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節選:現實是多目標折衷

“凱蒂,我們為什麼不結婚呢?”

“我不知道。”她說,接著又匆忙地補充,只是因為她的心在咚咚作響,因為她不能保持沉默,因為她感到自己不能利用他,“我認為那是因為我們知道我們不必匆忙。”

“但是我們要結婚,如果現在還不太晚。”

“彼得,你……你不會再一次向我求婚吧?”

“不要那麼震驚,凱蒂,如果你這樣震驚的話,我會明白,這些年來,你一直不相信我們會結婚。現在我承受不了這種想法。這就是我今晚來這兒要告訴你的一切。我們要結婚,我們馬上結婚。”

“好,彼得。”

“我們不需要宣佈日期,不需要準備,不需要客人和其他一切。每次我們都被這些事情中的一件或另一件阻止,我實在不知道它們又會搗什麼蛋,所以就讓它們見鬼去吧……我們不會對任何人透漏任何事情,偷偷溜出這座城市去結婚。隨後,如果有人需要解釋的話,再宣佈,再解釋,包括你的舅舅、我的母親和任何一個人。”

“是的,彼得。”

“明天,辭掉你那討厭的工作。我也在事務所安排一下,請一個月的假。蓋伊將會非常痛心——我巴不得他那樣呢。去準備你的東西——你不會需要很多——隨便說一下,不要化什麼妝了——你說你今晚看上去很可怕,是嗎——你看上去從來沒有這麼可愛過。後天上午九點鐘我來這兒,那時你必須準備好出發。”

“好的,彼得。”

他走了以後,她躺在床上,大聲嗚咽著,沒有剋制,沒有尊嚴,對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沒有了一絲一毫的關心。

埃斯沃斯·託黑的書房門開著,他看見吉丁從門旁走過,也沒有注意到他就出去了。然後,他又聽見凱蒂的嗚咽聲。他走向她的房間,沒有敲門就進去了,問道:“怎麼了,親愛的?彼得·吉丁做什麼傷害你的事了?”

她在床上半直起身,看著他,把頭髮甩到腦後,興奮地哭著,抽抽噎噎,沒有意識到她想說的第一件事是什麼。然後,她說了一句她不理解,但他理解的話:“我不再害怕您了,埃斯沃斯舅舅!”

14

“誰?”吉丁屏息問道。

“多米尼克·弗蘭肯小姐。”僕人重複道。

“你喝醉了,蠢貨!”

“吉丁先生……”

他站起來,推開僕人奪路而出,衝進了客廳,看見多米尼克·弗蘭肯站在那裡,站在他的公寓裡。

“你好,彼得。”

“多米尼克!多米尼克,怎麼來這兒了?”這是一種讓他感到生氣、興奮、好奇和被奉承的快樂。他恢復常態後的第一個想法是感謝上帝——他的母親出去了,不在家。

“我打電話到你的辦公室,他們說,你已經回家了。”

“我太高興了,太快樂了……見鬼,多米尼克,有什麼用啊?我總是試圖迎合你,你總是那麼清楚地識破並看穿這一切,以至於這些完全沒有任何意義,所以我不想做一個泰然自若的人。你知道,我簡直驚呆了,你來這兒不合情理,我所說的一切也許是錯的。”

“是的,這更好,彼得。”

他注意到自己的手裡還攥著一把鑰匙,他把它偷偷地揣進了衣服口袋裡,他一直在為明天的婚禮旅行收拾行李。他瞥了一眼房間,生氣地發現,在多米尼克的優雅的襯托下,他的維多利亞傢俱是多麼俗不可耐呀!她穿了一身灰色套裝,黑色的皮毛夾克,衣領豎到了面頰上,寬邊帽子向下微微傾斜著。她看上去和在證人席上的樣子大不一樣,也不像他所記得的在晚宴上見到的那樣。他突然想到了幾年前的那個時刻:他正站在通向蓋伊·弗蘭肯辦公室的樓梯上,那時他希望再也不要見到多米尼克。她現在正像那時的她:一個令他害怕的陌生人,長著一張水晶般冷酷的面孔。

“噢,請坐,多米尼克,脫下你的外套吧。”

“不,我不會待很長時間。因為今天,我們不要拐彎抹角、敷衍搪塞,我要告訴你我為什麼來這兒嗎——或者你想先客客氣氣地談談嗎?”

