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入塵煙——觀影記文丨任 靜

隱入塵煙——觀影記文丨任 靜

隱入塵煙

——觀影記

文丨任 靜

病中的時光,總是寂寥落寞的,除了面對尖銳的痛、苦如黃連的藥、日擲千金的焦慮,總得有點精神的東西來填補和安撫不安焦灼的靈魂,於是有了這部《隱入塵煙》。我是衝著這個非常文藝範兒的標題,走進電影的。

描寫底層苦難,是文學作品追求的一個經典主題,比如雨果的《悲慘世界》,比如餘華的《活著》,比如我近日含淚觀看的這部影片《隱入塵煙》。大地無私,孕育萬物,繁華盡頭是荒蕪,是滄桑,是隱退,像紮根在泥土裡的麥子,最終要被鐮刀收割,像鮮活的生命最終將要走向消亡,像這些輕如塵煙的命運,最終只能歸入塵埃和虛無……

然而,有些東西註定要留下來,正如這部片子所傳達出的精神微光,劇中人物質樸無華,卻有如水晶般純粹而乾淨的心靈世界,他們對待金錢,對待親人和鄰里,對待自然萬物,對待愛情的態度,令人敬畏、羨慕和心痛不已。

這部片子,很苦,亦很善良,高明的導演善於纖細畢毫,淋漓盡致地捕捉並展現人物的內心世界,讓觀眾隨著一個又一個感人肺腑的細節,驚心、唏噓,而紛然落淚。影片的背景處於貧瘠的西部地區,蒼涼的風貌,純真的方言,苦焦的底層人民,具有西部電影一貫黃土般渾厚質樸的底色,這部片子之所以引人入勝,不僅僅是它所展現的農耕文明之光,而是由於蝸居於最底層人物的命運給我們的啟迪和力量,如清水洗塵,瞬間觸痛了我們日益負累和麻木的靈魂。在人物純粹而乾淨的精神世界裡,塵世間的無病呻吟,種種汙濁不堪,寡寒薄涼,都已經微不足道了。

劇中主角馬老四,是生活於最底層一個卑微的人物,熟悉他的村裡人都不知道他有一個叫馬有鐵的豪闊大號,這是令人心酸和難堪的。在馬有鐵兩次上墳的呢喃中,我們得知先於他而去的大哥二哥叫有金有銀,一直居於龐大陰影裡的三哥想必就是有銅了。

銅,令人聯想到銅臭和唯利是圖。他的三哥,的確具有銅的某些屬性,自私冷酷,沒有一個兄長應該有的慈愛與擔當,少了鄉村淳樸的人情味。讓兄弟為他白白扛了大半輩子長工,卻吝嗇於給他一處安身之所,即使馬有鐵後來自力更生打土坯蓋新房時,也從未打一個照面,伸一把援手;隨意驅使他去城裡給侄子拉結婚傢俱,不僅沒有任何感謝和犒勞,反而對晚歸的他大聲斥責,這個細節不可忽略,足以看出他多年生活的境遇;侄子結婚時,他們出於自私的虛榮心,置親情於不顧,沒有請兄弟夫妻倆參加婚禮,最令人憤懣的是,他竟然提來一包在酒席上打包來的剩飯菜,就像隨意打發叫花子。

我們無法迴避一個尖銳的問題,即親情的疏離和薄涼,不得不說三哥在馬有鐵人生悲劇中扮演了一個重要推手的角色。

馬有鐵人到滄桑中年,才有了妻子曹貴英。她這個名字本身就是極大的反諷,不貴反賤,她幾乎就是西北農村的一個“棄兒”,從小失去父母的蔭庇,受到哥嫂非人的虐待,像牲口一般常年四季睡於後院潮溼陰冷的窩棚裡,致使手抖腳瘸、常常小便失禁,甚至失去女人最寶貴的生育能力。一個是被村鄰視作“瘟神”的大齡剩女,一個是老實木訥、年近半百的光棍,他們被人撮合到一起,200元的彩禮,從此割裂了她與孃家的紐帶,從生到死,不復往來。然而,他倆卻是那麼般配,相濡以沫,相依為命,共同抵禦苦難,在日復一日的苦難勞作中碰撞出忠貞的愛情火花,正當他們憧憬著生活的航船即將駛向理想的航道上時,命運表現出了一貫的乖蹇無常——曹貴英意外溺水身亡,馬有鐵驅驢棄家而去……

