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帝元宏(之二十一)

第七章領異標新

第二節均田大政

事隔不久,秘書令李衝首先揭開了這個蓋子。對於自道武帝以來就存在並不斷繁殖、壯大的塢壁主們,李衝一直在觀察,在思考。太和九年(485),李衝向孝文帝推薦相州刺史李安世,針對塢壁之禍提出“均田制”的設想。

李安世,趙郡平棘(今河北趙縣)人。父親李祥,家學深厚,品性賢良,對待百姓威恩適度,治理有方,歷任淮陽太守、綏遠將軍、河間太守、中書侍郎等職,死後被高宗文成帝追贈為定州刺史、平棘子,諡號憲。叔叔李孝伯,博通諸子百家學說,風度恢宏高雅,通達政務,深得太武帝賞識和信任,賜爵南昌子,加授建威將軍,掌握軍政機要,多次隨太武帝出征,屢立謀略之功,聲名遠播,是朝中繼崔浩之後能夠向皇帝直言進諫的又一人,國家的大政方針幾乎都出自他手,儘管出外任使持節、散騎常侍、平西將軍、秦州刺史,卻享有宰相的禮遇,太武帝曾說:“朕有一個孝伯,足可治天下。”李安世從小耳濡目染,才學過人,性格溫順,聰穎仁孝,穩重謹慎,十一歲時即嶄露頭角,為文成帝所讚賞,成為中書學生。孝文帝時,由主客令、給事中,而至相州刺史,目睹塢壁主為霸一方,上欺朝廷,下凌百姓,致使“富強者併兼山澤,貧弱者望絕一廛”的社會現狀,上疏建議實行均田制,以限制士族侵佔田產民戶,讓農民安居穩業,百姓豐足,社會和諧。奏疏上寫道:“臣聞量地劃野,經國大式;邑地相參,致政之本。井稅之興,其來日久;田萊之數,制之以限。蓋欲使土不曠功,民罔遊力。雄擅之家,不獨膏腴之美;單陋之夫,亦有頃畝之分。所以恤彼貧微,抑茲貪慾,同富約之不均,一齊民於編戶。竊見州郡之民,或因年儉流移,棄賣田宅,漂居異鄉,事涉數世。子孫既立,始返舊墟,廬井荒毀,桑榆改植。事已歷遠,易生假冒。疆宗豪族,肆其侵凌,遠認魏晉之冢,近引親舊之驗。又年載稍久,鄉老所惑,群證雖多,莫可取據。各附親知,互有長短,兩證徒具,聽者猶疑,爭訟遷延,連紀不判。良疇委而不開,柔桑枯而不採,僥倖之徒興,繁多之獄作。欲令家豐歲儲,人給資用,其可得乎!愚謂今雖桑井難復,宜更均量,審其徑術,令分藝有準,力業相稱,細民獲資生之利,豪右靡餘地之盈。則無私之澤,乃播均於兆庶,如阜如山,可有積於比戶矣。又所爭之田,宜限年斷,事久難明,悉屬今主。然後虛妄之民,絕望於覬覦;守分之士,永免於凌奪矣。”這一提議深合孝文帝重農思想。早在太和元年(477)的時候,孝文帝就曾下達過勸農詔書,提出“其赦在所督課田農,有牛者加勤於常歲,無牛者倍庸於餘年。一夫制治田四十畝,中男二十畝。無令人有餘力,地有餘利”,這個提法就是均田制的雛形。

孝文帝元宏(之二十一)

孝文帝將奏疏呈給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看罷不住地點頭,說:“這倒讓哀家想起了我大魏開國之初道武皇帝的計口授田了。道武帝滅後燕,有幾十萬人口被遷至京畿平城,這些人無牛無地無家,國家就按人頭統一配給,分發土地和耕牛,讓他們從事農業生產,安居樂業,此舉被稱為‘計口受田’。”

孝文帝接著說:“皇祖母說的是,我們大魏一共對京畿附近的土地做過兩次劃分,可如今看來,有必要在全國範圍內對土地和人口進行一番認真核查了。”

太皇太后吩咐:“讓這個李安世來見哀家和皇上,你我當面聽聽他的見解。”