“不,我不想要客客氣氣地談話。”

“好吧,你願意和我結婚嗎,彼得?”

他直直地站在那裡,非常安靜地站著,然後又重重地坐下了——因為他明白她的意思是什麼。

“如果你想和我結婚,”她同樣精確而毫無感情地繼續著,“你必須現在決定,我的車在樓下,我們開車去康涅狄格,然後回來,大約要花費三小時。”

“多米尼克……”說完她的名字後,他就再也不想動彈嘴唇了。他想認為自己已經癱瘓了。他知道自己仍異常地清醒,他正強行往自己的肌肉和大腦裡擠壓著昏迷劑,因為他希望逃避清醒的責任。

“彼得,我們不要再裝腔作勢了。通常,人們要首先討論他們的理由和感情,然後作出實際可行的安排。對我們來說,馬上結婚是唯一的方式。如果我用其他的任何方式向你提出這件事,那都是在騙你,方式只能是這樣。沒有疑問,毫無條件,不用解釋。我們所說的本身就是答案,因此就不必說了,你沒有什麼可考慮的——只是——你想和我結婚還是不想?”

“多米尼克,”他說,謹慎得好似行走在未完工建築的光滑檁條上,“我僅僅明白這一點:我必須盡力效仿你,不要討論它,不要談論它,只要回答。”

“是的。”

“只是——我做不到——不太能做到。”

“這是沒有任何偽裝的一次,彼得,背後什麼事情都沒有,連一句話都沒有。”

“如果你只說一件事……”

“不會的。”

“如果你給我時間……”

“不會的,要麼現在我們一起去樓下,要麼就別提這件事了。”

“你千萬不要埋怨,如果我……你從沒允許我希望你能……你……不,不,我不想說了……但是你指望我想什麼呢?我在這兒,獨自一個人,那麼……”

“我是唯一在場給你建議的人。我建議你拒絕我。彼得,我對你很誠實。但是我不會幫助你收回我的求婚。你更希望沒有這個和我結婚的機會。但是你有這個機會。現在,這個選擇在你手裡。”

彼得再也顧不得自己的尊嚴了,他低下頭,把拳頭壓在前額上。

“多米尼克——為什麼?”

“你知道理由,很久以前我跟你說過一次。如果你沒有勇氣去想,別指望我會重複。”

他靜靜地坐著,頭低垂著,然後說道:“多米尼克,像你和我這樣的兩個人結婚,差不多是頭版新聞。”

“是的。”

“如果有一個得體的宣告和一個得體的婚禮豈不更好嗎?”

“彼得,我很堅強,但還沒堅強到那個地步。你可以召開你的招待會,進行你的宣傳,但那是在結婚以後。”

“現在除了是或不是,你不想讓我說任何事情嗎?”

“完全正確。”

他坐在那裡看了她很久。她的目光停留在他的眼睛上,但並不比畫中人真實多少。他感到房間裡只有他一個人。她站在那裡,耐著性子,等待著,什麼暗示也沒給他,連善意的督促都沒有。

“好吧,多米尼克,好。”他終於說道。

她莊重地點了一下頭,以示瞭解。

他站了起來。“我要去拿我的外套,”他說,“你要開你的車嗎?”

“是的。”

“敞篷車,是嗎?我要穿一件皮外套嗎?”

“不用了,但要帶一條暖和點兒的圍巾,有點兒風。”

“不要任何行李了嗎?我們馬上就回來嗎?”

“馬上回來。”

他沒關客廳的門。她看見他穿了外套,在脖子上繫了一條圍巾,好像是給肩膀戴上了一頂無邊帽。他向客廳的門走來,手裡拿著帽子,頭輕輕一扭,示意請她先行。在客廳外面,他按下電梯按鈕,再站回來讓她先進去,自己跟在後面。他非常確信自己沒有喜悅,沒有感覺。現在,他看起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帶著冷冷的男子氣概。

他緊緊地挽著她的胳膊,像保護神似的,穿過街道走向她停車的地方。他開啟車門,讓她坐到駕駛位置上,然後默默地坐到她的旁邊。她側身越過他的身體,調整他那側的擋風玻璃,說道:“如果不合適的話,我們啟動車子以後,你可以隨意調整,那樣就不會太冷了。”他說:“去大廣場街,那邊紅綠燈比較少。”她握住方向盤,啟動車的時候,把自己的手提包放到他的膝上。突然,他們之間沒有了敵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悄無聲息的、沒有任何希望的同志情誼,好像他們同是天災的犧牲品,彼此必須互相幫助。

