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希國|祁連紀行

祁連紀行

劉希國

站在卓爾山上眺望

七月,我在祁連。來到祁連,朋友說,該去看看卓爾山。司機載著我沿山路爬行,一番蜿蜒曲折後,便到了卓爾山風景區。

卓爾山的景色出乎我的意料:有奇山,有丹霞,有四季不凋的松柏,有連綿數里的煙嵐,有如織的人流,有夢裡夢外的祁連山落日夕陽……

原以為閉塞之地只是些寒山瘦水、矮草野花,激不起什麼遊山的情趣。然而一下車,便鬼使神差地向北匆匆走去。此時,站在空廓的停車場上,映入眼際的是逶迤而過的八寶河,像牧羊人的腰帶盤繞在祁連山中。也許這就是前定和緣分。一個人和一條河不期而遇,冥冥中早有神祇的安排。我相信,八寶河兩岸有神:一個男神和一位女神。男神棲沒在牛心山雪峰,巍峨雄奇,飄逸而有力;女神就仙居在卓爾山,長裙曳地,美若金花。神的魂漂在水上,那是藍色的嵐,那是瀲灩的波,那是若隱若現的天光雲影。

劉希國|祁連紀行

其實,對祁連山的想象就源於八寶河,而對八寶河的想象就源於神話里美麗的宗姆瑪釉瑪和英武剛健的阿米東索。神話上說,八寶河像一條白色的哈達環繞在祁連山腳下,匯聚成一片浩瀚的藍色湖澤。山下碧水浩茫,雪峰倒映,水鳥展翅翱翔;山上奇峰懸瀑,奇花異草爛漫蓬勃。幽藍的天空像高原的海子,清幽神奇。龍界的公主宗姆瑪釉瑪在八寶河岸邊行走,窈窕的身影掠過青荇與水藻,初綻的金露梅、銀露梅映亮了她不勝嬌羞的面龐。而當她登上祁連雲岫的時候,肩膀上落滿了紅蜻蜓藍蝴蝶的翅膀,以及瓊玉般晶瑩的雪花。突然,她面前走過一位騎馬而過的翩翩男子。那匹馬,純白的皮毛,黃金的絡頭,五彩的馬轡。她呆住了。時間和距離於他們而言就是個謊言。一場美麗的邂逅便定個在某場黃昏的雨裡。此後,宗姆瑪釉瑪不顧父母的反對,與阿米東索一次又一次歇落在雪山和湖澤。他們甘願領受天譴,讓如水如霧地傾慕纏繞心頭,不離不棄。最終,他們為愛付出了代價。女神化作了卓爾山,男神變成了牛心山。他們在曲水叮咚的八寶河兩岸深情對望。他們或喁喁私語,或仰望茫茫蒼穹,或俯瞰眾仙的影子嫋嫋婷婷地從煙波浩渺的水面上走過。雖說愛路迢迢,但心卻相依。秀麗的卓爾山,崔嵬的牛心雪峰,都在時空裡旋轉。日月旋轉,星空旋轉,山川旋轉。祁連子民在宗姆瑪釉瑪和阿米東索的懷抱裡幸福安康。

劉希國|祁連紀行

幾千年或億萬斯年過去了,跟星空一起旋轉的還有文字。許許多多的達官貴胄,黎庶僧尼,詞客詩侶,經過八寶河時,希望能在此地覓到男神和女神黃昏的相逢,遇到祁連山腳下那場浪漫的紫色小雨。然而,除了他們帶著各自的經卷詩文、憑古幽懷、旅途疲憊、語詞的意象、飲酒的對句、吟詩的浩嘆,帶著離別與無盡惆悵,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找到。

祁連,臨水而居的地方。一座卓爾山,像天一般遼遠蒼茫,浩蕩深邃,令人神往。土地沒有變,石頭依舊深藏著水的記憶。樹木與野草,花朵和綠葉,仍然在眺望遠古的神話,八寶河仍在堅韌地吟唱幸福的歌謠。八寶河盡頭,永遠留下一個神話無盡的結尾,供人想象和憑弔。

