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中原丨“河神廟”裡的黃河記憶

行走中原丨“河神廟”裡的黃河記憶

御碑亭、青龍宮牌坊

行走中原丨“河神廟”裡的黃河記憶

嘉應觀

行走中原丨“河神廟”裡的黃河記憶

滎陽大王廟宋建峰攝

□徐春燕

中原大地上,黃河亙古以來自西向東流淌,數十萬年間與人類休慼與共,人們對黃河依賴且敬畏,黃河之神的傳說就在這種複雜矛盾的情緒中萌生。

到後來,隨著黃河氾濫的加劇以及河運對國計民生影響的加大,黃河之神即“河伯”祭祀日益頻繁。為祭祀河神,古中原人修建了許多河神廟(又名龍王廟、大王廟、金龍大王廟等),規模大的如武陟嘉應觀建築群,小的如滎陽口子村的三間小廟。明清之時,中原黃河邊,幾乎村村建有河神廟,家家燒香供奉河神。

世事變遷,黃河岸邊曾密集的各類“河神廟”在今天多已消失。一是這類廟多建於險工段,黃河頻繁決口,“大水衝了龍王廟”。一是黃河航運功能逐漸衰減,百姓供奉河神祈福求平安的原動力消失。但各類“河神廟”承載的歷史記憶、祭祀文化、民間信仰等,作為博大精深的黃河文化的組成部分,仍值得細細探尋。

◎“豆腐腰”上的最大河神廟

我沿著滔滔黃河東行,到達武陟縣城東南12公里處黃河北岸,氣勢恢弘的嘉應觀建於此處。嘉應觀在當地又稱為黃河龍王廟、廟宮,於清雍正元年(1723)開建,歷時四年建成。

遙望嘉應觀,初冬暖陽下,這組色彩濃烈的古建築群,大殿頂部的孔雀藍琉璃瓦華貴逼人,御碑亭頂部的黃色琉璃瓦光彩奪目。

集宮、廟、衙三位一體,嘉應觀佔地140多畝,坐北朝南,現有建築249間,佈局規整,古色古香。主體建築分南北兩座大院,北院為祭祀河神、巡河行宮建築群;南院建有戲樓、牌坊等。另外還建有東西跨院,分別為河臺、道臺衙署。整個建築群佈局嚴謹,紅牆碧瓦,莊嚴肅穆,有“中原第一觀”美譽。也是黃河流域現存的最大河神廟。

嘉應觀是清代雍正敕建,他為何要在武陟建嘉應觀呢?

民間關於黃河有“銅頭鐵尾豆腐腰”之說,這個“豆腐腰”指的是武陟。武陟附近有伊河、洛河等河流注入黃河,它又地處沁河入黃河處,每到汛期,各路洪水彙集在此,大堤像豆腐般鬆軟,經不起風浪折騰,隨時可能崩決,它一度是黃河最危險的河段。此處建廟,符合河神廟常建於黃河邊險工段的慣例。

康熙末年,黃河四次決堤,洪水肆虐,豫北多地被淹沒,皇四子胤禛(雍正)臨危受命,親臨武陟治理黃河,頗有成就。胤禛繼位後,黃河再次潰決,他敕命兵部侍郎嵇曾筠為河道總督,加固河堤,堵決洪水。嵇曾筠是治水能臣,提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案,並於雍正二年(1724),修成一條長達九里的黃河大壩。當年秋汛來臨,河水猛漲,大壩巋然不動。雍正大喜,親書“御壩”二字,刻碑立於堤壩之上。此後200多年,黃河再不曾在武陟決口,最危險的河段變成了最安全的河段。

武陟治黃,是皇四子胤禛的重要政績,是很大的加分項,他對武陟有感情。他登基後,建嘉應觀御祭大禹和河神,借漢族“神”進行精神統治。再加之中國歷史上無論哪個朝代想長治久安,都必須辦好黃河的事。種種原因,導致雍正繼位之初,即耗巨資(相傳花了288萬兩白銀),在武陟建了嘉應觀。

嘉應觀自建成後,河清海晏,雍正非常高興,嘉應觀遂作為清代皇家祭祀河神之地,享受中祀之禮,一年一祭。中祀是中國古代帝王舉行的中等規模的祭祀活動,僅次於最高等級的大祀。雍正皇帝重視河神祭祀,他在位十三年,四次御祭河神於嘉應觀中。還寫下數千言的《聖世河清普天同慶諭》,撰寫《祭告河神文》,命河南巡撫田文鏡赴嘉應觀,主持祭祀議程,立石為記。其他時間,即使雍正皇帝不能親赴,也會委託欽差大臣行祭。

嘉應觀祭祀的禮儀莊嚴盛大,細緻繁瑣。神位、祭器、祭品、玉帛牲牢之數,祀期、齋戒、祭服、祝版、習儀、陪祀、樂章等均有定製。遣官致祭名額也有明確規定,《清史稿》記載:“河瀆一人”,“將行,先遣官致齋一日,二跪六拜,行三獻禮”。

