冬肩膀、手臂處發現兩處牙印狀血痕，隨後陳冬因涉嫌“強姦罪”被刑事拘留。
一審時公訴機關認為：被告人陳冬違背婦女意志，
強行與被害人宋英梅發生關係，其行為已構成強姦罪。法院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三十六條第一款之規定判決被告人陳冬犯強姦罪，判處有期徒刑三年。
圖：一步踏錯終身錯，嚴格自愛才能平平安安
為了把這個官司打贏，我廢寢忘食地查資料，看卷宗，找破綻。
從一審材料中看，最大的爭議點是“雙方到底是不是男女朋友關係”。
一審材料中，被告人陳冬稱二人是男女朋友關係，但是被害人宋英梅堅持聲稱二人尚未確立男女朋友關係，只是在接觸初期。
公訴人採納了被害人的陳述，檢察院以“強姦罪”向轄區人民法院提起公訴。
3
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時節，我和陳冬在看守所第一次見面。欄杆對面的陳冬看起來有些萎靡，無精打采的臉上掛著一副眼鏡，像是一具行屍走肉。看來一審的判決給他帶來不小的打擊，但他看我的眼睛裡依然寫滿了“不服”兩個字。
“老實跟我說，你們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
“我沒有強迫她！她就是騙我的！想找我要錢！我就是把牢底坐穿我也不會認罪的！”看到我說這句話，似乎觸碰了他的逆鱗，他憤怒地朝我吼道。
“給我發脾氣沒用，是你媽找到我，讓我給你辯護的，如果再吼我，我就直接不管你這個破事了！”看他起勁了，我也沒客氣。本來就是看著老大娘一把年紀我才勉強幫的，我沒必要慣著他。
“
自己犯的錯，就應該受到代價。
”
聽到我這麼說，他又安靜了下來，突然開始哭了起來。
我問陳冬：“一審時宋英梅否認和你是男女朋友關係，她堅稱你們只是普通朋友，這點對你很不利，在你們聊天的過程中，宋英梅有沒有說過她喜歡你或者其他證明你們兩人確立關係的話呢？”
“在見面前，我倆每天都聊很多，一聊就是很晚，期間我和她都會發訊息說想對方了，還會發一些可愛撒嬌的表情”
“除了這些，線下有沒有實物的贈送，或者約會之類的？”我追問道。
“有和普通朋友天天聊天還說‘我想你’的嗎，有和普通朋友挽著手的嗎？有和普通朋友要禮物要包的嗎？她真是搞笑！”
“宋英梅找你要禮物要包是什麼時候的事，在網上聊天還是約會吃飯時？”我緊接著問道。
“她在網上聊天時就暗示過，說520是情人節。但當時我們認識還沒多久嘛，我就說下次出來約會帶她去逛商場。”
“見面吃飯時她又提到了嗎？”
“可不是嗎。吃飯時一開始還挺愉快的，餐廳是她選的，菜也是她點的。後來說起飯後想去附近商場買包，後面就稀裡糊塗的和她發生了關係。”
“她為什麼上你的車？”鑑於陳冬和宋英梅發生關係的地點是在車內，這點尤其重要。
“我說帶她去買第一次見面的禮物，她就跟我上車了，去商店之前她給我發了定位，我就直接過來找她了。吃了飯，我就說帶著她去買禮物，她就上我車了。”
“那事後為什麼又沒去商場？”
“我喝了酒，喝酒不開車，我就沒敢開，本來打算叫個代價的，後面稀裡糊塗的就發生了後面的事情。”陳冬低著頭說著，28歲的年紀讓她看起來像30多歲，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了四五歲。
圖：一入看守所，“清白”從此是路人
“後面發生關係之後，她什麼反應？”
“她也沒什麼反應啊，開始就有點害羞，後面就該幹嘛幹嘛了。事情發生以後，她想讓我帶她去買東西，我太累了，就說下次，我就開車把她送回去了。誰知道第二天轉頭就去報警說我強姦她。”陳冬無奈地嘆口氣，一遍又一遍重複那晚的情節讓他有些不耐煩。
“對了，她到家後有沒有再和你發信息？”
“她沒有主動發，但我睡前給她發了晚安，她也回了。”
至此，我得到兩個重要資訊。
一、宋英梅在案發當日曾因索要禮物不得而和陳冬發生爭吵。
二、宋英梅在其宣稱被強姦後依然和陳冬有正常的聊天，並且未在聊天中談及強姦一事。
上述資訊一在一審庭審上曾被提及，但是被害人宋英梅當庭堅決否認向陳冬索要禮物一事，陳冬的一審律師苦於找不到證據，無法證明這點。
而聊天記錄裡的暗示也不能作為索要禮物的證據成立。
如果宋英梅是會主動索要禮物的性格，這應該不會是她第一次這麼做。
