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8-北漂青年的臆想

2028-北漂青年的臆想

撿不起來的東西總得回頭望一望。

劉奕卿踐行了這個價值觀十幾年,磕磕絆絆,過的並不算順。回頭路是沒的走了,他抬眼看了看後視鏡,眼袋有些腫。常年熬夜是不可能沒有惡果的,記憶力的衰退和面板變差是必然現象,胸悶氣短也排著隊跟上。在北京的前幾年經常徹夜改稿,一開始還覺得扛得住,在上大學的時候經常通宵和舍友天昏地暗的開黑到天亮,回去只用睡三個小時又是一條好漢。現在他發現腦力勞動的代價非玩遊戲可以比擬。煙也在那時候抽的多了,牙齒也開始泛黃。雖然每三個月定期洗一次牙,但是茶漬一樣難看的顏色像是被拓印在了牙齒上。

他又給了點油,車速在慢慢逼近120。車買了五年了,車況還行,二十萬出頭的價格還算能養的起。就是搖號搖了四個月。雖然自己也有些關係可以找,不過小恩小惠受多了難免會有些顧慮。自己已經三十三歲了,不再需要靠動用關係為自己撐面子。

昨晚那場酒喝的波瀾不驚,至少對他來說是這樣。轉到第二場的時候就已經沒人注意到他是在拿檸檬水摻可樂冒充威士忌了。倒也不是不願意喝,是以前喝怕了。和人拼酒舉起來就幹掉,啤的白的洋的(紅酒很少喝,覺得沒勁),關係鐵就醉生夢死的喝,喝完一場接著一場。關係一般就客客氣氣的喝,直到喝的彼此稱兄道弟相見恨晚。推脫不掉的陌生場合就各自心懷鬼胎的喝,喝到難受就扶著馬桶吐,吐乾淨了繼續。第一次見面的人,面子不能丟。

昨晚喝酒的人屬於哪一類呢?毗鄰北京的河北小城,自己的高中同學已經混的風生水起,出門都是霸道開路,去夜場都是經理點頭哈腰的親自接待。臉上多了點橫肉,天天醉生夢死的,不胖是不可能了。手腕上的表自己不認識,少說也值一個巴掌的數。張口閉嘴都是讓自己離開北京,說的都是前幾年“逃離北上廣”裡面的那套玩意兒。

啊!想起來了。劉奕卿高興的在座位上扭了扭腰,他是高中遞給自己第一根菸抽的哥們,十八歲生日的時候信誓旦旦的和自己說:有我一口肉吃就有你劉奕卿一口肉吃。自己第一次喝吐就是和他在一起。

那看來昨晚喝的不是各懷鬼胎的酒了。劉奕卿又開心了一些,在他的世界裡,只要和開心擦點邊的事兒就值得被反覆咀嚼。能像摔進蜜罐一樣徹頭徹尾高興一番的事兒太少了,不放低標準,抑鬱症是遲早的。

電話響了,李老師聽起來心情不錯。“老公啊,上高速了嗎?”背景很嘈雜,大概正帶著臭臭逛街。

臭臭不是他們的孩子,是一條金毛。這個名字是劉奕卿起的,李老師已經否定了他養貓的建議,起名字還是妥協下的結果。

孩子他們正在計劃,晚婚一代的通病。

“快了快了,六點前能回來。今晚去外面吃?”

“海底撈,我把臭臭遛回家去佔位子。”

電話掛了,簡單有效的溝通是夫妻二人這兩年磨練的結果。節約時間成本的同時,情感成本的消耗也明顯慢了下來。

平心而論,在李老師面前自己不能要求更多:體面的工作,體面的家境,良好的教育背景,還有兩位坐下來點根菸就能聊上三個小時的父親。

劉奕卿不確定在這幾點裡哪一條最重要,也許弄清楚這個問題的的意義本身也不重要了。李老師人好嗎?好。聊得來嗎?還行。你倆誰說了算?商量著來。老劉大手一揮,那還尋思啥?結婚吧,我還等著抱孫子呢。