李安世覲見,首先給太皇太后和孝文帝講了一個宗主和蔭附戶的事例,這是他的老家趙郡平棘縣真實存在的事情。一個名叫李顯甫的宗主,自行開闢了一片方圓近六十里的土地,把全宗族的人都召集聚居於此,並廣納蔭附戶,這些蔭附戶倚靠宗主的保護和隱瞞,沒有戶口,不服官役,也不向國家繳納賦調,但需要向宗主個人上繳數額遠超於國家徵收的實物地租。現在,這裡已經有了幾千戶人家。那李顯甫究竟每年向朝廷上繳多少戶的賦稅,是不是都能如實上繳,只有李顯甫自己知道。

說到這裡,李衝解釋道:“咱們大魏朝建國以來,在賦調方面,一直實行九品差調法,這九品差調法就是按照每戶所佔田畝資產的多寡劃分為九個等級,為上上、上中、上下、中下、中中、中下、下上、下中和下下,品級越高,說明資產越豐,需要繳納的賦調也就越多。班祿制推行之前,按照中中戶應繳納的數額折算,平均每戶調帛兩匹、絮兩斤、絲一斤、粟二十石,另外還加徵帛一匹兩丈,為州庫附加。班祿後,每戶增調帛三匹、粟兩石九鬥,以為百官之俸祿,調外徵帛由原來的一匹兩丈增加至兩匹。這些就是一戶中中戶的實際數額,依次類推。”

孝文帝不禁疑慮,那些上上戶豈不會覺得不公?

李衝回稟:“皇上有所不知,下下戶多為三五口之家的自耕農,都是些散戶,而上上戶則實是那些強宗大族,是舊日的塢壁,是一個又一個壁壘森嚴的集團,甚至可以說是諸多的獨立王國,裡面有成千上萬人,幾百幾千戶卻只按幾戶或幾十戶上報,繳納賦調。他們世世代代居住在裡面,早已形成自己的組織和秩序,擁有自己的首領、自己的律令、自己的防禦體系等等,他們既有聯合其他塢壁主共同犯上作亂、武裝對抗國家的實力,又有保護塢壁內成員不受外敵侵擾的能力,所以招撫塢壁主,使他們成為宗主,為國家所用,是近七十多年來我大魏一直沿用的基本國策。但是,放眼望去,大魏國土之上,塢壁成患,不僅如此,有些經常受大戶欺壓、難以維持生計的散戶也悄悄投靠塢壁,成為其中的蔭附戶,宗主們隱匿這些蔭附戶,從而偷逃賦調,中飽私囊。官吏不是被賄賂,就是無能為力,長此以往,我大魏國庫不能充實,基業穩固也會受到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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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太皇太后將手中的青瓷茶盞往案上一頓,一盞茶水連帶茶葉一齊濺了出來,旁邊盤子裡的乳酪被濺溼,李衝嚇得立刻噤聲。

太皇太后看了看李衝,又看了看李安世,將口氣盡量放緩:“兩位愛卿不必驚慌,把你們所掌握的儘管講來!”

李安世接著又講了他相州轄地的李波兄妹。這李波也是一個宗主,長得五大三粗,善於騎射,又酷愛舞刀弄棒,身邊聚集了諸多武林中人,李波宗族人多勢大,便依仗財勢,在相州廣平郡(今河北雞澤北)圈佔了大片的土地,豢養了許多家兵,平日裡欺男霸女,非打即殺,就連官兵也不放在眼裡。他的妹妹李雍容,從小跟著哥哥闖蕩江湖,天不怕,地不怕,敢搶敢殺,聲名遠揚,當地居然有民謠為她傳唱:

李波小妹字雍容,

褰裙逐馬如卷蓬,

左射右射必迭雙,

婦女尚如此,男子哪可逢!