她習慣性地飛快駕駛著,是一種沒有匆忙感的快。當車子遇到紅燈停下來時,他們靜靜地坐著,聽著馬達的轟鳴聲,誰也沒挪動身體的位置。他們似乎在做著一種簡單的直線運動,向著一個強制的方向,就像一顆不能被制止的飛行中的子彈。城市的街道上有了第一縷黃昏,人行道看上去是黃色的,商店仍舊在營業,電影院的霓虹燈招牌已經亮了起來,紅色燈泡迅速旋轉著,吞噬著空氣中最後一點點白晝,使街道看上去更加黑暗。

彼得·吉丁感覺沒有講話的必要,他似乎不再是彼得·吉丁了。他不請求溫暖,也不請求憐憫,什麼也不問。她想起他們正在乾的這件事,瞥了他一眼,眼神裡滿是理解,近乎溫柔。他沉穩地直視她的眼睛,她看到了理解,但是沒有想法。好像他的那一瞥是在說:“是的。”沒有別的什麼了。

他們已經出了這座城市,冷冷的棕色公路飛奔著迎接他們,這時候他說:“這附近的交通警察很糟糕。有沒有以防萬一帶著你的記者證?”

“我不再是記者了。”

“你不是什麼了?”

“我不再是記者了。”

“你辭掉了你的工作?”

“不,我是被解僱的。”

“你在說什麼?”

“最近幾天你一直在哪兒?我原以為每個人都知道這件事。”

“對不起,最近幾天我不大能跟上事態的發展。”

幾英里之後,她說:“給我一支菸,在我的包裡。”

他開啟她的包,看見了她的香菸盒,她的粉盒,她的口紅,她的梳子,一方摺好的白得令人不敢觸控的手帕,散發著一股屬於她的淡淡香水味。在他體內的某個地方,他想,這差不多就像在解開她襯衫的扣子。但是,他沒意識到這個想法,也沒有意識到他開啟她的包時那種親密。他從她的煙盒裡拿出一支香菸,點燃,從他的嘴唇上拿下來放到了她的嘴唇上。“謝謝,”她說。他為自己也點了一支,合上了包。

他們到達格林威治時,是他問著路,告訴她往哪開,在哪條街轉彎。他說:“就是這兒。”接著他們在法官的房子前停下來。他先下了車,又把她從車裡扶出來。他按響了門鈴。

他們在客廳裡結了婚。那個客廳裡陳列著幾把扶手椅,上面覆蓋著退了色的花毯,有藍色,有紫色,還有一盞鑲著玻璃珠的燈。證婚人是法官的妻子和隔壁一個名叫查克的人。請查克過來時,他正在做家務,身上聞起來有一股淡淡的次氯酸鈉的味道。

然後他們回到了車上,吉丁問:“你累了嗎?想讓我開一會兒嗎?”她說:“不用,我來開。”

通往城市的公路從一片棕色的田野裡穿過,地面上每一個凸起的西側都有一抹令人疲倦的紅色。紫色的暮靄正吞噬著田野的邊緣,一道凝滯的紅色火焰橫亙在天空中。幾輛小車向他們駛來,還能看見棕褐色的模糊影子。其他的車則打開了車燈,只看見兩點不安分的黃色光團。

吉丁看著公路,公路很狹窄,從汽車擋風玻璃中間看過去,它就像是一個小破折號,嵌在大地和山脈之間。所有這一切都被限制在他面前這塊長方形玻璃裡。但是公路隨著擋風玻璃一起向前飛奔、延展。公路鋪滿了玻璃。它碾過玻璃的邊緣,把它撕裂,好讓車上的兩個人過去。車的兩側好似匯成了兩條灰色的綢帶。他想這是一場競賽,他等著看玻璃贏得勝利,等著看汽車在那小小的破折號上橫衝過去,讓它來不及延伸。

“我們先去哪兒住?”他問,“你那兒還是我那兒。”

“當然,是你那兒。”

“我寧願搬到你那裡。”

“不!我要關上我的住處。”

“你不可能喜歡我的公寓。”

“為什麼不?”