好吧,那就結婚。什麼喜不喜歡的,是二十歲出頭的小朋友考慮的問題。小朋友總會長大,會發現有趣的靈魂自己永遠也遇不到。

直到眼前側翻的卡車原地甩了兩下尾,向自己時速110的小車徑直衝來之前,劉奕卿早都忘了什麼人才算有趣。

胸口很疼,可能有兩根斷了的肋骨刺進了臟器。嘴裡有腥味,原來吐血是這種感覺?氣囊的質量的確很好,左肩被壓的死死的,發不了力。

痛感主要是從胸口傳來的,兩條腿被扭曲車門和卡車上散落的貨箱夾住動彈不得,血好像供不進小腿,反正是沒知覺。兩片碎玻璃紮在臉上,還好自己被困的位置離窗戶不遠,但只能用鼻子小口吸氣,一張嘴肺就會燒起來。

救命是當然要喊的,肺疼的像被人拿著尖刀戳來戳去也得喊。不過劉奕卿發現自己的聲音實在是太小了,他能聽進有車停在隔離帶邊,有人在大喊“出車禍啦!”,像是在圍觀一場盛大的演出。有急促的腳步聲向自己靠近,卻被“別過去!小心爆炸!”的聲音勸了回去。

幾聲救命喊完,嘴裡的腥味又重了一些,頭頂溼溼的,不知道是不是血。說來奇怪,劉奕卿到現在也沒覺得自己要死了。他篤定自己傷的很重,就像感冒的人永遠知道這場感冒屬不屬於自己抗抗就能過去的那種。

他猜的沒錯,如果你是一名內外科兼修的醫生,你會明白現在這個被壓在車裡破布一樣的軀體,理應承受十倍於劉奕卿身體反饋給他的痛苦。

睏意襲來,濃烈的像比夜色更深的黑布,痛感倒是越來越小。潛意識裡,劉奕卿相信在這條中國最繁忙的高速上,應急救助會在短時間內迅速反應。他很相信自己的運氣,長久以來艱難困苦的時光都是靠著相信運氣度過的。他習慣了一套透過放低標準來自我安慰的竅門:陰雨了八天的北京在第九天放晴了一個早上,連續兩週的晝夜顛倒後終於在午夜前入睡了一次,只要劉奕卿當時注意到了,他就會對自己說,你今天的運氣真好。

所以他堅信著屬於自己的救援會及時趕到,依舊努力保持著清醒。肺部的痛感已經消失了,身體輕了很多。耳邊突然多了很多張小嘴,曖昧地衝著耳蝸裡吹氣。小嘴們說著“睡吧,睡吧,醒來之後一切都好了。”

劉奕卿沒上當,他用已經沙啞的喉嚨小聲對自己看不見的耳朵說“去你媽的,老子不睡。”

耳朵不生氣,接著說“那不睡了,不睡了。回憶回憶吧。”

回憶?是那種人死之前閃回自己一生的回憶嗎?劉奕卿倔強的用自己已經聽不到的聲音說。回憶屁啊,老子才三十三,人生剛過了三分之一,回憶你奶奶的腿。

回憶。。。這麼早就開始回憶?

自討沒趣,走過的路都是完成式,三十三歲的人不配現在就開始回憶。

對吧?

一雙手蓋住了劉奕卿的眼睛,他睡著了。再次睜開時,他看到了自己的身體,他開始飄離地表,看見了紅藍相間的燈光急速從遠處駛來,他開始融進雲彩裡,開始看見了活在過去、未來、和每個平行時空中的自己。