站在卓爾山上,還可以看到許多遊客順著木質棧道拾級而上,上山與下山的人摩肩接踵,兩邊空闊地是叫買的商販,地方特色的酸奶、奶茶,各種熟食,非常誘人。放眼四望,南北的萬千雪峰猙獰,上摩雲天,無數蒼崖雲樹,環抱日月。白雲層疊,罡風烈烈,鷹隼扶搖長天,雪豹嘯鳴山腰。蝴蝶翻飛,山雀展翅。仰首即見雲岫,紫嵐氤氳瀰漫;俯身可睹野花,燦若雲霞錦繡。南北夾峙,溪水中流。腰帶似的公路盤盤漫漫,遊向天際。一山崖落下瀑布,清淨明澈,叮咚如撫琴絃。空谷幽深,唯有天籟淡淡;棧道彎彎,但聞鳥語啾啾。一霎時,我陶醉在卓爾山中。

山坡上,兩邊盛開的金露梅銀露梅,傲放的粉團花野刺玫,金黃的菜花,凝露的青苔,令人心曠神怡。路沿山勢曲折盤繞,涼風習習,薄霧層層。等攀上西夏烽火臺遺址,便覺白雲棲落雙肩,山嵐撲入懷中。遙望西南,天地蒼茫,捫參歷井,偃仰嘯歌,熱飲奶茶,遠離塵世喧囂,神山天境已現。魂魄安然自由,心若雲朵花蕊,隨風而去,融入洪莽。天境祁連,美景無限!

亙古歲月,時光茫茫。坐在烽火臺前。眼中似乎幻化出這樣一種場景。兩隊人馬,披甲戴盔,手執長槍,身跨駿馬,高聲呼喊著衝殺,頓時山河失色,風唳鷹飛,綿綿不絕,陰氣森森,直貫天穹。最終殺伐停息,山河復歸岑寂。百姓安居樂業,人馬繁衍生息。我想,在瑣碎的工作暇餘,能停留甚至棲住在某個山洞,白天行於幽幽谷底,腳踩亂石,頭頂青嵐,或聽神鹿呦呦,或唱故園山歌;或暫歇於老柏古松之下,凝望天穹,心騖八極;或吟風弄月,或煮酒賦詩。其情其景,一定會令凡夫俗子望峰息心,超然物外。夜晚時分,懸崖壁立,古木參天,岩羊受驚而動,雪線冰川與星月輝映。這是最好的詩人畫家都無法吟唱繪描的自然之詩。陶醉在卓爾山中,陶醉在天境祁連。我想,即使在冬天,卓爾山也是美的。灑飄雪花,卓爾山一襲銀裝,素潔高古,儼然天外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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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卓爾山上,我看見了石碓蒼古,經幡飄舉,寫滿咒語和禱詞的風馬旗在荒寒的西風中瑟瑟作響,彷彿是神的手語。默唸或冥想,悵望或凝思,但凡與塵世有關的思維活動,都在剎那間消遁。內心被一朵雲、一片雪花、一條小溪佔領,成為神的殿堂。我的面前站立的不再是懸崖和雲岫,不再是白堊紀遺留下的冰川殘痕以及比帝王還孤獨的雪峰雲杉,萬物皆呈現出空明澄澈的靈性。比如石頭、沙粒、塵土、落葉,還有旱獺、蝴蝶、鳥群、雪豹、星星和月亮,它們都帶著安靜明亮的生命氣息,從幽深的峽谷間飛昇或沉落,照亮了我的精神世界。

站在卓爾山上,起風了。蒼碧的松柏湧著波浪,野茫茫一片。順著風,我看見南面遙遠又切近的牛心雪峰,有云朵升起,悠悠地靠近雪山,飛向天空。有點小雨,迷濛舒適。在水之湄,我看見一對白色的山羊悠悠地飲水,它們長鬚飄風,靜靜地張望,然後低下頭似在思悟,最後朝我笑一笑,靜靜地離開了。