“我不知道,它不適合你。”

“我會喜歡它的。”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問道:“現在我們如何去宣佈這件事?”

“隨便你,我把這個自由給了你。”

天變得更黑了,她在車頭燈的光線中行駛。他注視著星星點點的交通燈,低低地站立在道路兩旁,當他們接近時突然變得生機勃勃,用有知覺的、詭異的、閃爍的燈光拼出“向左轉”、“向前走”。

他們默默地開著車,但是現在他們的沉默裡沒有了默契;他們不是在一起走向災難,災難已經來了;他們的勇氣不再重要了。

他感到困擾,沒有信心,不像每次多米尼克·弗蘭肯在場時他所感覺到的那樣。

他半轉過身看著她。她雙眼緊盯著公路。冷風中,她的側影安詳、遙遠,可愛得令人難以承受。他看著她那緊緊握著方向盤的、戴著手套的手,又向下看著制動器上纖細的腳,然後他又將目光上移到她腿部的線條。他的視線停留在她那灰色緊身裙狹窄的三角上,他突然間意識到,他有權利想象他正在想的一切。

第一次,他完全意識到了這樁婚姻的含義,然後他明白,他一直都在想著這個女人,這也許是一種對娼妓才有的感情,持久、無望而邪惡。我的妻子,他第一次想到,這個詞裡沒有一絲的崇敬。他感到強烈的慾望,如果是夏天的話,他會讓她開進路邊的第一條邊道,他會在那兒佔有她。

他把胳膊從座位後面伸過去,摟住她的肩膀,手指勉勉強強地碰到了她。她沒有移動,沒有反抗,也沒有轉身看他。他拿開手臂,坐在那裡,直直地凝視著前方。

“吉丁太太。”他平淡地說道,不是對她說,只是陳述一個事實。

“彼得·吉丁太太。”她說。

當他們停在彼得·吉丁公寓前時,他下車,替她打開了門,但她靜靜地坐在方向盤後面沒動。

“晚安,彼得,”她說,“明天我來看你。”

在他臉上的表情變成令人討厭的詛咒之前,她補充說:“明天我要把我的一些東西送過來,然後我們再討論每一件事情,一切將從明天開始,彼得。”

“你去哪兒?”

“我有一些事情要安排。”

“但今晚我要告訴人們什麼呢?”

“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如果你想告訴他們的話。”

她把車拐到路上,開走了。

當她那晚進入洛克房間時,他笑了,不是他通常得知期望實現時那種淡淡的微笑,而是一種訴說著痛苦和等待的微笑。

自審判以後,他一直沒見到她。她作完證就離開了法庭,從此,他沒有聽到她任何訊息。他去她家,但是她的僕人告訴他,弗蘭肯小姐不願見他。

現在,她看著他,笑了。第一次,以一種完全接受的姿態,好像看到他就解決了所有事情,回答了所有問題,她僅僅是一個注視著他的女人。

他們面對面靜靜站了一會兒,她想,最美麗的話語就是那些無須言表的話語。

當他向她走來時,她說:“不要再提與審判有關的任何事情,以後再說。”

當他把她攬入懷中時,她轉身直接迎著他的身體,感受著和她的胸膛緊緊貼在一起的他的寬闊胸膛,和她的腿緊緊貼在一起的他的長腿,好像她正靠著他,她的腳輕飄飄的,她被他身體的壓力豎了起來。

那晚他們一起躺在床上,不知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精疲力竭的毫無意識的間隔和他們身體抽搐的交融同樣強烈。

早晨,他們穿好衣服,她看見他在房間裡踱來踱去。她想到了自己從他那裡獲得的一切,手腕的沉重感告訴她,她的力量現在已注入了他的神經,他們像是彼此交換了能量。

他在房間的另一端,背對著她待了一會兒。她說道:“洛克。”聲音又輕又低。

他轉過身,好像他已經想到了,同時猜到了其他的一切。

她站在地板中間,和第一個晚上站在這個房間裡時一樣,莊重地表演著一個儀式。

“我愛你,洛克。”她第一次說出了這句話。

在她還沒有向他說出下一句話之前,她就看到了他面部的反應。

“昨天我結婚了,和彼得·吉丁。”