他來到了三年前。羊蠍子火鍋店,他正舉著杯子和對方豪飲。北京的冬天,不吃涮肉火鍋是對不起自己的。他齜牙咧嘴的幹掉半杯白酒,胃燒的像吃進了一塊烙鐵。

他看見三年前的自己衝進衛生間,把還未完全溶進血液裡的白酒從肚子裡嘔出來。這是場各懷鬼胎的酒,自己一定不能喝多了。

從馬桶上抬起頭,三年前的自己摸了摸肚子。還好,小腹上的贅肉聽話的保持著還能在同齡人裡炫耀炫耀的地步。三十歲的自己總算在這個說不清愛恨的行當裡摸清了門路,不用在一個個熬人的黑夜裡透支自己的身體了。

與之相對的,喝酒的次數越來越多。彷彿到了三十歲,酒局的多寡成了衡量成功的一個重要指標。劉奕卿不喜歡這樣,就像他自己所做的很多妥協。

但有什麼辦法呢?或者說,有什麼關係呢?大家不都這樣嗎?

他看見自己正和李老師面對面坐在咖啡館裡,常住北京的三姨正拿腔拿調的給李老師介紹自己。李老師笑吟吟的,無論按照哪個種族的審美,她笑的都很好看。

“先接觸接觸?”晚上在電話裡,母親問道。

劉奕卿想了想,說好吧。

李老師正在試一件紅色的大衣,飄帶很長,她只好半側過身彆扭的繫著。劉奕卿在一旁發呆,因為李老師側身的時候頭髮垂了下來,他想起了另一個人。

“好看嗎?”李老師終於紮好了飄帶,原地轉了個圈。

劉奕卿從錢包裡掏出卡,給李老師買下了第一個禮物。

繼續飄著,二十六歲的自己正在會議室裡陪笑。不是什麼大錯,小領導也並沒有多生氣,但就是習慣了。這三年,自己習慣了很多事。習慣了自己並不能像當初想的那樣,在想要回家的時候就可以買張機票。習慣了一個又一個自己篤定的底線被打破。習慣了一個人不能既拿著別人發給你的工資,又可以瀟瀟灑灑做想做的自己。

回到家,她問自己,辭職了嗎?

她不是李老師,名字不敢提,提了心裡就會一揪。

二十六歲的自己揉揉太陽穴,最近公司忙,明年吧。你放心,不會一直待在這兒的。

她附身親了一下自己的臉頰。沒關係,那就再等等。

開弓沒有回頭箭啊。他看見年輕的自己擠出一個似哭非笑的表情。

她環抱住自己的脖子,輕輕地說,我知道的。

場景接著變換,二十三歲的劉奕卿正拉著她的手,提著行李箱站在高鐵站前。那個時代的同齡人總是朝覲似的奔向北京,不知疲倦。他們像被強大的引力場吸引的小行星,在各個車站機場被加速到一個可以追趕自己理想的速度,然後昂著頭撞進那個張著大嘴的黑洞。

她看著黑壓壓的人流捏了捏自己的手,說,你說過的,就待一段時間啊。

二十三歲的劉奕卿把她攬在懷裡自信的說,你放心,咱就像大家說的那樣,呆兩年就去舒服的城市過日子。而且這破地方我也不喜歡,沒啥好吃的。

二十二歲的劉奕卿站在朝陽門車站,他被晚高峰的人流推搡著擠上車,他被一個個面無表情低頭玩著手機的人環繞著。他很詫異他們是如何一邊保持著極快的步頻一邊玩著手機,同時還能不撞到前面的人。

他覺得這裡是一個巨大的鋼鐵蟻巢的入口,進步了幾億代的螞蟻們用機械裝置把自己傳送到蟻巢的各個位置,接著從地下探出腦袋。他們依舊保持著螞蟻延續了幾億年的社會構成:分工明確,等級森嚴。

二十二歲的劉奕卿聳聳肩,反正老子以後大不了回老家待著,明年過來陪你們這些螞蟻玩玩。

緊接著,時間線變得不那麼具體了,場景切換的飛快。他把手伸向虛無的空氣中亂抓,卻發現自己什麼都阻止不了。

他看到更年輕的自己在和朋友談論現實和理想,說一個不能讓現實給理想繞道的人都是LOSSER。他看到自己執意的否決掉爸爸媽媽給自己建議的未來。他看到她走的那天,北京下了一場史無前列的大雨,小說一樣。黑雲像被上帝的巨手推著,想要壓垮整個城市。當然,還有那些和她度過的日日夜夜,以及他們接過的,那一個個漫長而熱烈的吻。

