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隴西:諸葛亮面對的是怎樣的朝堂

編者按:

電視劇《風起隴西》的收視慘淡,開局的魔改也被詬病,但是諸葛亮面對的朝堂和困境卻沒有改變。

方詩銘先生的《論三國人物》中,描述了諸葛亮和李嚴兩個人的關係不睦的緣由。

風起隴西:諸葛亮面對的是怎樣的朝堂

諸葛亮 《風起隴西》劇照

《三國志·蜀志·李嚴傳》說:“(建興)九年春,(諸葛)亮軍祁山,(李)平催督運事。秋夏之際,值天霖雨,運糧不繼,平遣參軍狐忠、督軍成藩喻指,呼亮來還,亮承以退軍。平聞軍退,乃更陽驚,說:‘軍糧饒足,何以便歸?’欲以解己不辦之責,顯亮不進之愆也。又表後主,說:‘軍偽退,欲以誘敵與戰。’亮具出其前後手筆書疏本末,平違錯章灼。平辭窮情竭,首謝罪負。”李平即李嚴,這是他後來的改名。如《傳》所說,李嚴以霖雨軍糧不繼,呼諸葛亮回,“亮承以退軍”。但李嚴知道諸葛亮退軍之後,卻故意驚愕說:“軍糧饒足,何以便歸?”以此誣陷諸葛亮。當這場官司打到後主那裡時,李嚴又說,諸葛亮是假作退軍,“誘敵與戰”。待諸葛亮拿出李嚴的“前後手筆書疏本末”,李嚴的罪行才十分明顯。這裡用了“辭窮情竭,首謝罪負”八字,說明在後主面前,諸葛亮與李嚴曾往復辯難,在大量證據面前,諸葛亮才得以迫使李嚴承認,取得這場官司的勝利。諸葛亮一生中這是僅有的一次。

為討論這個問題,首先得考察李嚴其人。據傳,李嚴是荊州南陽人,年輕時為郡縣吏,以“才幹”著稱。曹操進軍荊州,他入蜀投奔益州牧劉璋,任成都令,“復有能名”。後又奉劉璋之命,在綿竹與劉備拒戰,旋即投降,被任為興業將軍、輔漢將軍。從“興業”“輔漢”這兩個將軍號可以看出,李嚴在劉備心目中是佔有相當地位的。

風起隴西:諸葛亮面對的是怎樣的朝堂

李嚴 《風起隴西》劇照

《李嚴傳》又說:“章武二年,先主(劉備)徵(李)嚴詣永安宮,拜尚書令。三年,先主疾病,嚴與諸葛亮並受遺詔輔少主,以嚴為中都護,統內外軍事,留鎮永安。”劉備將李嚴抬高到與諸葛亮並列的地位,這不但可以與諸葛亮抗衡,而且還可能進一步取代諸葛亮,成為蜀漢首屈一指的人物。諸葛亮上後主的《表》即說明了這一點:“臣當北出,欲得(李)平兵以鎮漢中,平窮難縱橫,無有來意,而求以五郡為巴州刺史。去年臣欲西征,欲令平主督漢中,平說司馬懿等開府辟召。臣知平鄙情,欲因行之際逼臣取利也,是以表平子豐督主江州,隆崇其遇,以取一時之務。平至之日,都委諸事,群臣上下皆怪臣待平之厚也。正以大事未定,漢室傾危,伐平之短,莫若褒之。然謂平情在於榮利而已,不意平心顛倒乃爾。若事稽留,將致禍敗,是臣不敏,言多增咎。”對李嚴的罪狀,諸葛亮概括為,乘北伐之際進行要挾,“開府辟召”,取得與諸葛亮完全同等的地位;同時“窮難縱橫,無有來意”,如上所說,李嚴曾採用各種手段,打擊諸葛亮,反對出軍北伐。由於他“與諸葛並受遺詔輔少主”,李嚴暗示自己應該“開府辟召”,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為什麼李嚴要採用各種陰謀,迫使諸葛亮退軍,以反對北伐,甚至在來漢中之前即“窮難縱橫”,顯示“無有來意”?