如果她看見一個男人扭曲著嘴,忍住聲音,緊緊攥著拳頭,絞在一起以防止自己發作,也許這將是件易事。但事實上沒那麼容易,因為她並沒有看見他這樣做。然而她明白那些動作正在進行著,只是沒有藉助身體表示。

“洛克……”她小聲而溫柔地說道,有些害怕。

他說:“沒關係。”然後又說,“請等一會兒……好吧,接著說。”

“洛克,在我遇到你以前,一直害怕看見像你這樣的人,因為我知道,我將註定看到我在證人席上所看到的一切,也將必須做我在法庭上所做的一切。我痛恨那樣做,因為替你辯護是對你的侮辱——也是對我自己的侮辱,但必須有人為你辯護……洛克,我能接受一切,除了那些似乎對大多數人來說最容易的一切:差不多就好,就差那麼一點點,馬上就行,介於中間。他們也許有他們的評判標準,我不知道,我不想去詢問。我知道,這是一件我無法理解的事情,當我想到本質上的你,除了你所屬的世界,我不能接受任何現實。也許,在你的世界裡,你至少還有鬥爭的機會,有屬於你自己的鬥爭方式。我不能在你和現實的夾縫裡過一種被撕裂的生活。這意味著要和這些事情以及不值得做你對手的那些人鬥爭。你的鬥爭,使用他們的方法——那是一種非常恐怖的汙辱。我要對彼得·吉丁做本要對你做的一切:撒謊、奉承、逃避、妥協,對愚蠢的行為百依百順——好乞求他們給你機會,乞求他們讓你活下去,讓你發揮作用。去乞求他們,洛克,而不是嘲笑他們,去顫抖,因為他們手裡攥著傷害你的權力。我不能這樣做,是不是太柔弱了?我不知道哪一個是更強大的力量:為了你接受所有這一切——還是強烈地愛你,以至於不能接受其他的一切。我不知道,我太愛你了。”

他看著她,等待著。她知道,很久以前他就明白了這一切,但是現在這些必須要說出來。

“你沒有意識到它們。我意識到了,但無能為力。我愛你。太矛盾了。洛克,你不會獲勝的。他們將毀掉你,但是我不會在那兒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我將先毀掉我自己。那是我唯一的抗議方式。我還能給你什麼呢?人們祭獻的東西微不足道,而我將把我和彼得·吉丁的婚姻獻給你。在他們的世界裡,我不允許自己有幸福。我要忍受痛苦。那將是我對他們的迴應,也是我給你的禮物。我也許再也不會見到你了。我將盡力不見你。但是我將為你而活,用我生命的每一分鐘,用我每一個可恥的行為,我將用我的方式為你而活,我能採取的唯一方式。”

他想說些什麼,她又說道:“等一等,讓我說完。你也許會問,那為什麼不自殺。因為我愛你,因為你存在,這就是我不想自殺的唯一理由。為了你,我必須活著,我要實實在在地活在這個世界上,用生活所要求的方式,不是半途而廢,而是始終如一;不是向生活乞求和索取,而是走出去迎接生活,迫使它成為痛苦和醜陋,讓自己第一個去選擇它所能做的最惡毒的事。不是做一個稍微正派一點兒的人的妻子,而是做彼得·吉丁的妻子。只有我的內心,只有那裡是無法觸碰的,用我自己墮落的圍牆去維護它的神聖。我會想起你,知道你的存在。我會偶爾對自己說‘霍華德·洛克’,我會認為我有資格去說那個名字。”

她站在他的面前,仰著臉,嘴唇沒有緊繃,而是輕輕地合攏。然而,她的嘴形在她的臉上顯得那麼突出,那是痛苦的、溫柔的形狀,還有一種聽天由命。

她在他臉上看到了痛苦,由來已久的痛苦彷彿已經成了他的一部分。因為已經被接受了,它看起來是一道疤痕而非傷口。

“多米尼克,如果現在我告訴你馬上讓那樁婚姻去見鬼——忘記這個世界和我的奮鬥——不去感受憤怒、憂慮、希望——僅僅為我而存在,為我對你的需要而存在——做我的妻子——做我的財產……”