世界旋轉起來,更年輕的記憶從四面八方堆砌而來,像旋轉木馬上的八角華蓋那樣遮蓋了自己。劉奕卿感覺自己被困在了一個越縮越小的盒子裡,灰暗的回憶在各個角度翻折,不斷把有限的空間向著自己收縮。他伸出手像溺水的孩子那樣掙扎著,眼睜睜的看著記憶的牢籠將自己緩緩壓扁。

“撿不起來的東西,總得回頭望一望”

牢籠一瞬間垮塌了,刺眼的光亮帶著聖潔的威嚴,一瞬間掃蕩了自己人生的各個角落。

“哎,我發現你這人還挺有趣的。”是她的聲音把劉奕卿從光里拉了出來。

他開始繼續飄蕩在天上,只不過他看到的不再是記憶,而是無數個交錯時空裡的自己。

他看見那個二十五歲才從國外回來的自己,氣宇軒昂卻又冷若冰霜。那個自己很厲害,沒有用上三年就爬到了現實中自己更高的位置。但那個自己也很孤獨,劉奕卿看見他在晚上對著通透的落地窗偷偷流淚。

他看見了那個二十三歲便回到老家的自己,混的還行,就像昨晚一起喝酒的高中同學那樣。有車有房有孩子的,還養了一隻貓和一條狗。家離父母很近,每週都至少回去三次。那個劉奕卿正拍著自己大學舍友的肩膀說,累不累啊兄弟,回家吧。現在我算是想明白了,以前沒有的東西扯太多了,人就活一次,輕鬆點兒。

劉奕卿和越來越多的自己擦肩而過:有的在北京,有的在老家。有的因為固執而遍體鱗傷,有的因為改變而唯唯諾諾。有的在和她吵著架,有的在一個陌生的城市睡在一個陌生的人身旁。。。

終於,劉奕卿在一個自己面前停了下來。他站了很久,用夾著哭腔的聲音笑了出來。

他看到那個自己在二十五歲的時候,拉起她的手從北京站跳上一輛火車。目的地的城市很漂亮,下班的時候行人會帶著笑。

她問他,明年可能就升職了,值得嗎?

那個他笑笑,用值不值得衡量問題,累不累啊。

他們決定開一間酒吧。為什麼?哪個同齡人年輕的時候沒夢想過要開一間酒吧啊!做到的人,百無其一。

很難欸,咱倆都不懂。她戳戳他的臉。

那個自己聳聳肩說,試試唄,誰讓老子的一生是抗爭的一生呢?她開心的笑著,說你可真能吹牛逼。

劉奕卿看著他們週而復始的歡笑,爭吵,向父母求助,向朋友諮詢。看著他們笨拙的奔波在機關和商販之間,從任人宰割變得精於此道。

他看到自己藉著駐唱的話筒向她求婚,看到那場緊湊卻又夢幻的西式婚禮,看到他們的貓和狗,看到她捧起自己的臉說,你果然是個有趣的人。

突然,劉奕卿感覺有雙看不見的手正拽著他往更高的地方飛去。他爆發著全身的力量去對抗這股不可抗力,他還想繼續看看這個自己,把每一幀當成一部小說來看。

當他發現那個自己的世界已經越來越模糊,目之所及的空間正在被原來越多的白色光線填滿的時候,他認命的哭了起來。

他哭的那麼傷心,像是每一截腸子都被擰了個結。

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那些狗屁不通的好運今天終於用到頭了。但是他不明白自己現在為什麼而哭。

光線越來越刺眼,世界越來越嘈雜。

劉奕卿閉上了眼睛,他想把最後一個自己帶到那個世界去。

“醫生,這個人還在流眼淚!他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