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翻譯腔就是“見鬼,老夥計,我要踢你的屁股”嗎?

“啊我的上帝,老夥計,我發誓,你再這麼說,我就要踢你的屁股了!”

“嘛,如果這樣的話,總覺得會比較困擾呢。”

“人們普遍相信,對待政治學真正科學的或哲學的態度,和對一般意義上的社會生活更深刻的理解,必定建立在對歷史的沉思和闡釋的基礎之上。”

上面這些句子中的翻譯腔,一望而知,自然都讀得出來。

有些翻譯腔,之所以顯而易見,是因為類似於“我的上帝、老夥計、我發誓、踢屁股”這些詞,明顯有悖於我們的日常習慣。

有些翻譯腔明顯,則是因為語氣詞,“比較困擾呢”這樣的句子,一聽就明白了。

當然也有別的判斷方式。

——“你進行的這番研究,加上你本身的知名度,對我的事業有很大的幫助。

——“你的研究與你的名聲,對我的事業幫助很大。”

這兩段話哪個翻譯腔重,也是一目瞭然。

其歸因,還是用句習慣。

現代漢語的日常語言,許多習慣,本就是翻譯腔來的,只是自己覺不到。

習慣了西式語法的人,會偏愛使用

名詞

。有時很容易將動詞與形容詞來名詞化。

比如,“無法相比”,會習慣說成“沒有可比性”;“確立制度”,會習慣說成“制度的確立”。

這也不足為奇。傳統中文,並無西式語法中繁雜的屈折、時態與變位。西語文獻為了說明嚴謹,常有些措辭,傳統中文裡沒有。

比如,英語中形容“one of the best”,傳統中文並無針對性說法,所以只好老實說:“最x的之一。”

說明固然嚴謹了,翻譯腔也就出來了。

又英法語表述,

重邏輯因果

,英語則and, so, because, but,法語則comme, lorsque, mais, cependant, encore,不一而足。

如是,除卻一些不常用的詞,多數翻譯腔,某種程度上,都是為了

說明嚴謹

——比如前面這一句,“某種程度上”這類,就是典型西語翻譯腔口吻。

所以許多學術寫作,為了嚴謹與格式,便難免帶有翻譯腔了。

也有許多翻譯腔的句子,本就是外語寫的。比如,黃仁宇先生《中國大歷史》裡,因為本就是英翻中,就有典型的翻譯腔:

“這一段充滿著光輝和滿足的時期如何下場?最簡捷地說,這理想的國家因為領導集團的逐漸驕惰而不負責,無從繼續。宮廷裡的伺候人眾增加到不能管馭的程度。”

也不是說翻譯腔不好。

在中文文學寫作中,翻譯腔有時,還帶著某種儀式感呢。

比如,蘇童先生的小說《我的帝王生涯》有句如下:

“我的最後一隻紅翼蟋蟀在十一月無聲無息地死去,使我陷入了一年一度的哀傷之中。我讓宮監收攏了所有死去的蟋蟀,集中放進一口精巧的狀如棺槨的木匣中。”

若改成:

“我最後一隻紅翼蟋蟀死於十一月,無聲無息,我陷入了悲傷。我讓宮監收攏了所有死蟋蟀,集中放進一口木匣:木匣精巧,狀如棺槨。”

——翻譯腔似乎少了,但也因此,少了戲劇唸白的感覺?

《大明宮詞》的愛好者,對此應該有同感。

許多作者初期作品,難免會有翻譯腔;隨其文字成熟,翻譯腔也會減少,口語化短句增多。

比如,蘇童先生後期《河岸》,句子已經成了這種風格。

“我抱住了父親枯槁的身體,那身體像一段頑強的朽木頂風冒雨,站立十三年,終於在一陣暴風中倒伏下來,我想安慰他,可是我自己的眼淚也在眼眶裡打轉,喉頭哽咽,說不出一句話來。”

類似的,餘華先生1992年作品《在細雨中呼喊》,句子是這樣的:

“1965年的時候,一個孩子開始了對黑夜不可名狀的恐懼。我回想起了那個細雨飄揚的夜晚,當時我已經睡了,我是那麼的小巧,就像玩具似的被放在床上。屋簷滴水所顯示的,是寂靜的存在,我的逐漸入睡,是對雨中水滴的逐漸遺忘。”

十餘年後的《兄弟》,句子風格已經這樣了:

“蘇媽說完急著要回家去取存摺,再去銀行取錢出來。李光頭說來不及了,他馬上要上車了,他先把蘇媽的十五份記在心裡的賬上。蘇媽不放心,她擔心李光頭從上海拉來了大生意以後,就不認蘇媽的十五份了。”

越是對語言敏感的寫作者,越容易對自己的翻譯腔產生警惕。最後多會走向返璞歸真,舉重若輕的地步。

而普通人在日常交流中,往往自己已經使了翻譯腔而不自知。

當然啦,日常語言是鮮活流動的。所以也很難一一甄別。

如果真的為了避免翻譯腔而刻意挑三揀四地不說,作為普通人的立場而言,很容易就會讓人困擾呢!

楊憲益先生翻譯《紅樓夢》,紫鵑雪雁討論寶黛親事。他老人家是這麼翻的:

“好事多磨”=“The way to happiness is never smooth”。

“是姻緣棒打不回”=‘Nothing can prevent a match made in Heaven。’

因為這兩句還不是普通表述,還帶點俗諺味兒;要把俗諺翻出俗諺的感覺,不太容易。像我初讀時,以為自己在讀《傲慢與偏見》,覺得這翻譯已夠地道了,但稍微看國外網站的評論,還是有人抱怨:

這個翻譯,對英語母語讀者不太友好,不夠接地氣。

——嗨,無論您怎麼試圖翻譯得貼心,總是會被人抱怨“太翻譯腔啦”。讀者的閱讀習慣,就是這麼微妙啊!

——所以我們也不要急著踢所有譯者老夥計們的屁股啊:翻譯這活實在太累了,譯者們也真的很努力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