當她告訴他她的婚姻時,他在她的臉上看到了她在他的臉上所看到的一切,但他沒有害怕,而是鎮靜地審視著它。過了一會兒,她回答了,話語似乎不是從她的嘴唇裡出來的,而像是她的嘴唇被迫從外界積聚了這些聲音:“我會聽命於你。”

“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麼不會這樣做。我不會試圖阻止你。我愛你,多米尼克。”

她閉上了眼,他又說道:“你不想聽是嗎?但是我想讓你聽。當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彼此從不需要說任何話。這番話——是說給我們不在一起的時候。我愛你,多米尼克,和我存在這個事實一樣自私,和我的肺呼吸空氣一樣自私。我為我自己的需要,為我增加身體的能量,為我的生存而呼吸。我已經給你的,不是我的奉獻、我的憐憫,而是我的個人主義和赤裸裸的需要。這是你能夠希望被愛的唯一方式,這是我想讓你愛我的唯一方式。如果你現在和我結婚,我會變成你的全部。那時我將不會想要你。你也不會想要你自己——所以你將不會長久地愛我了。為了說‘我愛你’,一個人必須先知道如何說‘我’,現在我本可以從你那兒得到的那種屈從,只會讓我變成一個徒有外表的軀殼。如果我要求這個,我會毀了你。這就是我不想阻止你的原因。我將讓你回到你丈夫那兒。我不知道如何熬過今晚,但是我會挺過去的。在你將會留下的這場你所選擇的戰役中,我希望你像我一樣全身而終。戰役從來都不是無私的。”

她在他話語裡那可以度量的張力中聽出,他說這些話比她聽這些話更困難。所以她聽著。

“你一定要學會不害怕這個世界。不要像你現在這樣被它束縛住。永遠不要被它傷害,就像你在法庭上沒有被它傷害一樣。我必須讓你知道這一點。我不能幫助你。你必須找到自己的路。當你找到的時候,你會回到我身邊。他們不會毀掉我的,多米尼克,他們也不會毀掉你。你會贏的,因為你已經為自己選擇了最艱難的方式來贏得自由。我會等著你。我愛你。我為我們將必須等待的時光而向你說這些。我愛你,多米尼克。”

然後他吻了她,讓她走了。

15

那天早晨九點鐘,彼得·吉丁在他房間的地板上踱著步,房門鎖著。他忘記了現在已是九點,凱瑟琳正在等著他。他已經讓自己忘記了她,忘記了與她有關的每一件事。

他的房門鎖著,是為了使自己免受母親的打擾。昨天晚上,母親看見他坐臥不安,就已經強迫他說出了事實真相。他不耐煩地大聲說他和多米尼克結婚了,並且補充說多米尼克出城通知親戚們去了。母親高興地問這問那,他不作任何回答,隱藏住自己的恐慌。他不太肯定自己已經有了一個妻子,也不太肯定她是否會在第二天早晨回到他身邊。

儘管已經禁止母親宣佈這個訊息,但她昨晚已經打了幾通電話,今天早上又打了幾個,現在他們的電話正不斷地響著,都是熱切的詢問聲:“是真的嗎?”隨後是一連串的祝福和羨慕。吉丁明白,打電話來的這些人聲名顯赫,將更大範圍地傳播這個訊息。他拒絕接聽電話,對他來說,紐約已經被祝福淹沒,但他卻獨自一人,躲在這個如防水箱一樣的房間裡,心裡充滿寒冷、失落和恐慌。

門鈴響起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他用雙手捂住耳朵,不想知道是誰,不想知道他們要做什麼。然後他聽見了他母親的聲音,尖銳中帶著喜悅,聽起來令人尷尬地愚蠢:“彼得,親愛的,難道你不想出來親吻你的妻子嗎?”他飛奔到客廳,多米尼克站在那兒,正在脫她柔軟的貂皮外套,皮毛把街上的冷氣混著香水味送進了他的鼻孔。她恰到好處地笑著,直直地看著他,說:“早上好,彼得。”

他站在那裡,一瞬間怔住了。在那一瞬間,他想起了所有的電話,感覺到了它們帶給他的勝利。他像是走在擁擠的競技場上,緩慢而又努力地挪動。他微笑著,彷彿感覺到弧形燈光正在照耀他的微笑,然後他說:“多米尼克,親愛的,這真像是夢想成真!”

