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漢高祖劉邦 元 佚名 弗利爾美術館藏
01
漢七年（公元前200年）十二月，劉邦親討聯合匈奴作亂的韓王信。
回來的時候路過趙國，就到女婿趙王張敖家住幾天。
張敖脫下官服，戴上套袖，親自伺候劉邦飲食，非常謙卑。
一天，趙國丞相貫高咬牙切齒，帶著十幾個大臣來見趙王張敖：“大王，你老丈人真不是個玩意兒，我們乾脆宰了他。”
張敖一聽，嚇得手指都咬破了皮：“別嘰霸瞎說！”
貫高：“你看他那傲慢勁兒，兩腿一叉坐著，也太不把大王當回事兒，對你也是想罵就罵吧……”
張敖：“皇帝對張家有再造之恩，以後不要再說這種話了！！！”
【項羽封張耳（張敖父親）為常山王，常山國被陳餘滅了，張耳投靠劉邦，劉邦助其復國，封趙王】
貫高：“可我等不忍看著大王受如此之辱。大王是忠厚之人，我們不會陷大王於不義。所以這事就交給我們吧。若成了，功勞歸大王。敗了，罪責我們來擔。好不好？“
“好個屁。”
張敖不同意：尼瑪，你們這是要玩死老子啊。
可王八吃秤砣，貫高是鐵了心了。
那就瞞天過海。
他打聽到劉邦接下來會去柏人縣夜宿，制定了周密的暗殺計劃，在廁所裡埋伏了死士。
那天晚上，劉邦來是來了，但劉邦覺得柏人這個名字很不吉利，就沒在那裡留宿。
貫高的刺殺計劃落空。
《史記·張耳陳餘列傳》載：漢七年，高祖從平城過趙，趙王朝夕袒韛蔽，自上食，禮甚卑，有子婿禮。高祖箕踞詈，甚慢易之。趙相貫高、趙午等年六十餘，故張耳客也。生平為氣，乃怒曰：“吾王孱王也！”說王曰：“夫天下豪桀並起，能者先立。今王事高祖甚恭，而高祖無禮，請為王殺之！”張敖齧其指出血，曰：“君何言之誤！且先人亡國，賴高祖得復國，德流子孫，秋豪皆高祖力也。願君無復出口。”貫高、趙午等十餘人皆相謂曰：“乃吾等非也。吾王長者，不倍德。且吾等義不辱，今怨高祖辱我王，故欲殺之，何乃汙王為乎？令事成歸王，事敗獨身坐耳。”
02
問題來了——
1、貫高、趙午等人，因為劉邦叉開腿坐著，開口罵人這種事兒，就要去殺劉邦？
2、貫高和趙午已經六十多歲了，這輩子什麼事沒見過？為什麼衝動的跟十幾歲毛頭小子似的？
3、行刺皇帝這種事，本身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為什麼貫高會說“如果這件事情成功了，功勞全歸大王；失敗了，就由我們來承擔責任。”殺了劉邦，張敖有什麼功勞？
明 劉俊 漢殿論功圖 區域性
在接近真相之前，讓我們把時間點往前推：
高帝六年（公元前201年），韓王信在大同地區叛亂，並勾結匈奴準備攻打太原。
劉邦聞訊，率領30萬大軍親征。
時值寒冬天氣，天降大雪，劉邦輕敵冒進，中了匈奴誘兵之計，被圍困於白登山，長達七天七夜，完全和其他部隊斷絕了聯絡。
後來，劉邦採用陳平的計謀，定下和親計策，向冒頓單于的閼氏（冒頓妻）行賄，才得以脫險。
我們先來看，一開始劉邦許定的和親的人是誰？
《史記·劉敬叔孫通列傳》載：當是時，冒頓為單于，兵疆，控弦三十萬，數苦北邊。上患之，問劉敬。劉敬曰：“天下初定，士卒罷於兵，未可以武服也。冒頓殺父代立，妻群母，以力為威，未可以仁義說也。獨可以計久遠子孫為臣耳，然恐陛下不能為。”上曰：“誠可，何為不能！顧為奈何？”劉敬對曰：“陛下誠能以適長公主妻之，厚奉遺之，彼知漢適女送厚，蠻夷必慕以為閼氏，生子必為太子。代單于。何者？貪漢重幣。陛下以歲時漢所餘彼所鮮數問遺，因使辯士風諭以禮節。冒頓在，固為子婿死，則外孫為單于。豈嘗聞外孫敢與大父抗禮者哉？兵可無戰以漸臣也。若陛下不能遣長公主，而令宗室及後宮詐稱公主，彼亦知，不肯貴近，無益也。”高帝曰：“善。”欲遣長公主。
