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一旦和他的員工們

他們沒有害怕過重新開始,也有為生活去奔波的勇氣,這位老闆朱亙,還有他三線小城的員工們,心裡一直有種東西從未熄滅過。

“為了不做朱一旦,我一直竭盡全力”

夜裡9點,山東淄博的燒烤攤生意正盛,朱亙坐在拼湊起來的長條桌中間談笑風生,身邊圍繞著一群略顯拘謹的員工。與那個精準控制嘴角弧度、似笑非笑的網紅朱一旦不一樣,朱亙是活躍而有親和力的,他照顧著席間每個人,記得每個員工的名字,酒量,婚戀狀態,癖好八卦……。在生活裡,他從沒開除過十佳員工、當著銷售冠軍的面獎勵銷售亞軍,更不可能隨意操縱別人的命運。

他不斷強調,成為朱一旦確實是自己人生裡的旁逸斜出,“是天時地利人和”。在那之前,朱亙甚至很少看短影片,他更習慣看美劇和英劇,《實習醫生格蕾》追到了最新一季。網紅在他印象裡總歸是“偏負面”的詞彙,他時常掛在嘴邊的是貿易、材料、礦石。

公司的聯合創始人王星越是朱亙多年的同學,據他說, “當時就當成副業,投上點錢,找上一幫青年人乾乾,行就行,不行就算了。”他們找來的第一個員工是玲姐(後來在影片裡扮演馬小玲),負責唯一的業務:招聘。但招來的年輕人和他們想象中相距甚遠,“能力不行,上進心不足,學習能力不夠”——沒有人懂自媒體到底要怎麼幹。

兩位合夥人只好託朋友的關係,坐動車到濟寧、煙臺,再飛到杭州去,學習人家的經驗。玲姐說,最開始公司的業務主要在自媒體裡發文章,賺取稿費,拍攝短劇《C座802》已經是2018年底的事情了,放在西瓜影片上,幾百萬播放量能拿2萬的流量分成。盈利遠不及整體投入成本。

和很多摸著石頭過河的創業公司一樣,朱亙的公司開始了花樣翻新的各種虧損,但他們又是幸運的,因為在彈盡糧絕之前,他們的一款短影片——《朱一旦的枯燥生活》火了。

每個參與其中的人都記得這一天,2019年6月11日。他們在抖音上傳了《朱一旦》系列的第一條短影片,沒人知道命運的拐點始於這一刻,同事們甚至第二天上班才想起來關心一下這條短影片的資料,結果開啟抖音一看,點贊量已經破了20萬。抖音粉絲量在迅速攀升,“一直漲,一直漲,幾條發出去有五六十萬(粉絲),再之後有破百萬的趨勢。”大家開始在辦公室尖叫,“這個火了,這個火了!”

短短几個月之間,穿著POLO衫,戴著勞力士的富豪朱一旦迅速成為網際網路上的一個流行符號,連朱亙在紐西蘭留學時的大學同學都發微信給他:我靠,老朱,是你嗎?

燒烤架下,炭火漸漸衰弱,酒足飯飽的員工們默默刷起手機,只有朱亙斷斷續續地招呼著大家維持著桌面上的熱度。經常有鄰桌的客人認出他,跑過來要求合影,他都很配合,一遍遍對著鏡頭露出手腕上的勞力士,但臉上的“似笑非笑”卻越來越顯得疲憊。

出名之後,他承擔了更多的應酬,還經常需要自己出去談業務,每個人都要求他亮出勞力士、似笑非笑,久而久之,他已經忘了痛快淋漓的大笑是什麼滋味。

導演張策缺席了晚上的這場聚餐。他是朱一旦賬號的編導、配音,朱亙口中的“天才”和“靈魂”。幾天前,他向朱亙提出休假,帶著妻兒去了內蒙古,因為連續的創作讓他處於腦力枯竭的臨界點。“現在是完全沒有狀態,就像籃球運動員沒有手感一樣,怎麼投都投不中”,第二天,我在公司見到了旅行回來的張策,他卻沒有時間多說,因為他要趕稿一個商單,隔天交給甲方,而電腦文件上仍然是一片空白。