命中註定,他們的非正式婚姻已經一去不返,而現實的婚姻變成了大家一直期望的模樣。

她似乎對此很高興。她說:“很遺憾,你還沒有抱著我過門檻,彼得。”他沒有吻她,但是拉著她的手,親吻了她手腕的上方,帶著一種隨意而親密的溫柔。

他看見母親站在那兒,就用一種精神抖擻的勝利者姿態說:“母親——多米尼克·吉丁。”他看見母親吻了她。多米尼克莊重地回吻,吉丁太太樂不可支,強忍著啜泣說道:“親愛的,我是那麼那麼幸福,上帝保佑你,我沒有想到你這麼漂亮!”

他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麼,但是多米尼克簡單地把一切接了過去,讓他們沒有時間多想。她走進客廳,說道:“我們先吃午飯,然後你給我騰出點兒地方,彼得,我的東西再有大約一個小時就到了。”

吉丁太太微笑著答道:“我們三個人的午飯已經準備好了,弗蘭……小姐……”於是她停下來,“噢,親愛的,我叫你什麼?寶貝?吉丁太太還是……”

“當然叫多米尼克。”多米尼克毫無笑意地答道。

“難道我們不向其他人宣佈,邀請他們……”吉丁開始說話。

但是多米尼克說:“以後再說吧!彼得,婚姻自己會宣佈一切的。”

隨後,當她的行李運到時,他看見她毫不猶豫地走進了他的臥室。她告訴僕人們如何掛她的衣服,讓他幫助她重新整理了壁櫥裡的東西。

吉丁太太看上去有些迷惑不解。“你們不是小孩過家家吧?所有一切都很突然,很浪漫,但——沒有任何形式的蜜月嗎?”

“不用了,”多米尼克說道,“我不想讓彼得離開他的工作。”

他說:“當然,這是暫時的,多米尼克,我們將搬到另一個公寓,大一點兒的。我想讓你來挑選。”

“為什麼?不用了。”她說,“我認為沒有必要,我們就待在這兒好了。”

“我會搬出去。”吉丁太太慷慨地提出,不假思索,是受了對多米尼克不可抗拒的畏懼的驅使,“我要為自己選一處小一點兒的。”

“不。”多米尼克說道,“我寧願你別搬出去,我不想改變任何事情,我想讓自己適應彼得現在的生活。”

“你真是太可愛了!”吉丁太太微笑著說,吉丁卻木然地認為她這麼做一點兒都不可愛。

吉丁太太明白,等她醒過神兒來的時候,她會恨上她的兒媳婦。她可以接受嚴厲的斥責,但不能原諒多米尼克那莊重的禮貌。

電話鈴響了。吉丁事務所的首席設計師轉達了他的祝賀:“我們剛剛聽到這個訊息,彼得,蓋伊非常震驚,我真的覺得你應該給他打個電話,或者來這兒,或者做點兒其他什麼事。”

吉丁匆忙趕往事務所,很高興能從家裡逃出來一會兒。他進了辦公室,像一個容光煥發的完美新郎,哈哈大笑,和製圖室的每一個人握著手,穿行於嘈雜的祝福、羨慕的快樂叫喊和幾句調笑聲中。然後,他匆匆忙忙奔向了弗蘭肯的辦公室。

進去時,他看到弗蘭肯臉上的微笑,像是祝福的微笑,一瞬間,他感到有點兒愧疚。他充滿深情地扳著弗蘭肯的肩膀,低聲說:“我很幸福,蓋伊,我很幸福……”

“我早就期待著這麼一天了,”弗蘭肯輕輕地說,“但現在正是時候。現在它應該全是你的了,這就對了。彼得,這個是你的了,這間房子,每一件東西,很快。”

“你在說什麼呢?”

“算了吧,你一直都明白。我累了,彼得。你知道,時間到了,當你在某種程度上感到大勢已去,然後……不,你不會知道的,你太年輕了。但的確,彼得,我在這兒晃來晃去還有什麼作用?有趣的是,我對偽裝出來的一切都不再有絲毫興趣……有時我想要誠實些。那是一種非常好的感覺……噢,不管怎麼說,也許再有個一兩年,到那時,我就要退休了。那麼全都是你的了。如果可以的話,我會在這兒再多待一段時間——你知道,我確實喜歡這個地方——它是那麼繁忙,經營得那麼好,人們尊重我們——這是一個好公司,弗蘭肯-海耶,不是嗎——我究竟在說些什麼?弗蘭肯-吉丁。然後,它將僅僅是吉丁……彼得,”他柔聲問道,“你為什麼看上去不高興?”