然則,籠罩在這部影片裡的悲劇氛圍仍然久久揮之不去,劇中人物身上可貴的品質,也像影片中那個在夜間發光的電子養雞籠,將我們心靈幽暗的某些角落,照耀得一片澄明,煜煜生輝。

隱入塵煙——觀影記文丨任 靜

苦難不會磨滅一個人的高貴品質

馬有鐵與曹貴英結合後,面對的是一貧如洗的困苦家境,買種子,買化肥,買任何生活日用品都得賒欠或者借款。他們不慍不怒,對生活從不抱怨,即使衣食住行毫無著落,即使被人鄙視為“瘟神”、棄子,也從不怨天尤人。為了替貴英遮蓋尿溼的褲子,馬有鐵借款為她購置了大衣;影片中從始至終沒有見他們吃過一餐像樣的飯食;居無定所,四處借住閒置危房,屢次遭人驅趕搬遷;唯一的財產就是那頭任勞任怨的驢子,將驢子稱為“寶驢”,是馬有鐵式的幽默,也是貧窮對抗富有的樂觀。

在影片中,馬有鐵彷彿就是驢子的另一個化身。為了生存,他們需要犁地、除草、播種、灌溉、收割、脫粒,每一個環節都離不開原始的鐵犁驢耕,都要人畜並用,全力以赴……尤其是在一個暴雨傾盆的夜裡,他們為了保護蓋房用的土坯,奮不顧身地加蓋塑膠布,兩個人一次次跌倒在泥地上,渾身沾滿泥漿,直到躺在泥糊糊的地上站不起身來。在往驢車上叉麥捆時,貴英搖搖晃晃的身體無法完成那個動作,她費了吃奶的勁兒挑起來,麥捆卻掉落到地上了,再挑起來,麥捆反覆掉落……有鐵心疼麥粒的掉落,輕聲地責備了她,因此發生了夫妻倆有史以來第一次矛盾。

面對繁重的勞作,艱難的生存環境,他們從未低下高貴的頭顱,自始至終沒有向任何人求助,即使面對為了輸熊貓血有求於他們的富裕戶,他們也從未趁機開口為自己索要一丁點好處,哪怕是該給的營養補貼費,仍舊一次又一次毫無怨言和推辭地進城輸血,只盼著張永福早日康復。即使富裕戶張永福的兒子出於利用或者憐憫幫他買回了想給貴英買的大衣,他也以借款的形式在秋後結算糧食收成時抵了賬。

有鐵唯一一次向富裕戶說下情話,也是為了替村裡人討一個公道。

在貧窮面前,他用不卑不亢、不貪不佔的本色,保持了做人的體面與尊嚴!面對苦難,他們表現出高貴的品質,臨難不懼,苦中作樂,不斷磨鍊意志,對生活始終心懷夢想。堅信終有一縷陽光會落到自己身上,就像那套他們從來沒有住過一天的樓房。

隱入塵煙——觀影記文丨任 靜

善意的微光

馬有鐵落魄的前半生,曹貴英的身體有無法治癒的痼疾,這種種不幸,使他們在世人眼裡活得卑微而怯懦。俗世裡的人大都擅長爬高踩低、趨利避害,毫不掩飾對這夫妻倆的鄙視與厭棄,為了遮掩貴英尿溼的褲子,有鐵脫下自己的棉大衣給她圍在身上;當不能生育的貴英試圖伸出慈愛的手撫摸一位村裡的孩子時,不料劈頭遭到孩子奶奶嫌棄的謾罵;當有鐵給侄子拉傢俱晚歸時,卻遭到了斥責……面對種種難堪與責難,他們沒有怨尤,更別說睚眥必報,依然心存善良,與人為善,善待萬物,憑著初心本能去呵護比自己更加弱小的生命,哪怕是一隻鳥,一棵苗。