嘉應觀御碑亭上有對聯寫道:“河漲河落,維繫皇冠頂戴;民心泰否,關乎大清江山”。對於河神的崇拜和祭祀上升為國家行為,無疑反映了官民一體祈盼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強烈願望。

“國家大事,在祀與戎”,祭祀是封建統治者彰顯國家統一和皇權至上的重要儀式。古代將長江、黃河、淮河、濟水四條河流合稱四瀆,《漢書》說:“中國川原以百數,莫著於四瀆,而河為宗。”可見黃河地位舉足輕重,祭祀河神成為國家禮制中不可或缺的一環,備受統治者重視。

◎村村有廟,家家供奉

嘉應觀是中國最大的河神廟,享受國家層面的中祀。黃河流域各州府、縣城多建有祭祀河神的廟宇。黃河沿岸幾乎村村有廟,家家燒香供奉。武陟縣百分之二十的村名、地名都與黃河相關,河神信仰根深蒂固,某種程度上影響著人們的生活習慣和思維方式。

河南民間,今天仍存留多座河神廟,它們名字五花八門,龍王廟、大王廟、金龍大王廟等等不一而足。

滎陽口子村留存著清代大王廟建築,它離黃河重要古渡玉門古渡直線距離數十米。這座大王廟紅磚灰瓦,面闊三間,裡面供奉著謝、黃、朱、慄四位河神。每年正月初一到十五,前來供奉的百姓絡繹不絕。農曆二月初二,傳說是河神生辰,大家會集體到廟裡祭拜。

新鄉市紅旗區和平橋北關留存一座大王廟,初建於明萬曆年間,它現遺存一座四合院,由大殿、後殿及左右配房構成,為傳統硬山式建築,紅牆藍瓦,建築規整。規模稱不上宏大,也足夠氣派威風。

博愛縣清化鎮大王廟,明清規模很大,現僅存正殿一座及明清碑刻十餘通,從現存正殿前後簷五彩斗拱中,不難推測這座廟宇當日之華麗。

據清化鎮大王廟儲存的明朝隆慶五年(1571)《建立金龍四大王神祠記》記載:“大王(名謝緒,南宋末年人)為黃河福主,而沿河一帶皆有神祠焉。我朝糧運自淮而上,設管河管洪衙門,亦以其運之艱也。於神設有時祀……波濤起伏之虞泊者,憂其堤岸衝擊之患,無不求其神之庇護者。”清化鎮是古代南糧北運必經之地,河運艱險,商賈和船民建造大王廟,歲時祭祀,誠請大王保佑商民“離風濤而就平陸,人與貨俱保安而歸”。

武陟縣作為“中國黃河文化之鄉”,有多處黃河文化符號。除嘉應觀外,龍源鎮萬花莊村青龍宮(民間又稱龍王廟)也是一座重要的河神廟。它始建於明永樂年間,又經清政府幾次重修增建,高大宏偉,十分氣派。難能可貴的是,此地房、牆、梁、柱、門、窗上,到處都刻有龍的形象,栩栩如生,是中國龍藝術文化中的瑰寶。

這座廟供奉的河神青龍,民間傳說它靈驗非常,有求必應。青龍宮的“祈雨”習俗,已是河南省非物質文化遺產。

◎河伯·大王將軍·治河能臣

明清時期,中原黃河流域各河神廟,所祭祀主神,除了公祭中的“河伯”外,還有些是歷史上確有其人,被政府敕封成為“持證上崗”的河神,他們人員眾多,身份多樣,事蹟豐富生動。

比如最大的河神廟嘉應觀內,就供奉了這樣十位河神,東大殿供奉著西漢的賈讓、東漢的王景、元代的賈魯、明代的白英和潘季馴,西大殿供奉著明代工部尚書宋禮、明代兵部尚書劉天河、清代河道總督齊蘇勒、嵇曾筠和林則徐,他們都是彪炳史冊的治水名臣,千百年來備受百姓愛戴。

先講講公祭的“河伯”的沿革史。在人類努力征服自然的初期,人們幻想著有神秘力量能幫助自己擺脫痛苦。神靈應運而生。《禮記》說“山林川穀丘陵,能出雲為風雨見怪物皆曰神”,這是對於自然神較早的闡述。最早的河神是自然神,完全來自臆想,它或是龍或是魚或是龜。後來河神形象逐漸清晰,《史記》引《龍魚河圖》說河神名馮夷,橫渡黃河溺水而亡,成為河伯。西晉玄學家郭象說,馮夷“服八石得水仙,化為河伯”。八石是古代道家煉丹常用的八種礦石,馮夷是服了道家仙丹成仙的。稱其為“伯”,是為了符合古代森嚴的等級制度。這也是諸多自然神人格化的必經之路。