站在卓爾山上,我並不需要什麼話語或思想,只需要眺望凝視迷濛如夢的卓爾山,眺望遠去的歲月,像一棵勁松,真實地存在於另一時空,將純白如雪的思念,搖落進八寶河亙古不變的記憶。

有雪山作背景,卓爾山寂然蒼古。下山時,坐在車內,我依然一遍遍張望卓爾山,張望雪峰白雲,我的魂魄顯然是留在了這裡。再見,卓爾山;再見,天境祁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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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風雨中的阿柔大寺

我從遙遠的山北走來,不經意間,彷彿應了神靈的召喚,我的步子便落進了阿柔大寺。

黃昏裡,遠處雪峰的剪影依舊巍峨。蒼崖鐵樹清晰可辨。近處的犛牛意猶未盡地爬在草地上反芻草料,一張張大嘴彷彿一盤盤古老的石磨,細心咀嚼悠長的歲月。

很安靜,沒有一絲罡風。

山門靜靜地開著。從莊嚴的門洞裡望去,偶爾出現幾個僧人的身影,他們沒有表情,卻盈滿暖暖的善意。僧人合手在胸前,嘴裡喃喃著通天密語,然後引著我們前行。一進門,他們便轉身隱去,不見了蹤影。從門裡可以看見牆外的古松,虯枝橫空,宛若神靈的手勢,為我們指示未來的路徑。當一隻腳邁上石階的瞬間,內心突然就變得安靜澄明。有幾個遊人,很寂寥。還有幾個藏民在轉動經筒,那是一種誦經的方式。咣啷幾圈轉過去,靈魂中便有了佛的警戒或偈語。禱告、懺悔、救贖、敬仰,以及今生來世的幸福與痛苦,都在十指的撥動下,得到了圓滿諭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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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柔大寺的建築沿長滿青草的坡地展開,呈梯形分佈。每天早晨,陽光從山巒或雲杉中間飄落下來,照亮了所有的重簷迴廊和幽深的佛殿。所有的窗子都陸續開啟,讓金箔似的光點隨意飛翔、迴旋直至降落。那個時段,經幢、法器、唐卡以及僧侶的影子,都被塗上了明亮的光芒,就連陰暗中的灰塵碎屑,也有了斑斑點點的黃金色彩,在不斷的飄蕩飛舞中獲得了生命的希望和憧憬。

而此時,黃昏,我站在大殿的一個角落,仔細注視喇嘛們的辯經姿態,傾聽嗡嗡喁喁的聲音,恍然置身於另一個時空——陽光。酥油燈。跳躍的影子。人骨製成的法號。智者的目光與心聲。加持後長久的沉默。一朵雪花和一座雪山。此岸到彼岸的距離。冥想者。金剛心印。宗教記憶……這裡是一個意象紛繁錯雜的話語世界,時間和空間被顛覆或解構,並賦予了新的定義。譬如再生,譬如輪迴,譬如肉體與靈魂,如何結構,如何轉換,都屬於神秘的命題。也許一切無解,才有了亙古永恆。

光線愈來愈暗淡。在阿柔大寺,我想的不僅僅是這些,我留意的絕不僅僅是這些輝煌高大古色古香的建築。當我從淡藍的月光底下繞廊而行,身後的蝴蝶與蜻蜓,早移過了誦經臺上的一排排青石。我踩過的石階後面緊跟著又有人踩過,我許過的願另一個人又許了一遍。在甬道兩旁能看見細碎的青梗舉著更加細碎的黃花,沿著石縫盛開。它們無比寧靜的模樣,彷彿從來沒有被人目睹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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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六世達賴索南嘉措來到阿柔寺佈教,傳播黃教的真諦,而那一年祁連雪峰虹影閃閃,佛光中盡顯西方極樂世界。不過,我在寺廟裡並未找到有關索南嘉措的任何線索,倒是發現了一條山溪。清澈的溪水繞過大殿汩汩流淌,水波過處,倒映著佛塔紅牆,一些無名的黃花緊貼水湄,做聆聽狀,像是迴應上師遙遠的低語。我知道,在佛的世界裡,萬物皆有神性,包括一粒沙、一片雪、一個七星瓢蟲、一朵靜靜開放的野花。