劉邦此生只有一個女兒，就是魯元公主。
魯元公主還有一個身份——張敖的老婆。
也就是說，劉邦原本是想把已經嫁了人的、身為趙國王后的女兒，送去匈奴和親。
這種事情，呂后不會答應，張敖不會答應，趙國人也不會答應。
有了這個引子，貫高身為趙國國相氣憤的想殺劉邦才說的過去。
而行刺劉邦這件事情，一旦成功了，誰可以立即即位？
當然是太子劉盈。
但是這件事最大的得利者是誰呢？
答案是呂氏外戚集團。
我們通過後面的歷史也知道了，劉邦死後，呂后執政，大封諸呂為王，氣勢全然蓋過了劉氏宗親和功臣集團。
在貫高的口中，張敖是軟弱的，所以行刺這種細節，貫高是不會和張敖商量的。
和貫高商量謀劃刺殺細節的，另有其人，比如說貫高如何事先得知劉邦晚上要留宿在什麼地方，在哪裡佈置人手。
這些都要對劉邦的行動路線瞭如指掌，還要有殺劉邦的動機。
一句話，這個人必須位高權重，又和呂家有緊密的聯絡。
那在當時的情況下，有誰能做到這一點呢？
雖然史料沒說，但是我們還是可以推匯出來。
他就是，呂后的大哥，劉邦的大舅子，周呂侯呂澤。
03
今天我們能查的到的歷史書上，呂澤是沒有單獨記載的，只有少數碎片記載散落在《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史記·高祖本紀》、《史記·呂太后本紀》、《漢書·高帝紀》等書當中。
為什麼是這種情況，我們後面再說。
先來扒史料。
《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載：以呂后兄初起以客從，入漢為侯。還定三秦，將兵先入碭。漢王之解彭城，往從之。復發兵佐高祖定天下，功侯。
這一段資訊量很大，我們一句一句看。
先來解釋第一個問題：什麼是“以客從”？
簡單點就是說，在劉邦創業的初始階段，呂澤就帶著人馬加入了劉邦的草臺班子。
那在劉邦的手下，“以客從”的都是些什麼人？
試舉幾例：
蕭何：以客初起從入漢；王陵：以客從起豐；張蒼：以客從起陽武；盧綰：及高祖初起沛，以客從，入漢中為將軍。
這四個人，蕭何、王陵、張蒼後來都做到了漢廷中央政府丞相的位置，盧綰是劉邦的發小，光屁股的朋友，異姓諸侯王之一。
可以想見，大舅哥呂澤並不是花花公子，他在劉邦集團裡是舉足輕重的人物。
04
第二句：還定三秦，將兵先入碭。
劉邦平定關中，呂澤是參加了的，然後呂澤獨自帶領一支人馬，先行進入了碭郡。
呂氏的老家就在碭郡的單父縣，劉邦還是小亭長的時候，呂家就很有錢有勢。
呂后/楚漢傳奇劇照
僅僅當上呂家女婿幾年之後，劉邦就拉起了自己的隊伍起義幹革命。
我們不禁要問，泗水亭長劉邦拉的起這麼大的隊伍來嗎？
給人辦白事吹嗩吶的周勃，殺豬屠狗的樊噲，劉邦是叫的動的，而有官職在身的蕭何和曹參，平時還是劉邦上級，他們又為什麼要聽劉邦的？
不要告訴我是劉邦大腿上的72顆痣征服了他們。
所以只有一種可能，是劉邦背後的呂家打動了他們，而此時呂太公年老，呂家的話事人是誰？
呂澤。
呂澤進入碭郡就是進入了自己的老根據地。
05