“當然高興,我非常愉快,我非常感激,所有的一切,但是,你究竟為什麼現在想起退休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當我說這一切都將屬於你的時候,你為什麼看上去不高興?我……我想看到你為此高興,彼得。”

“看在上帝的分上,蓋伊,你現在不正常,你……”

“彼得,這對我很重要——你應該對我將要留給你的一切感到幸福。你應該引以為豪。你的確是這樣的,難道不是嗎,彼得?你是嗎?”

“噢,誰會不幸福呢?”他沒看弗蘭肯。他不能容忍弗蘭肯話語裡的那份懇求。

“是的,誰會不幸福呢?當然……你幸福,對嗎?彼得?”

“你想要怎麼樣?”吉丁生氣地劈頭問道。

“我想讓你為我感到自豪,彼得。”弗蘭肯低聲下氣、直接而絕望地說,“我想知道我已經得到了一些東西。我想感覺這有一定的意義。總之一句話:我想確信,這一切——不是白費。”

“你不確信?你不確信嗎?”吉丁的眼睛十分兇惡,好像弗蘭肯突然對他構成了威脅。

“怎麼了,彼得?”弗蘭肯柔聲問道,幾近麻木。

“可惡,你沒有權利——不確信!你的年齡,你的名字,你的聲譽,你的……”

“我想確信,彼得,我一直工作得十分努力。”

“但是你不確信!”他又憤怒又害怕,所以他想去傷害,他扔出了一件最傷人的東西,沒有意識到它會傷害他自己,而不是弗蘭肯。一件弗蘭肯不會知道,從來都不知道,甚至猜都猜不到的東西。“噢,我知道誰會確信,在他生命的盡頭,他是那麼地確信,我簡直想割斷他的脖子!”

“誰?”弗蘭肯靜靜地問道,毫無興趣。

“蓋伊!蓋伊,我們怎麼了?我們在說些什麼?”

“我不知道。”弗蘭肯說,他看上去很疲倦。

那天晚上,弗蘭肯來到吉丁家吃晚飯。他打扮得喜氣洋洋,吻吉丁夫人的手時,他像從前一樣殷勤地眨著眼睛。但是當他向多米尼克祝福時,他看上去很憂鬱,發現自己並沒有什麼要跟她說的話。看她的臉時,他的眼睛裡蘊含著乞求。原以為會從她那裡得到明顯而尖刻的嘲諷,但是相反,他看到了一種意外的理解。她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彎下腰親吻他的前額,她把嘴唇輕輕壓在他的額頭上,比正式禮儀要求的時間略長。他體內流動著一股感激的暖流——然後,他又感到害怕了。“多米尼克,”他小聲說——其他人聽不見他在說什麼,“你一定非常不幸福……”她快樂地笑著,挽起他的胳膊:“噢,不,父親,您怎麼能這樣說!”“原諒我。”他低聲說道,“我有點愚蠢……這真是太美妙了……”

整個晚上,客人們絡繹不絕,未經邀請,未經通知,只是一聽到這訊息就覺得有權利拜訪。吉丁不知道看見他們是該高興還是該掃興。似乎只要有這種快樂的困惑持續著,一切就很好。多米尼克表現得很活躍。在她的舉止裡,他沒有捕捉到一絲諷刺的暗示。

當最後一位客人離開時已經很晚了。他們兩個人被留在一堆空酒杯和滿溢的菸灰缸中。他們坐在客廳的兩端,吉丁極力推遲去想那些他必須想的事情。

“好了,彼得,”多米尼克說著,站了起來,“我們把這些收拾一下吧。”

黑暗中,躺在她身邊的時候,他的願望得到了滿足,但也給他留下前所未有的飢渴,因為旁邊的身體沒有任何反應,甚至沒有反感。在把曾經盼望施加給她的佔有付諸行動時,他感覺自己失敗了。他說出的第一句話是:“混蛋!”

他沒有聽到她動。

然後他記起了那次的發現,激情時刻本來讓他將其忘在了腦後。

“他是誰?”他問。

“霍華德·洛克。”她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