歷經數千年,河伯品行事蹟眾說紛紜,褒貶不一。《莊子·秋水》中,他眼界狹小,貽笑大方;《楚辭》中風流倜儻,玉樹臨風;再到《史記·滑稽列傳》中,他又無辜受累,成為年年娶漂亮姑娘的惡霸。反映了人們對黃河愛恨交織的複雜心情。

漢代,河伯被封靈源公,作為四瀆之一陪祀北郊地神,此後長期未變。宋元時期,河患頻仍,眾生祈盼國泰民安,河伯地位有所上升。南宋時加封顯聖靈源公。元世祖時又加封號為“河瀆靈源弘濟王”。

到了明代,太祖朱元璋秉持“神靈至上、不宜加封”的精神,一度放棄為嶽鎮海瀆加封號,“止以山水本名稱其神”,河神人格化程序暫時中斷。天啟六年(1626),明熹宗繼續加封河神為“護國濟運龍王通濟元帥”,這說明人格化程序再度開啟。清代延續明朝做法,雍正二年(1724),敕封黃河神為“西瀆潤毓大河之神”。

再講民間誕生的諸位河神。黃河流域有個著名河神名叫金龍四大王,其原型據傳是南宋錢塘縣飽學之士,姓謝名緒,他性格剛毅,因痛惜南宋將亡,隱居金龍山。後來蒙古兵南下,謝緒為保持氣節赴水而死,死前發誓“黃河北流,胡運乃滅”。元朝滅亡之後,黃河水曾一度北流。

河神黃大王,原型是明末河南偃師嶽灘鎮王莊村人黃守才。他是草根出身的治水奇才,百姓稱他“黃爺”。據說他幼年潛心研讀歷代治水方略,成年後致力於治水濟民,他總結治水經驗寫成《禹貢註疏大中講義》《治河方略》等書,影響深遠,世人盛讚他是“活河神”。

此外還有朱大王、宋大王、慄大王、陳將軍、王將軍等,他們曾是官員、將軍、河兵、普通百姓等,雖身份不同,但在治理黃河中均有成就。得到上至帝王下至百姓的尊敬有加,爭相祭祀。民間諸多河神的出現,固然與統治者推波助瀾有關係,但更重要的原因,還是源於黃河漕運對於穩固政權和安定社會日益加重的影響。

◎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

中原眾多河神廟內的河神祭祀固然莊嚴神聖,但並不妨礙人們從中尋求慰藉與快樂。

中國封建社會後期,黃河與漕運緊密相連,而漕運又與民眾生活和政治安定密不可分,強大的功利性和政治性驅使下,民眾對河神的虔誠與日俱增。

加之昔日黃河兩岸百姓生活困苦,人們舒緩精神,愉悅身心的願望格外強烈。為莊嚴的祭祀新增人間煙火,便在所難免。

新鄉金龍大王廟會一直持續到現在,全省知名,影響波及省外。

清代武陟龍源鎮萬花莊村青龍宮廟會是古懷慶府(今焦作、濟源一帶)影響最大的廟會之一。據相關資料,每年農曆二月初一到初五,冀、魯、晉、豫等地商民蜂擁前來,最多時可至十數萬人。武陟一帶民眾重視這個節日,數百年來,各村的經擔、旱船、盤鼓、高蹺等表演隊伍,都以來此表演為幸。至今青龍宮廟會依然長盛不衰。

每年農曆正月十五,滎陽汜水鎮人有向口子村大王廟供奉花燈的習俗。人們用秸稈紮起一個個容器,將燈置諸其中,幾百盞燈同時點燃,號稱“燈山”,璀璨輝煌。人們還會來到黃河邊,在水上飄起“路燈”,有錢人會特地從集市上買來陶燈盞,平常人家有的借用小木板載燈,有的乾脆用蘿蔔和橘子挖空當載體。許多小燈,漂在黃河岸邊,星星點點照亮夜色,不由得讓人憧憬生活的光明。

明清時期,戲曲藝術有了長足發展,百姓愛看戲,他們猜測各路河神也會喜愛看戲。各地河神廟,多建有戲臺。即使在汜水鎮口子村這樣的小地方,大王廟對面戲臺也搭建的頗具規模,每到河神祭祀時節,村民請來戲班表演,全村人聚到一起觀看,娛神更娛人。當下的口子村大王廟,依然有香火。只是放“燈山”漂“路燈”等習俗已消失。唱戲娛神的活動,也很少了。

美國詩人惠特曼說:“沒有信仰就沒有名副其實的國土。”信仰是指導人們前行方向的明燈。在古代社會,河神不僅肩負著防洪護堤、平息水患的使命,還承載著庇佑漕運、保障通航的期望,是人們戰勝恐懼、克服困難的力量。國家祭祀中官方祀神求報、神人互惠的心理與民間無異。

此外,河神祭祀進入民眾生活,成為百姓的必需,在滿足人們情感需要的同時,也使得信仰更具有鄉土氣息,也更富有生命力。

本版圖片除署名外均由武陟縣委宣傳部提供繪圖/王偉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