張策說,休假的這幾天,他非常努力地想要忘記寫劇本這件事,但它仍然出現在每個空隙。有人勸他,差不多就行了,沒必要把每個作品都做好。張策不同意,也不允許自己趨於平庸。如果按照百分制,他要把劇本做到70分以上才能過自己這關。

前幾天,新媒體運營萍萍在公司的員工群裡發了一份文件,她對各個賬號做了評估,梳理最近的粉絲資料,發現有下滑的情況。看到檔案時,朱亙正坐在北京攝影棚的化妝鏡前,他趕緊叫助理海藻把群解散,不讓更多的人看到檔案。

朱亙後來這樣解釋,“資料波動很正常,沒必要放大資料的影響,會給大家帶來很大壓力。”

提升的急迫性與消失的創作欲

《朱一旦的枯燥生活》更新到三四十集時,新的“原創梗”開始折磨張策,他討厭不停地把小人物“送去非洲”、重複開除“十佳員工”。所以只能在形式和劇情方面找突破,緊跟熱點事件。影片百期之後,張策開始乏力,“最初的強設定會反噬你,慢慢就把自己搞得心煩意亂。”

影片爆紅之後,商單很快找過來。抖音粉絲量100萬時,他們的要價是一條10萬,而在當時,很多幾百萬粉絲的大號要價還不到一半。如今這個價格已經翻了好幾倍,接商單成為公司最主要的盈利方式,張策必須不斷輸出內容,朱亙必須繼續扮演朱一旦,因為他們無法停下來。

《朱一旦》剛火起來的時候,張策的孩子剛剛出生,媳婦張策妻子乾脆辭職,成為全職主婦。張策把老家聊城的房子賣掉,對妻子立下豪言壯語,“你給我三個月時間,幹不成,我該幹啥幹啥去。但這三個月你別打擾我,我12點回來,你別抱怨我,我是在幹一個大事。”當時,張策決心把朱一旦做成全網頭部賬號,所有人都充滿鬥志。

一年過去,他們更新了300多部短片。這什麼概念呢?平均一天半就得拍一個片子出來,從編劇到導演到配音,再看評論,接受讚揚與批評,接受點贊數、播放量的折磨。張策是團隊裡壓力最大的人,因為觀眾的讚賞慢慢無法抵消批評帶來的痛苦,當好片子拉高觀眾的期待值,創作水平的回落顯得不可忍受——評論裡,“水平下降”的留言越來越多,他覺得很受傷害。朱一旦卻保持著一如既往的樂觀態度。

商單的確讓張策實現了某種意義上的階層躍升:他換了賓士車,在淄博買了套更大、更高檔的房子,每個月的車貸、房貸、保姆費加起來有3萬。蹭蹭上漲的賬單讓他心慌,“我不是大大咧咧、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我會考慮以後掙不了那麼多錢了,要怎麼辦呢?”

他向妻子表達過這種焦慮,但張策妻子總會勸他,不要擔心,實在沒錢了可以把房子賣掉。張策承認,在富裕家庭長大的妻子非常有投資意識,“花的錢沒有白花的”,而他總習慣把錢存起來,那樣才有安全感。

張策在《朱一旦》的劇本中,表達過這種安全感的缺失、以及底層小人物心酸的快樂。“很多時候,我都是在諷刺我自己,真正打動觀眾的片子,大部分都是在諷刺我自己。”

境遇的變化讓團隊接觸到了真正的富人圈。在杭州,大家認識了一個富二代,“一個園區都是他家的”,這位馬總擁有真正的汗血寶馬和直升機,二十多歲時就周遊世界,但他覺得自己的生活已經到頭了,根本沒有波瀾。富二代特別想體會一下人情冷暖。

於是張策寫了一個劇本,讓馬總扮演一個在自己開發的小區被人罵的保安,戴著勞力士吃外賣,“體驗一些他生活中沒體驗過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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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來越多的更新壓力,讓團隊的生活越來越枯燥,朱亙也越來越忙。

“我不怕忙,我只是害怕用事務性的勤快掩飾戰略上的懶惰”,朱亙笑著說出了不知哪本書裡看來的詞。朱亙經常在談業務的時候遇到自己的粉絲,有了名氣之後,談合作自然比以前更容易,“他對你的情感不一樣,他了解你的內容,而且天天看。”