為回答這個問題,有必要首先回答劉備為什麼要李嚴與諸葛亮“同受遺詔輔少主”?

《三國志·蜀志·諸葛亮傳》說:“章武三年春,先主(劉備)於永安病篤,召(諸葛)亮於成都,屬以後事,謂亮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國,終定大事。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亮涕泣曰:‘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繼之以死。’先主又為詔敕後主曰:‘汝與丞相從事,事之如父。’”對劉備與諸葛亮的這番對話,歷來有各種看法,裴松之注引孫盛的意見是:“(劉)備之命(諸葛)亮,亂孰甚焉!世或有謂備欲以固委付之誠,且以一蜀人之志。君子曰:‘不然,苟所寄忠賢,則不須若斯之誨,如非其人,不宜啟篡逆之途。是以古之顧命,必貽話言,詭偽之辭,非託孤之謂。幸值劉禪闇弱,無猜險之性,諸葛威略,足以檢衛異端,故使異同之心無由自起耳。不然,殆生疑隙不逞之釁。謂之為權,不亦惑哉!’”這個看法有可採之處,概括起來即是“備之命亮,亂孰甚焉”,但實際並非完全如此,孫盛所謂“詭偽之辭,非託孤之謂”,這才真正道出劉備當時的心情,即是說,劉備對諸葛亮是不完全信任的,特別是在身後。如前所論,劉備取蜀,隨之前往的是龐統,為之後繼的是法正。龐統反對諸葛亮“跨有荊益”的策劃,認為“荊州荒殘,人物殫盡,東有吳孫,北有曹氏,鼎足之計,難以得志”。因而將重點完全置於益州,見《龐統傳》注引《九州春秋》;法正是背叛劉璋助劉備取蜀的關鍵人物,重視當然也在益州,與“跨有荊益”的設想所距更遠,但這卻與劉備苟安蜀中的思想完全合拍。從當時的情勢來看,劉備對法正的信任遠超過諸葛亮之上,龐統如不早逝也應該如此,以前已論及,茲不贅述。此後法正早死,李嚴從而被劉備提到與諸葛亮同等地位,以牽制諸葛亮的行動。所謂行動,對內是防止諸葛亮權力過大,影響到劉禪對益州的統治,對外是防止諸葛亮發動北定中原的戰爭,影響到益州的安全。這裡有必要分別加以論證。

風起隴西:諸葛亮面對的是怎樣的朝堂

《論三國人物》,方詩銘,北京出版社,2016年7月。

《三國志·蜀志·李嚴傳》說:“(李)嚴與孟達書曰:‘吾與孔明(諸葛亮)俱受寄託,憂深責重,思得良伴。’”李嚴所以致函擬招來孟達,顯然是欲挾孟達自重,所謂“良伴”即指孟達。函中強調“吾與孔明俱受寄託”,顯示他與諸葛亮“並受遺詔輔少主”,具有同等地位,也掌握同等權力,是蜀漢的權威人物。同書《費詩傳》說:“降人李鴻來詣(諸葛)亮,亮見鴻,時蔣琬與(費)詩在坐。鴻曰:‘間過孟達許,適見王衝從南來,言往者達之去就,明公(諸葛亮)切齒,欲誅達妻子,賴先主(劉備)不聽耳。達曰:“諸葛亮見顧有本末,終不爾也。”盡不信衝言,委仰明公,無復已已。’”這個王衝是何許人?同傳又說:“王衝者,廣漢人也。為牙門將,統屬江州督李嚴。為嚴所疾,懼罪降魏。”王衝本來是李嚴的部將,“為嚴所疾”,才投降曹魏的。因而所說孟達降魏之後,諸葛亮“欲誅達妻子”,這個誣衊之語有兩種可能,第一種可能為王衝本人所捏造,第二種可能為王衝聽他人所說,以誅殺孟達妻子這等大事而論,當然是傳自李嚴。王衝自己沒有捏造這類傳說的必要,也知道這不可能取信於孟達,第一種可能是不存在的,因而只能存在第二種可能,即誣衊和打擊諸葛亮,並挑撥諸葛亮與孟達之間的關係(其時諸葛亮也與孟達有書信往還)。