李波兄妹兇狠殘忍,手段毒辣,很快成為相州地方一霸,膽小怕事的人要麼遠走他鄉,要麼投靠他們做了蔭附戶,終生為他們所奴役。不僅如此,這李波還向官府瞞報戶數和人口,少繳、漏繳朝廷賦調,官吏上門核查,拒不配合,態度極其蠻橫。前任相州刺史忍無可忍,點齊人馬,親自率兵征討,結果被李波帶領的家兵打得落荒而逃。從此,這李波一族越發恣意妄為,無人敢惹。

直到新的刺史大人李安世到來,設計“鴻門宴”,將前來赴宴的李波兄妹當場擒獲並斬首示眾,才使相州治安得以穩定。隨後,李安世派人整頓塢壁,核查戶口,將原先被塢壁主,也就是後來的宗主非法侵佔的土地重新分配給百姓。其他宗主眼見得昔日兇悍無比的李波兄妹被新來的刺史大人就地正法,早已嚇破了苦膽,紛紛主動配合官府行動,相州的戶口核查工作如今正在順利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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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文帝聽至此處,不禁擊掌贊“好”,太皇太后臉上也現出了笑容。李衝補充道:“臣等以為,如今太皇太后輔佐聖主,海晏河清,社會安定,百姓都在重返故里,希望重振家園。然而那些宗主卻巧取豪奪,霸佔了他們的土地,使他們的生活無以為繼,從而滋生事端,矛盾重重,國家賦調徵收不利,損失嚴重。李安世均田的做法切中要害,適時適度,臣附議。”

孝文帝高興地說:“看來,這核查戶口,均分土地實為良策,我們就以相州為試點,抓緊進行均田改制,秘書令大人全力配合,如有需要,可直接向朕和太皇太后稟告。”李沖和李安世領旨而去。

太和九年(485)十月十三日,孝文帝正式下達均田之詔,將所有土地收歸國有,重新為百姓劃分,史稱均田制。

均田制共計十五條,涉及受田的數額、年限、新老桑田的規定,種植的範圍,老小殘疾戶的規定,狹鄉、寬鄉的規定,宅居地、官田等的規定,內容涵蓋全國各地各類人員、各種情況。概括起來就是“制天下男女計口受田”,“使細民獲有滋生之益,豪強無地利可求”。

我們來看看均田制這十五條:

諸男夫十五以上,受露田四十畝,婦人二十畝,奴婢依良。丁牛一頭受田三十畝,限四牛。所授之田率倍之,三易之田再倍之,以供耕作及還受之盈縮。

諸民年及課則受田,老免及身沒則還田。奴婢、牛隨有無以還受。

諸桑田不在還受之限,但通入倍田分。於分雖盈,沒則還田,不得以充露田之數。不足者以露田充倍。

諸初受田者,男夫一人給田二十畝,課蒔餘,種桑五十樹,棗五株,榆三根。非桑之土,夫給一畝,依法課蒔榆、棗。奴各依良。限三年種畢,不畢,奪其不畢之地。於桑榆地分雜蒔餘果及多種桑榆者不禁。

諸應還之田,不得種桑榆棗果,種者以違令論,地入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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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桑田皆為世業,身終不還,恆從見口。有盈者無受無還,不足者受種如法。盈者得賣其盈,不足者得買所不足。不得賣其分,亦不得買過所足。

諸麻布之土,男夫及課,別給麻田四十畝,婦人五畝,奴婢依良。皆從還受之法。

諸有舉戶老小癃殘無授田者,年十一已上及癃者各授以半夫田,年逾七十者不還所受,寡婦守志者雖免課亦授婦田。

諸還受民田,恆以正月。若始受田而身亡,及賣買奴婢牛者,皆至明年正月乃得還受。

諸土廣民稀之處,隨力所及,官借民種蒔。役有土居者,依法封授。

諸地狹之處,有進丁受田而不樂遷者,則以其家桑田為正田分,又不足不給倍田,又不足家內人別減分。無桑之鄉准此為法。樂遷者聽逐空荒,不限異州他郡,唯不聽避勞就逸。其地足之處,不得無故而移。