阿柔大寺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八寶如意塔。八座金光閃閃的塔昭示了自然的八種方向,讓塵世迷路的羔羊找到回家的路。發光的事物都有比它本身更隱秘的輪廓。廟宇也有它輪迴的肉身嗎?一步之遙,對面的地方就是涅槃殿。我站在一棵松樹的陰影裡,有點恍惚。真的可以遇見嗎,那個掌控我前世今生的佛陀?

據地方史志記載,五世達賴進京途徑青海,阿柔部落頭人請求建寺。經五世達賴批准,建成阿柔寺。後幾經滄桑,初具規模。經堂,客房,茶房,僧舍都各盡其用,各類法會、儀軌都按時舉行、遵承。

歷史已為陳跡。寺外的松柏依然挺立,與遠處的祁連山對峙。多少隻鳥兒伴過它,翅膀飛動處,抖落的是寂寞的風塵。就連風雨都是過客,老和尚走了,新來的和尚燃燭、吃齋、誦經,彷彿他們都與佛祖前世有約,與木魚、鐘聲前世有約,與這裡的山水、樹木、白雲有約。

黃昏來臨。山門外,陰雲沉沉。一會兒,斜風帶著細雨靜悄悄飄過祁連山幽深的峽谷和阿柔大寺。不遠處,牛心山峰頂白雲繚繞,宛若神靈出世,獨立蒼茫。八寶河從我面前流過,水影波動,煙氣迷濛。我已穿過寺廟的風,坐回車裡,走向歸程。歸處,自是燈紅酒綠的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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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臺前的遐想

順著卓爾山的木質棧道盤桓而上,到山頂便看見一座烽火臺赫然矗立在面前。

史載,公元1227年,成吉思汗率蒙古大軍劍指中原,西夏末代王夏末主帶領西夏軍民在祁連山修築了四座烽火臺,以抵禦蒙古鐵騎的入侵。卓爾山烽火臺即是複製當年舊貌重新建造的。西夏烽火臺深蘊著西夏人民刀光劍影的崢嶸歷史。

可以想見,經過近千年風雨侵蝕,原來高大的牆垣坍圮了,角樓塌了,在西風流雲之下,烽火臺慢慢變成了廢墟或塵土,隨著歲月的遞嬗,烽火臺的名字也被時間的霜花覆蓋,漸漸沉睡於古舊發黃的史冊之中,似雲迷濛,如煙漫漶。

問詢了好多人,查詢了些許書籍,除了眾口一詞的認為當年的烽火臺就在卓爾山現在的位置外,其它的都不勝了了,史籍大都闕如。走近烽火臺,我眼裡不斷閃現的是當下的景觀與風物:樓房、草地、油菜花、雲杉,閒散的牛羊,勞作的牧人,遊覽的男女,熱鬧的貨亭,嫋嫋的炊煙,橘紅的丹霞,翱翔的鷹鷲,還有遠處的祁連山,以及棲息于山頂的白雪和雲朵。我從遠處走近西夏烽火臺,又從當下走進遙遠的過去。

近與遠,總是這樣令人難以捉摸。歷史與我們很遠,但似乎一直就藏在我們的身體裡。當下,離我們很近,可我們總覺得一片虛空。我腳下的這片土地,離我如此之近,可它從遠古走來,滄桑的面容裡,有著青銅般的呼吸。土地已被無數次翻動過,東來西去的各方遊客給它帶來新的氣息,也在加快它腐朽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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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烈罡風中,我眼前幻化出了這樣的場景:堅固的祁連城堡中,人們騎馬牧羊,自由自在。某個特定的黃昏,人們在城堡中央的草地上燃起一堆沖天的篝火,跳起狂野靈動的鍋莊舞,唱著蒼涼雄渾的西北歌謠。當然,觀看這場歌舞盛會的除了王公大臣,還有在東面卓爾山烽火臺上警戒護衛的兵士們。