同書《李嚴傳》裴松之注:“《諸葛亮集》有(李)嚴與(諸葛)亮書,勸亮宜受‘九錫’,進爵稱王。亮答書曰:‘吾與足下相知久矣,可不復相解!足下方誨以光國,戒之以勿拘之道,是以未得默已。吾本東方下士,誤用於先帝(劉備),位極人臣,祿賜百億,今討賊未效,知己未答,而方寵齊、晉,坐自貴大,非其義也。若滅魏斬叡(魏明帝),帝還故居,與諸子並升,雖十命可受,況於九邪!’”李嚴的來書雖未能見到,但從裴注可知,第一是向諸葛亮提出“九錫”,第二則是“稱王”,這裡不用多說,主旨是在誣衊諸葛亮,認為諸葛亮將走曹操的老路,即受“九錫”封魏王,進而代漢,企圖取劉禪而代之,這當然引起諸葛亮的極大憤慨,所謂“十命可受,況於九邪!”即是以反面表達了這種心情。李嚴為什麼如此?固然是出於對諸葛亮的誣衊,但也不排除在對諸葛亮試探,企圖進一步加以中傷。十分可能,這類誣衊諸葛亮的輿論是流傳頗廣的。常璩《華陽國志》卷十中《先賢士女總贊·廣漢士女》說:“李邈字漢南,邵兄也。劉璋時,為牛鞞長。先主(劉備)領牧,為從事。……久之,為犍為太守、丞相參軍、安漢將軍。……(建興)十二年,(諸葛)亮卒,後主素服發哀三日。邈上疏曰:‘呂祿、霍禹未必懷反叛之心,孝宣不好為殺臣之君,直以臣懼其逼,主畏其威,故奸萌生。亮身杖強兵,狼顧虎視,五大不在邊,臣常危之。今亮殞歿,蓋宗族得全,西戎靜息,大小為慶。’後主怒,下獄誅之。”所謂“狼顧”,《晉書·宣帝紀》說:“魏武(曹操)察帝(司馬懿)有雄豪志,聞有狼顧相,欲驗之,乃召使前行,令反顧,面正向後而身不動。……因謂太子(曹)丕曰:‘司馬懿非人臣也,必預汝家事。’太子素與帝善,每相全佑,故免。”從這個故事可以看出,司馬懿的“狼顧”,即是具有“非人臣”的相,此後必取代曹氏。這類傳說當時應該流行頗廣,曹操有所聞,藉以觀察司馬懿,李邈也有所聞,卻用來觀察諸葛亮,這與李嚴試探諸葛亮“宜受‘九錫’,進爵稱王”是完全一致的。李嚴當然也聽到過這類傳說,不過不像李邈那樣“狂直”而已。至於“虎視”,《後漢書·班固傳》所收《西都賦》有這樣兩句“周以龍興,秦以虎視”,李賢注:“龍興虎視,喻強盛也。”班固實際的意思是,儘管周、秦都很“強盛”,但周是“龍興”,取天下以德;秦卻是“虎視”,取天下以“武”。李邈認為諸葛亮“身杖強兵”,與秦的“虎視”相同。不但如此,由於“狂直”,李邈還直接將諸葛亮比作欲危漢室的呂祿、霍禹。

風起隴西:諸葛亮面對的是怎樣的朝堂

諸葛亮 《風起隴西》劇照

當時蜀中反對諸葛亮的輿論,必然盛傳,而製造這類輿論的,應該是本為劉璋的屬下,如李嚴、李邈。他們所反對的是諸葛的北伐,企圖苟安益州,這完全符合於劉備取得益州後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