諸民有新居者,三口給地一畝,以為居室,奴婢五口給一畝。男女十五以上,因其地分,口課種菜五分畝之一。

諸一人之分,正從正,倍從倍,不得隔越他畔。進丁受田者恆從所近。若同時俱受,先貧後富。再倍之田,放此為法。

諸遠流配謫、無子孫及戶絕者,墟宅、桑榆盡為公田,以供授受。授受之次,給其所親;未給之間,亦借其所親。

諸宰民之官,各隨地給公田,刺史十五頃,太守十頃,治中別駕各八頃,縣令、郡丞六頃。更代相付。賣者坐如律。

此十五條律令,言簡意賅,系統詳細,又切實可行,將原來土地佔有不均、國家難以掌控的狀況打破,相當於一次土地所有權的重新分配,授予官吏的公田,屬於國有,官員只有使用權。授給農民的土地,有可以世代繼承的,也有到了年限要歸還國家的,所有權非常明晰。均田制的施行,提高了農民的生產積極性,限制了豪強地主對土地的兼併,也促進了拓跋貴族向封建地主的轉化。魏昌侯韓麒麟曾向孝文帝上表總結說:“制天下男女計口授田,宰司四時巡行,臺使歲一按驗。勤相勸課,嚴加賞賜。數年之中,必有盈贍,雖遇災兇,免於流亡矣。”

均田制實行不久,不斷有訴狀告至京城,內容大都一樣,都是狀告相州刺史李安世貪贓枉法、欺壓百姓、圖謀不軌等等。孝文帝看罷,均一笑了之,並不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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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李衝與李安世一同求見。

孝文帝與太皇太后並坐於皇信堂內,聽二人言講。

李安世奏稟:“相州塢壁主張泰,經營塢壁多年,在相州一帶是首屈一指的大戶,但一直瞞報、漏報戶口和人口,偷逃賦調數額巨大。此次核查戶口時,發現張泰暗中將塢壁內百姓大量轉移,整個塢壁內只留下極少部分人留守。我們幾經調查,才將被轉移的百姓找到,現在人證、物證俱在,證據確鑿,張泰也已抓捕入獄,只是……”

說到這裡,李安世住口不說了。

孝文帝不解,問:“只是如何了?愛卿講來。”

李安世看了一旁的李衝一眼。李衝行禮罷,替他說:“那張泰乃汝陰王之岳丈,他有個女兒嫁給了王爺,張泰口口聲聲說他是皇親國戚,治他的罪就是冒犯皇家,冒犯天威,誰也不能把他怎麼樣。臣等因此前來請旨,請太皇太后和皇上定奪。”

太皇太后“哦”了一聲,轉臉對孝文帝道:“又是這位王爺,皇帝,你來定奪吧!”

孝文帝沉吟片刻,對李衝說:“李衝,你親自去相州走一趟,把李愛卿的家眷先接到京城,妥善安排好他們的吃住。”

李衝應答。

孝文帝又對李安世說:“李愛卿,你回相州將那張泰押解至京城,然後親自交給汝陰王,朕倒要看看,他會如何處置他的岳丈大人。”

李安世領旨後仍然跪地不起,向皇上謝罪道:“微臣自知此次核查戶籍,實施均田以來,所作所為難免魯莽,得罪朝廷大臣事小,有辱皇上重託事大,臣有罪,請皇上賜罪!”

孝文帝雙手將李安世扶起,誠懇地說:“你為朕之社稷江山得罪朝臣,何罪之有!朕還要好好賞你呢。”

李安世再次跪倒,眼含熱淚:“叩謝皇上!微臣唯願盡忠盡職,報效朝廷,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在李安世和李衝等人的努力下,均田制在北魏如火如荼地開展起來,他們清除塢壁,核查戶籍,量地劃野,均分土地,在京畿平城上演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土地大革命。

孝文帝元宏(之二十一)

李文媛,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大同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大同市攝影家協會副主席、大同市博物館理事會特聘理事、大同市婦聯執委、大同市傳統文化促進會文化顧問、中國觀賞石協會鑑評師、價格評估師 。法學學士。14歲開始發表作品,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太陽風》(作家出版社出版)、傳記文學作品《孝文帝元宏》(北嶽文藝出版社)。其它作品散見於《青年詩人作品選》、《意林》《小品文選刊》、《紅樓夢學刊》等刊物雜誌。

【來源:大同市傳統文化促進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