貴英鋤草時,由於手抖不小心將一株麥子鋤了下來,她不安地回頭望一望丈夫,即使在有鐵溫言細語勸慰下,還是疼惜地將那株麥苗小心翼翼地埋進了泥土裡。有鐵從小溪裡舀水,不小心舀上來幾隻蝌蚪,趕快小心翼翼地再捧回溪水裡。他在推土機即將開拆房子時,急忙攆走簷下還在窩裡的雛燕,生怕轟隆隆吼叫著的大機器碾壞了那些幼小的生命。等他們蓋好新房後,把舊房的燕子窩撿回來,安置在屋簷下面,期待認窩的燕子早日歸來。他每次喝湯麵的時候,總會忍不住挑出幾根麵條或米粒,憐惜地餵給雞們吃。

他視毛驢為伴,慷慨地餵它苞米棒子。當初相親時,也正是看到他對毛驢的精心呵護,讓貴英認準了他是一個值得託付的好男人,她後來告訴他覺得驢子的命比她的好。在片尾家破人亡之時,有鐵仍不忘特地將毛驢牽到野外,放生這個厚道、忠實,像影子一樣對自己唯命是從的好夥伴。那一刻,讓我們恍惚感覺到,這個卑微而粗笨的男人心底裝著一片遼闊而仁慈的大海。

越是善良的人,越是覺察不出別人的居心不良。馬有鐵不計較別人怎麼對待他,欠他的,或者是利用他。卻不允許自己虧欠別人,他有一句口頭禪:“一碼歸一碼。”相信這至真至純的人格里,始終堅守著做人的尊嚴和高貴。他借別人一車苫蓋屋頂的芨芨草,主人只要償還一袋半土豆就行,但他承諾要還兩袋,及至秋收後去答謝,主人已經搬離了村莊不再回來,可他照樣言出必行,在空無一人的草場小屋前,留下兩袋土豆。孵雞娃時,他們曾借了鄰居10顆雞蛋,也要在雞下蛋後及時還給人家。不管別人接受不接受,他只負責誠不可欺、問心無愧。麥子和玉米都豐收了,他賣掉存糧將賒欠代銷點的種子、肥料的賬單一股腦兒全部結清,因為怕記錯賬,每一筆,他都認真地記在日曆上。

貧窮和苦難沒有讓他喪失天生具有的善良本性。“一碼歸一碼”是他信奉的做人原則,也正是這精神的微光,讓處於生活最底層,卑微地活著的人們,在心底默默堅守著道德自律。

隱入塵煙——觀影記文丨任 靜

詩意地生活

我不敢說馬有鐵和曹貴英將日子過成了遠方和詩,但是他們貧瘠困苦的生活中並不缺乏詩意,甚至處處洋溢著詩意。在貴英手裡鮮活的草編毛驢,是影片留給我們最深刻的一個富有詩意的意象。草驢就是馬老四的象徵,而不要被驅使,就是他們的最大的願望。他們用些微的詩意,熱愛生活,表達愛情,啟迪我們思考一個深刻的社會命題,即如何在愈益緊張的異化世界裡,保持住人間的詩意和生命的憧憬。

在秋天下種時,貴英不小心將腳踩到了挖好的種子窩裡,馬有鐵當即說別把你的腳印種在地裡,要麼來年地裡到處長滿了你的腳印。這樣詩性的句子在他們卑微的生活中,俯拾即是。

馬有鐵的語言富有特色,樂觀,風趣,不乏睿智。他從勞作中,從麥子裡,看到自己的命運,坦然接受人生的境遇,因此便有了那段最經典的臺詞:

對鐮,麥子能說什麼?

對來啄食它的麻雀,麥子能說什麼?

對磨,麥子能說什麼?

如果它有幸成為了種子,麥子又能說什麼?

啥人有啥人的命數,麥子也一樣,還是到夏天,被割掉了。

多麼富有詩意,我們很難想象這種富有詩性的語言,竟然出自一個不會籤自己名字的農民之口。這是面對苦難,最詩意的高貴!