想到這裡，我把約會軟體的名字和同城交友幾個字在筆記本上重重劃了兩條線，試著在這個方向找找看，有沒有什麼有價值的資訊。
回到律所，我讓實習生小劉下載了該約會軟體，並讓她尋找之前曾和宋英梅約會過的男人，試著“釣”出一些細節。小劉剛畢業，是個網路重度依賴者，她拿走我手上的資料，衝我揚了揚眉毛，一副小菜一碟的樣子。
透過對論壇中與宋英梅交流密切的男性搜尋追蹤，一天後，小劉果然找到了兩位男性並加了他們的好友詢問關於宋英梅的資訊，他們都聲稱在和宋英梅相處中曾被索要過禮物及紅包，並且有聊天記錄證明。
甚至其中一位男性和宋英梅聊天的時間與陳冬是重合的
！也就是說，宋英梅同時和不止一位男性曖昧或約會！
出現了機會，我必須抓住！
透過真誠和耐心，曉之以理，以及關乎一個教師一輩子的聲譽，我們軟磨硬泡，
與這兩位男性進行多次溝通後，他們終於同意為本案提供證據和證詞。
此外，小劉在一個售賣二手貨物的網路平臺上找到了宋英梅的賬號，發現宋英梅近一年來一直在該二手平臺上售賣名牌包，數量多達8個，
上面寫著“全新未使用，帶吊牌，帶發票，購於xx商場專櫃”。
看來宋英梅在收到禮物後並不是自己在用，而是希望透過網路把它們都變成錢。宋英梅為何這麼需要錢呢？
她和這些男人約會到底是出於情感需求還是金錢需求？
在和宋英梅約會過的男人們的描述和律所調查員對宋英梅的調查下，我逐漸拼湊出宋英梅的人生。
宋英梅出生於某西南小鎮，家境普通，爸爸是工廠工人，媽媽是全職婦女，家裡還有一個剛上初中的弟弟。
由於成績不好，以及家庭壓力，高中畢業後宋英梅就進城打工了。
第一份工作是在餐館當服務員，幹了沒多久就辭職了。第二份工作在商場做櫃姐，宋英梅形象氣質好，很適合這份工作，但當櫃姐一天至少要站6個小時
，工資不高人又很累，一年後在朋友的介紹下她去學了美甲。
後面的人生開始模糊了起來。
圖：推翻不是強姦罪，我必須要找出可靠證據
但是隻靠證明宋英梅曾向陳冬索要禮物未果來推翻強姦案，是遠遠不夠的。我徹夜翻閱一審時的材料和當庭陳述，試圖找到更多的疑點和可用資訊。
4
在我看來，強姦案件的取證一定不能侷限於案件事實本身，還要圍繞著案件事實邊緣開展調查取證。
細節決定成敗，很多時候看似不起眼的
，與案件事實沒有直接關係的細節可能影響案件的走向。
在翻閱卷宗時，一審律師曾經質疑過宋英梅的兩個問題吸引了我的注意。
一、被害人宋英梅為何事發當晚沒有立刻報警及去醫院取證，而是等到第二天才去？
宋英梅的回答是：“當晚事發後內心極度慌亂，一時沒有主意，也不敢報警，經過一夜的冷靜才做好心理準備報警。”
但是這點和我從陳冬處得知他們當晚還發了晚安資訊是矛盾的。如果真如她所說被強姦，她大概不會有心情回覆陳冬的晚安資訊，也理應在聊天中提及被強姦一事。
二、涉事車輛停在商場負一層，雖然車輛在暗角處，但並不算偏僻，也不至於無人經過，被害人宋英梅在事發時有無呼救？
宋英梅的回答是：“沒有呼救，因為害怕會激怒陳冬，導致他做出更加過激的行為，為了自保不敢呼救。”
可是問題來了，
既然宋英梅這麼害怕會激怒陳冬，那陳冬身上的血痕又是從何而來？難道這樣不會激怒他嗎？
關於牙印狀血痕，陳冬的解釋是這是宋英梅在激情時刻的行為，他們之間並沒有發生任何肢體上的衝突或打鬥。
宋英梅不承認血痕是激情時的產物，但是對於沒有肢體衝突一說卻無力反駁。
她的報案材料裡顯示她並沒有控訴陳冬對其使用暴力，醫檢也證明她的身上沒有任何傷痕，
陳冬車內也並無物品被毀壞及任何打鬥痕跡。
隨後我和陳冬第二次會面，就是否存在暴力威脅一事進行詳細瞭解。
說到血痕，陳冬回憶道：“她並沒有強烈的阻止我進一步和她接觸，我們之間絕對沒有暴力行為，我挺喜歡她的，也很尊重她，事前為了保險起見，還專門去藥店買了計生用品。”
陳冬和宋英梅發生關係的時候是使用了計生用品的，有關該事實，一審的時候並未提出什麼異議。但我突然想到一個關鍵點，趕緊問陳冬：“你是什麼時候去買的計生用品？”
陳冬立刻回答：“吃完飯出來，上車以後，在她的提議下，又下車去商場的超市買的。”
我繼續發問：“你們在吃飯期間談論過‘稍後要發生親密關係’這件事嗎？”
陳冬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這倒沒有，事情也是順其自然發生的啊，說出來多不好意思。”