對朱亙來說,短影片從來不是變現的工具——就算是一年賺一個億也是有天花板的——他更願意將它視作一個視窗,名氣意味著更多東西:“就像大家攢了個飯店,賺錢是可能的,但飯店是幹嘛的?它提供了一個創造資源的場所,你能和合夥人做出更大的事情,這是你追求的目的。”朱亙說,短影片就像是個人標籤的放大器。

朱亙一點都不擔心流量的衰落,不擔心《朱一旦》會失去他的粉絲,因為一切短影片賬號都會被快速更迭的市場淘汰,重要的是,風口來時,要知道風從哪裡來的,風口過去時,要知道自己該站在哪裡。

去年6月賬號爆火,8月,王星越把朱亙拉到辦公室,商量流量退去之後該怎麼辦。前兩個月,他們新註冊了“光曜傳媒公司“,將作為新的母公司,承接其他的內容合作。比如和頂級影片公司合作“朱一旦”的動漫IP開發,和大平臺一起製作網劇,和職業學院合作,建設直播培訓基地。

“光曜傳媒未來的名字肯定叫光曜控股集團”,王星越說,他和朱亙第三步的計劃是走到投資人的角色上,控股一些內容公司。“我們是企業家,就算公司最後不行了,不做了,我和老朱還可以去做我們的實業。”

事實上,朱亙與朱一旦的形象早已渾然難分。勞力士換了新款卻始終沒有摘下,出門在外不能隨意戴其他牌子的手錶了,那已經成為“朱一旦”的象徵之一。8月4日,在北京拍攝時尚先生封面時,朱亙按照要求拍攝一鏡到底的短影片:前半段表現朱一旦的神情和動作,T臺走到一半時,需要轉換成現實裡的本真形象。

導演給他講戲:“找到成功、帥氣、多金的中年男企業家,找到你自己”,朱亙點點頭,一遍遍上臺,聚光燈打在他身上,又移開,朱亙有些迷惑地猶豫著,他艱難地呈現著導演要求的轉變,拍了一個多小時才勉強過關。

我感受得到那種迫切

一定程度上,短影片領域競爭的殘酷性在朱一旦這裡是失效的。和其他MCN公司的賬號不一樣,這次被推到臺前的並非龐大機器上的“螺絲“,而是老闆,是批次製造機器的推手。這款機器賣不動了,還可以有別的。

2019年8月,朱一旦受邀參加某平臺的“紅人節”,他和張策一起趕到了成都。結果到了現場,張策被工作人員攔了下來——場館裡只有朱一旦的座位,他需要和觀眾一起排隊入場。到了內場,又有明確的界限將兩人區隔開。一排排紅人座位後設置了白色的圍欄,未受邀者張策只能站在後面。有網路大V認出了張策,來加他微信,並說“佩服你的創作。”

張策直到今天仍然記得當時的感受,“這個世界喜歡皮囊,不喜歡靈魂。”自那之後,他決定“建立自己的知名度“。

他在幾個平臺上建立了“導演張小策”的賬號,漲了100多萬粉絲。“如果你不去經營自己的話,就會非常被動。”

張策曾想象自己的境遇與東漢的許攸類似,事成後會被毫無猶疑地放棄。“那個哥們也很狂,喊曹操曹阿瞞,相當於喊朱一旦狗剩一樣”,但他沒想到的是,還沒等到這一天的到來,創作上的疲憊就讓他總是想自我放棄。張策想要走的更遠,突破目前的瓶頸,這個想法越來越迫切。

後來,張策在抖音上看到網紅“街溜子”的影片,發現有一個人在賬號大火後開始頻繁出鏡,雖然沒有和對方打過交道,但他猜測那一定是賬號背後的創作者。“我能感覺到那個人的那種迫切”。

朱亙也在不斷尋找好的內容創作者,希望可以提高整個團隊的內容創造力,他的要求很高,“要符合賬號的基本調性,又做出好的內容才行。策一個人壓力太大了。”

事實上,這一年來,張策面臨很多選擇:一個大老闆直接把18萬打到他的卡里,只要求張策給自己做號;有人給他年薪200萬,想拉他一起成立MCN公司。

但張策都拒絕了。“因為我對《朱一旦》有感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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