那些將領,此時,頭戴雉雞鵰翎,身著虎皮大氅,端坐在毛茸茸的豹皮大椅上,觀看《霓裳羽衣舞》。並沒有飛揚鬥斝,高傲談笑。一般情況下,將士一定身著甲冑,站在烽火臺前,看著不遠處在寬闊的草地上操練計程車兵。的盧嘯嘯,鐵鏑聲聲,“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在祁連雪峰的輝映下,將士的甲盔熠熠生光。那個滄桑年月,強悍剛猛的西夏將士盤踞在祁連腹地,彎弓射鵰,飲馬長河,稱雄八寶河兩岸。

有時,我想,西夏的鐵甲武士與蒙古鐵騎震天的廝殺聲,一定讓卓爾山、牛心山的女神、男神吃驚痛心。即使戰事平息,西夏人又會為了掠得或守住一片肥美的草原,為了一口口甜美甘醇的酥油奶茶,為了捍衛草原帝國的尊嚴,他們身跨體壯的戰馬,手執鐵矛鋼槊,左衝右突奮勇殺敵;或鷹隼般注視前方的動靜,枕戈待旦。最終,好多兵士與戰馬倒下了,無論哪一方勝利,烽火一定染紅了西北的天空。尖矛利刃鏽蝕了,西夏曾經的輝煌隨昊王一聲長嘆飄入虛冥,繁華歸於沉寂。烽火臺昔日的輝煌不復存在,它被時光之雪一寸寸覆蓋,而這種覆蓋,又讓它的歷史更加蒼茫與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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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西北,在緲幻迷茫的遠古歲月中,烽火臺總是跟遊牧民族相互糾纏和聯絡,成為後世文人不斷遐想和書寫的秘境。現在,烽火臺修築一新,它的過去的預警守衛功能轉化為目前的旅遊功能。人們站在烽火臺前合影、瞭望、談論,但更多的是沉思。他們沉思過去的戰火狼煙,他們也珍惜眼前的寧靜和諧。渾然感受不到草原帝國征戰的氣息,聽不到那個馬背民族遙遠的歷史迴響。

月氏遠去了,匈奴遠去了,西夏遠去了。故園漫漫,桑梓漸遠。不知道西夏之後是誰在堅守烽火臺,祁連人民的記憶永遠停留在那個特定年代,停留在八寶河岸邊。祁連人民和旅人都唱著同一首和諧團結的歌謠。八寶河的煙雲,青草花香,雪峰之上的雲岫霧嵐,星光月色,都溶進了每個人的血液,浸潤著各自的靈魂,有什麼不值得熱愛珍惜呢?

那些走馬燈似的民族最終隱遁於歷史長河之中,去向不明。而見證過戰爭的烽火臺卻保留下來。我突然覺得,烽火臺就是一個形象高大的圖騰,是寄寓萬民祈盼和平寧靜生活理想的圖騰,是一個彷彿夢一樣擁有準確指向性的圖騰,與它在哪裡毫無關聯,只與時間有關,與戰爭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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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祁連賓館聽雨

早年翻越祁連山,懷著單純的寫詩賦詞的慾望。總奢想俯仰之間便可洞察天地萬物的玄機。兇猛的鷹鷲鷂隼,詭異的獵豹花紋,紫色的雲煙山岫,迷幻的山花蝴蝶,都是我苦苦追尋的詩文意象。