捕捉到這一絲有價值的資訊後，我繼續追問道：
“你去藥店的時候，宋英梅跟你一起去了嗎？”
“她跟著我一起去的，她在外面等著我，買完以後我們一起回到了車裡。”
我請求警方協助調取了藥店和外面街道的監控錄影，果然發現了陳冬和宋英梅的身影。陳冬進入藥店後，宋英梅獨自在外站著玩手機。等陳冬出了藥店，手上拿著裝有計生用品的塑膠袋，宋英梅的表現並無異樣，她迎上陳冬，兩個人並排走向了停車場陳冬車子停靠的方向。
越來越多矛盾的點浮現出來，我為陳冬進行無罪辯護的方向也愈發清晰了。宋英梅雖然聲稱陳冬違揹她的意願強行和其發生性關係，但是她並沒有證據印證這一點，反而她的很多陳述和行為自相矛盾，讓人心生疑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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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月22日，陳冬涉嫌強姦一案二審開庭，我作為辯護律師請求二審人民法院依法改判上訴人陳冬無罪，
具體辯護意見如下：
1、被告陳冬與宋英梅的性行為不違背被害人宋英梅的主觀意志；
2、在發生關係期間，被告陳冬對宋英梅沒有任何暴力威脅行為；
3、宋英梅的陳述有多處前後矛盾，如報警時間、為何不呼救等問題；
5、宋英梅此前已有找多名網友索要禮物的行為，且有人證；
6、宋英梅在和上訴人陳冬發生性行為的當時沒有向上訴人說不同意，在沒有滿足其提出的要求後，才以說過不同意為由向公安機關報警。
此外，我將收集的索要禮物紅包的證據證詞，藥店及街道的監控影像等證物呈遞給法官和公訴人。
圖：原告的父親認為被告人犯罪情節嚴重，手段惡劣，要求嚴判
隨後，此前商定出面作證的證人出庭接受公訴人和法官的問詢。
在最後陳述階段，我請求法庭對被告人陳冬在量刑上能夠尊重事實，予以免除處罰，還陳冬以公平正義。
最終市中級人民法院公開宣判：
《強姦罪》是指違背婦女意志，使用暴力、脅迫或者其他手段，強行與婦女發生性交的行為。陳冬與宋英梅對兩人發生關係的事實均予以認可，現有證據無法證明被告人採用了暴力、脅迫手段侵犯被害人，被害人亦未提供能多證據印證被告人違背婦女意志，對其進行了侵犯。
因此，我院認為陳冬與宋英梅發生親密關係時不存在使用暴力、
脅迫或者其他手段，是否違背宋英梅意志根據現有證據也無法認定。
綜上，認定陳冬構成強姦罪的證據不足。
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二百二十五條第一款第（三）項、第一百九十五條第（三）項之規定，撤銷一審法院刑事判決，宣判被告人陳冬無罪。
庭審結束後，陳冬母親跑到我的身邊，一把抓住我的手便開始放聲大哭：“趙律師，真的太感謝您了，謝謝您還我兒子清白！謝謝您了！”
被告席上的陳冬聽到法槌敲下來的那一刻，整個人突然顫慄了一下，他現在終於可以告訴所有人“我不是強姦犯”了。
看著陳冬蒼白的臉有了血色，這個年輕人又能重新站下陽光下，我很欣慰，在這一刻我越發的愛這份職業。
最後我回答一下其他小夥伴“為什麼同一個案子，一審和二審為什麼差距那麼大？”的問題：
法援律師是司法機關為涉事人提供的最低保障，但它是公益的。
律師的精力有限，可能同時在辦很多案件，如果他把精力分散這邊多一些，相對的，結果或許會更積極一些。
但你無法保證每個法援律師都會盡心盡責，不是法援律師不想盡責，而是還有無形的因素在制約著他。
總而言之一句話，付費的比免費的好，貴的比便宜的好。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多年後，我打聽了一下陳冬的近況，他離開了這個城市，換了一份工作，還是孑然一身，只是母親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
不知道沒有母親的庇佑，他是否準備好面對這個世界，就祝他一切順利吧！
《刑辯律師》主要探尋刑辯一線的真實故事，以上人名切勿對號入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