劇中有一個非常浪漫的鏡頭,夫妻倆在屋裡捧著一隻鏤空的紙箱子——會發光的電子養雞籠,燈光像毛茸茸的小雞般紛紛從圓洞中鑽出來,他們期待著孵出小雞,有鐵像一位天生的詩人,寬慰著不能生育的妻子,說這些小雞沒有媽媽,出生後看見誰,誰就是媽媽。他倆幸福地對視著,又低頭望著在他們手上、衣衫上快活跳躍的金黃色光斑,恍如星星璀璨的光芒終於照到了他們身上。

隱入塵煙——觀影記文丨任 靜

盛開在麥粒花裡的愛情

和你一起歌,和你一起合,為你而來,有你我在!

馬有鐵與曹貴英是地道的先結婚後戀愛,他們被人撮合到一起,在世人的白眼裡,在居無定所的遷徙時,在田間地頭辛苦的勞作中,漸漸產生了牽腸掛肚、不離不棄的愛情。影片從頭到尾,沒有看到一個卿卿我我的場面,沒有聽到一句心跳耳熱的表白,但誰又能忽略掉他們之間愛的光芒,那一個個愛的細節,溫馨而暖心,只要有愛守護,縱使生活充滿寒冷和困苦又能把我們怎麼樣呢?

每一次有鐵去城裡輸血,貴英總要忍受著暈車的煎熬相陪左右。有鐵冬天進城拉東西,貴英提著手電筒,蜷縮著身子在村頭等候,懷裡焐著一瓶熱水,被她反覆熱過幾回,只為他在寒冬裡能喝上一口熱水。喝一口熱水,一股暖流湧上心頭,有鐵喝到的豈止是熱水,那是女人對他無微不至的疼愛,他激動地握住她冰冷而不停地顫抖的手。

牆上貼著那個大紅的“囍”字,是他們愛情外化的一個明顯意象,每一次搬家時,有鐵都會把那個“囍”字小心翼翼地從牆上剝下來帶走。他們的愛情就像那鮮紅的“囍”字,保持了最初的鮮活和真摯。

夏夜,兩人睡在親手搭建的屋頂上,有鐵擔心貴英翻滾下去,就用一根褲腰帶把她與自己拴系在一起,那一刻,我們耳畔分明聽到了民歌火辣辣的吟唱:“一碗穀子兩碗米,面對面睡覺還想你……”

麥粒花是他們愛情的昇華和最璀璨的綻放。在麥秸堆旁,在溫馨的小屋裡,他們分別將麥粒拼成一朵梅花花瓣的模樣,按壓在彼此手背上。有鐵說,“我給你種了個花兒,做了個記號,你跑到哪裡都丟不掉了。”這是他對愛情無聲地表白,那一刻,我們宛如聽到了來自《詩經》中的誓言:“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在貴英死後,有鐵認真地給她手背上印上了一朵麥粒花,今生已矣,還有來世,來世他們不會再走丟。

隱入塵煙——觀影記文丨任 靜

歸於塵土

住進新蓋的房子後,他們還去城裡看了即將要分給他們的樓房,正當他們憧憬著屬於他們的好日子時,貴英的意外去世,瞬間幻滅了馬有鐵對未來的全部希望,他生無可戀,果斷將毛驢放生,然後賣掉糧食,還清了全部債務,推倒遮風擋雨的土房,從此隱入塵煙。

故事結局時有一個鏡頭深深嵌入記憶,馬有鐵靜靜地躺在貴英的遺像下,手裡緊緊握著那隻仍然存留妻子餘溫的草編毛驢,彷彿緊擁著他們的幸福和愛情。有鐵是否殉情,我們不去探究。鏡頭中只有草編毛驢翹著的尾巴,那乾枯的草,無言地訴說著一個命若草芥的悲涼故事,一個農耕時代終結的輓歌!

畢飛宇說,溫良慈祥的人活不出什麼滋味來,一生只不過在為悲劇做鋪墊。塵歸塵,土歸土,不幸的人從來就不會死去。當鏟土機揮動無情的大鐵鏟,鏟向馬有鐵那院用土胚壘就的房屋時,絕望的塵土紛紛落下,迷濛了淚眼……

寫於2022年8月29日

隱入塵煙——觀影記文丨任 靜

作者簡介:

任靜,陝西省作協會員、陝西省青年文學協會會員,現居古城西安。著有散文集《枕著你的名字入眠》《想要一座山》,長篇小說《浮生》《淬火》,公開發表散文、短篇小說、中篇小說、詩歌等共計300餘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