品覽祁連,今年再一次成行。剛到祁連,天湛藍,雲高遠。傍晚棲宿在祁連縣賓館。一開始便驚詫如此偏僻山窪竟然有這樣裝修精緻的棲身之處。寬敞的門面,得體的佈置,精神的員工,可口實惠的菜食。推開窗,看見一彎下弦月正掛在祁連山峰巔,沒有風,也沒有塵埃,月如菊瓣,在神靈的肩頭上輕輕搖曳。臨睡,樓外有什麼被風颳翻的咣啷聲。一會兒,兄弟說去看看,畢竟安全至上。時間久了,我才從視窗探頭張望。突然,感受到了風的料峭與雨的冰冷,天空竟然飄落有著金屬般質感的雨。

站在祁連賓館寬大的窗前,對面的祁連山皓白的頭顱埋入雲間。它在思考什麼,冥想什麼,永恆之謎,沒有誰給出答案。永遠是超越庸常和風俗的精神氣象。巍峨超拔,傲岸,孤絕,神聖,潔淨。雨水順著仿古的瓦簷滴落。我想,風扯起塵土,思緒像一陣煙倏然就飄向了扎馬什鄉尕大阪大隊,飄向了善良淳樸的大爹大媽的農家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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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秋日。當我到達大爹大媽家時,秋雨落著,斜斜的雨絲從祁連山那邊飄過來,墜在野草和蓬蒿的葉子上,晶瑩如珠,幽怨似淚。荒山。禿嶺。礫石。頁岩。跑來跑去的野鼠。目光憂鬱的雪狐……地理場景沒有改變,魁梧健碩一向樂觀的二哥卻因心肌梗塞與我們陰陽兩隔。

遙想當初,兄弟六個,日子棲棲遑遑。春天,老大老二老三老四給人家耕地種田;夏天,哥四個給人家放牛蓋房;秋天,哥四個去給人家割草修圈;冬天,四個人又打零工。頭都苦成個蒜錘兒,也只換來衣僅蔽體,飯僅果腹。蒼茫的光陰流走了,流逝得沒留下任何痕跡。我站立於雨中,靜聽雨點敲打荒野,恍惚間聽到一顆呼嘯的子彈從並不遙遠的歲月中飛來……

沒有盼到要過的好日子,大爹大媽完成了生活賦予自己的責任,先後安詳的走了。生活依舊過得皺皺巴巴。九十年代末,大學畢業的五弟團結其他兄弟買下了現在建賓館的招待所的地盤。披星戴月,絞盡腦汁,進原料,跑資金,聘師傅,定規格,約紀律,分紅利。憑著勤奮誠信,終於將招待所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完美地詮釋了“兄弟同心,其利斷金”的要義。

2019年4月25日,一向精幹賢良的四哥突然患病撒手人寰,我們的心田裡落滿了霜雨。沒有徵兆,沒有神諭,沒有準備,四哥走完了他五十四歲的人生歷程。出殯那天,祁連的天空飄著鵝毛雪片,彷彿是一場盪滌天地的梨花雨,淅淅瀝瀝地為四哥送行。高山無言,大地含悲。一場家庭劫難,讓生者一霎時蒼老了容顏。

雨,瀰漫天際的雨,射出洞穿蕭秋的第一支箭,仍然在集結夥伴,呼嘯著砸向人寰。雨,在昭示我輩,人的一生,經歷春的蓬勃,夏的熱烈後,必將經歷秋的凋零,冬的凜冽。可是凋零來得太早,心靈的塬上早已冷雨嗖嗖。

聽著瀟瀟冷雨,我突然覺得,四季雖然輪迴,但我們不能忽略:家園返青之前,花朵隆重盛開。它們必將經歷風雨的洗禮,險境的威逼,代價的付出。可他們緊緊地把風雪抱在懷裡,把險境內化為前行的動力,坦然傲岸地走過一生。

雨像一支滑利的箭,還在沒完沒了的下……

劉希國|祁連紀行

(作者簡介:劉希國,中學教師,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平時寫點小文章,偶爾賺點碎銀子。不求聞達,散淡生活。有小文見於報刊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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