第三句：漢王之解彭城，往從之。
這句看似很好理解，劉邦在彭城被項羽打的大敗，孩子都不要了，劉盈和魯元公主被他扔了三次，最後他跑到了呂澤那裡。
問題在於這個“從”字，到底是呂澤“從”劉邦，還是劉邦“從”呂澤。
前者代表呂澤從屬於劉邦，後者代表他們是兩套班子。
這一題的答案，在《史記·項羽本紀》裡：
是時，呂后兄周呂侯為漢將兵居下邑，漢王間往從之，稍稍收其士卒。
下邑，在今天安徽省碭山縣，距離彭城（今徐州）很近，也就一百公里。
劉邦打彭城之戰投入兵力共計50萬，如果大舅哥是跟著劉邦混飯吃的，沒有理由兩軍相距只有100公里路程，大舅哥不跟劉邦在一起行動。
而呂澤手下的大將們，也是有區別於劉邦的。
這從他們的官職就看的出來。
《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載：曲成侯蠱逢（蟲達），以曲城戶將卒三十七人初從起碭，至霸上，為執圭，為二隊將，屬悼武王，入漢，定三秦，以都尉破項羽軍陳下，功侯，四千戶。為將軍，擊燕、代，拔之。
執圭是典型的楚制官職，屬悼武王。悼武是呂澤被追封為王的諡號，這裡明確劃定了蠱逢的歸屬。
而蠱逢在歸屬劉邦帳下之後，被其授予了都尉的職銜。
在漢朝建立之後，除了蠱逢之外，呂澤帳下被封侯的人還有很多：
——博成侯馮無擇，以悼武王郎中，兵初起，從高祖起豐攻雍丘，擊項籍，力戰，奉衛悼武王出滎陽，功侯。
——阿陵侯郭亭，以連敖前元年從起單父，以塞疏入漢。漢高帝六年七月庚寅，頃侯郭亭元年。還定三秦，屬周呂侯，以都尉擊項籍，功侯。
——東武侯郭蒙，以戶衛起薛，屬悼武王，破秦軍槓裡，楊熊軍曲遇，入漢，為越將軍，定三秦，以都尉堅守敖倉，為將軍，破籍軍，功侯，二千戶。
——陽都侯丁復，以趙將從起鄴，至霸上，為樓煩將，入漢，定三秦，別降翟王，屬悼武王，殺龍且彭城，為大司馬；破羽軍葉，拜為將軍，忠臣，侯，七千八百戶。
最牛叉的就是陽都侯丁復，食邑七千八百戶，這個封賞有多高呢？
他的食邑數僅在蕭何張良曹參周勃這些我們耳熟能詳的人之下。
明 劉俊 漢殿論功圖 區域性 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06
最後一句：復發兵佐高祖定天下，功侯。
在《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裡，“定天下”這個詞除了呂澤，又出現在了這樣幾個人身上。
張良：常計謀平天下；蕭何：佐上定諸侯；夏侯嬰：為滕公，竟定天下；陳平：出六奇計，定天下。
夏侯嬰是劉邦的車伕，絕對的鐵桿親信；
張良、蕭何、陳平是什麼水準？
無需多言。
有人肯定會問，為什麼這麼大功勞，劉邦才給呂澤一個侯爵？
妹妹是皇后，外甥是太子，如果呂澤自己再接受異姓封王，差不多就是明著向別人展示，這個位置，遲早不是我外甥的。
綜上，呂澤才是呂氏外戚集團真正實力的體現，也是呂后最強的臂助，劉盈最大的依仗。
07
我們知道，劉邦一直嫌棄劉盈，說劉盈太懦弱，個性不像劉邦。
“子不類父”
因為寵愛戚夫人的緣故，想改立劉如意為太子。
這個情況，呂后本人和呂氏外戚們是一清二楚的；
反之，劉邦想拿掉劉盈，也就需要拿掉劉盈強大的外家勢力。
現在我們回到本文最初的起點，也就是，高帝八年（公元前199年）及之前的一段時間，呂澤在什麼地方？
《史記·呂太后本紀》載：“呂后兄二人，皆為將。長兄周呂侯死事，高帝九年子臺封酈侯元年。”
“死事”，說明呂澤並不是壽終正寢。
漢九年（公元前198年）封呂澤子呂臺為酈侯，可知呂澤死於高帝八年。
而高帝八年，漢廷對外只有一件大事，也就是剿滅韓王信的餘黨。
也就是說，呂澤其實一直都在趙地。
在官方口徑裡，呂澤是死在了和韓王信的作戰之中。
我們有理由相信，劉邦親征冒頓那一仗，呂澤也身在其中，只不過按過去一貫傳統，呂澤並不和劉邦一起行動。
劉邦在白登山被圍，呂澤也沒有立馬去救，就像當年彭城之戰一樣。
呂澤一直是獨立在劉邦系統之外的一個備份。
何況，如果劉邦真的在白登山被匈奴人困死，那劉盈正好以嫡長子的身份登基。
呂氏外戚集團就成了最大的贏家。
劉邦採用陳平的計策從白登山回來之後，因為當時並沒有邊軍前去救援，也自然不會給和呂家有著千絲萬縷聯絡的張敖好臉色，對張敖破口大罵是輕的。
而張敖也只能擺出一副極其忠順的樣子來對劉邦。
劉邦也就此想把魯元公主送去和親，加緊自己換太子的腳步，同時針對呂澤下起了大棋。
08
劉邦的突破口，就是貫高刺殺事件。
貫高刺殺的事情敗露之後，張敖因為意圖謀害老丈人，劉邦把女婿和謀刺的一干人等一起押解回京，嚴刑拷打。
最終張敖被廢為宣平候，貫高在出獄後自殺，戚夫人之子劉如意被獲封為趙王。
好了，刺殺事件最終誰最得利？
劉邦。
劉邦利用和親，想送自己女兒去匈奴，利用貫高廢掉張敖的原有政治班底，想扶劉如意上位，這一刀刀都是砍向劉盈的。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也是砍向呂氏外戚集團的。
而想要釜底抽薪的消除呂氏外戚集團的威脅，最省力的一招，就是讓呂家的話事人呂澤消失。
呂澤不消失，換掉劉盈就是一句空話。
史書上當然不會記載，劉邦是明殺了自己的大舅哥。
劉邦也承擔不起明著殺掉呂澤的政治風險，不過製造一起意外事故，或者讓呂澤死於外敵入侵的事件中還是可以的。
所以，才會出現呂澤在與外敵交戰中陣亡的記錄。
在當時，趙、代地明明就只剩下韓王信的餘黨，根本用不著呂澤這個級別的大人物和他們對陣，但呂澤就是死了。
那究竟呂澤到底是死在敵人手裡？還是死在自己人手裡？
只有劉邦知道。
“為了給小兒子鋪路，只有委屈大舅哥了。”
劉邦/楚漢傳奇劇照
09
關於呂澤的史料不足的問題，也很好解釋。
在呂氏外戚集團被血洗，漢文帝劉恆旁支入繼大統的政治背景之下，淡化、醜化外戚集團的形象，就成為了當時的政治需要。
最明顯的就是陽都侯丁復。
因為丁復有呂家的背景，導致他雖然只比頂流的那些功臣少一些食邑，但是在後來的史書修訂漢高祖十八元勳功臣的時候，他還是被降到了第十七位，老搭檔曲成侯蠱逢食邑四千戶，排名十八。
史記索隱引姚氏曰：蕭何第一，曹參二，張敖三週勃四，樊噲五，酈商六奚涓七，夏侯嬰八，灌嬰九傅寬十，靳歙十一，王陵十二柴武十三，王吸十四，薛歐十五週昌十六，丁復十七，蠱逢十八
而身為呂家的初代掌門人，呂澤當然是重點照顧物件，被刪的幾乎找不到人，只在幾個關鍵節點有零星的記錄。
不過，劉邦給大舅哥的諡號還是表達了自己的一絲愧疚。
周呂侯呂澤，諡號“令武”。
漢初擁有雙字諡號的，還有這樣兩個人：
蕭何，諡號“文終”；張良，諡號“文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