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瑞敏|無言

無言

◎曹瑞敏

我是會經常回到老屋裡,去看到我們六口人在那個年代裡生活的情景的。是的,我像是真的時常會看到,我的祖母、父親、母親,還有我和我的兩個妹妹在一起的那些日常,那些默默地做事情的過往。

每個人手中都有活計。這是冬日的夜晚,吃過飯,祖母在火炕的一角結網。她讓梭針穿著白線一上一下地翻飛,用好看的弧形打扮著梭針遊走的路線,然後準確地落回扣眼裡,織出漁網樣的一大片、兩大片。父親坐在炕前地上的矮凳上剝花生。花生盛在大笸籮裡,乾透的花生皮在他的手裡“噼啪”脆響後,兩瓣兒分開,皮飄進筐、米滾進簍。長的冬夜裡,笸籮裡的花生就一截一截地矮下去。母親帶著我們姊妹仨坐在火炕的另一邊鉤“花”。鐵製的鉤針挑起細的白線,一圈一圈地編織,一朵花一朵花地累積,然後連綴成大塊的“花兒”,準備織成的那一天送出去掙一些貼補家用的錢。夜風呼呼攪動出些什麼心事來。沒有人說話,祖母的活不停下,就沒有人把自己手中的活停下。

有時候是剝玉米粒兒。深秋時節裡,早就剝了皮的玉米棒子,用僅剩的後面幾片葉子編成辮子、圈成圈,在平臺上摞成金黃的一大垛。讓秋陽曬乾,用秋風晾好。深冬的夜裡,開始剝玉米粒兒。父親拿來鐵錐子,錐子“刺啦”劃過玉米棒子,玉米粒兒橫飛,一條條螺旋狀的豁口露出來。祖母和母親先用拇指,或用手掌按伏、揉搓、推壓,把整個棒子上的玉米粒兒剝下來。有時,她們把剝光了粒兒的玉米棒做工具,摩擦著另一隻有豁口的玉米,很快地把粒子剝光。小孩子的手小,勁兒不足,只好羨慕地看著,手下卻只能一粒一粒地剝。牙齒狀的玉米粒兒蹦進簸箕裡,“噼裡啪啦”地響,樂聲單調,但它會伴著父親時有的口哨聲,合成一曲敘事的歌,飛進我們心裡。

曹瑞敏|無言

每個人都在做,打麥場上也一樣。父親永遠是那個離脫粒機最近處挑麥子的人,木杈在他晃起的膀子下大幅度地伸向麥子,挑起、放下、推送到機器的鏈道上。母親在遠處,用木鍁一趟趟把麥子推過來,一直在奔跑著趕一群人推進的速度。我是把粉碎之後的麥秸堆起來的人,腳下的麥秸垛堆得越來越高,頭上的辣太陽離得越來越近,酸脹的胳膊一直在重複那個挑、甩、攤的動作,身體被暴曬,僵硬著,但堅持著。麥粒兒從機器的肚子裡飛出來,妹妹們用鐵撮子把它們撮起來,彎腰、抬身,放進祖母張開的麻袋裡,那種勞動強度對她們的身體是一個巨大的考驗。所有人圍著機器做事情。親戚、鄰居、很多的村人都在幫忙,在流水線的各個程式上,隨著機器一起,停不下身體,喘不過氣來。滿場只有機器的轟鳴,麥秸的飛揚,泥土和著汗水,所有的人聲都隱去,只在內心裡和麥子分解成的各個部位對話。還有播種和收穫的時節。在耕地裡,母親和我輪流著拉耠子。木質的樑子橫在肩頭上,壓進皮肉裡,摩擦著骨頭,生出鈍痛。父親跟在後面,扶住耬把,豁開地表,翻出淺溝,讓麥種順著漏斗播下去;或是父親刨坑,母親撒玉米種子,我和妹妹們撒化肥、填土坑、一瓢一瓢地給每撮種子澆上水。揮鐮收麥子的時節,是身體裡最痠痛的記憶。我們五個人把腰彎下去,快沉進熟透的麥穗裡了,然後把鐮刀伸進麥子的根部,割下去,一紮一紮地放倒,一抱一抱地捆紮。麥芒的尖刺划向胳膊、划向臉,漫長的地壟好長時間裡也不見縮下去多少。飯是在地頭吃的,稍有的午休也發生在麥地裡。父親把青草的莖銜在嘴裡嚼,母親則把它們編成小老鼠,讓毛毛的頭一律向外。總有一些美好產生在累極的身體外,滋養你的靈魂。

成捆的麥子送回場院靠的是獨輪車。父親把麥捆橫放豎摞,用繩子勒,最大限度地綁上他的車子。那車子推起時需要母親幫忙壓住車把子,推上高坡時需要妹妹們在車前橫板上繫上繩子拖。我是老大,我也推車子。我的車上麥捆量少,但推起它也需要我用盡全身的力量。下坡的時候,車上的重量帶動著車子向坡下飛,身體有被架空的感覺,母親就把自己的整個身子使勁地靠向車子,擋慢車子下行的速度。年歲漸長的祖母在家裡也不閒著,做飯收拾,把一盆一盆煮好的米湯放在鍋後,等待一趟一趟運麥子的人回家解渴、消困。

每個人都是勞動中的一分子。每種活怎麼做不用教,看後就做,不待吩咐,這是我們家庭的方式。

家裡的土院子就是在這樣的氣氛裡,父親在每個早起的清晨裡用小車推來的土填高的;屋裡的收音機就是在這樣的日子裡,母親帶著我們姊妹鉤花鉤出來的;院子裡的樹和花就是在這樣的時光中,祖母用她的手一棵一棵地栽種下來的。

日子慢慢地過,規矩慢慢地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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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祖母還在的時候,過的還是吃不上好飯的日子,大鍋裡蒸出來的永遠是地瓜、餅子。偶爾的,遠在哈爾濱的大姑奶奶會捎來一些大米,蒸在鐵鍋的中央,散著誘人的香味兒,但那是曾祖母的特別飯食,我們從來不會去爭吃的,可曾祖母從來不會自己獨吃,總會分給這個,分給那個。每頓飯菜用圓盤端上桌,家裡哪個人沒到位,所有人都會等著;長輩沒動筷子,誰也不會動筷子;每個人只能夾面向自己一邊的菜,筷子伸遠了是會被敲掉的……

無言並不意味著不說話,但不論別家事,不說人閒話,這是我們的規矩。父親會給我們說三國、講西遊、話聊齋,有了空閒會潑墨寫字、捧書閱讀,還會偶爾舞弄他掛在牆上的長簫,吹出悠悠的長音,把生活拌出些別樣的滋味兒;祖母高興的時候會唱《蘇武牧羊》、背《三字經》、講古代賢人的故事,把哪個村、因著什麼原因樹起的牌坊一一地講來聽;母親的空餘時間就給全家人做衣服,比樣子、攢面料、做縫紉,用最儉省的方式做我們從頭到腳的穿戴……

院子裡的花開了,總會有村人上門來摘一朵、要一枝,或者把培的新苗直接拿走;家裡有了收音機,會有一群的小夥伴來一起鉤花、一起聽故事;等到添了電視機,每個夜晚,院子裡、屋子裡都是滿滿的左鄰右舍……

沒有多少話語,長輩們只是把他們做事的方式、做人的準則做給我們看。

我們也就一味兒地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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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瑞敏|無言

作者簡介

曹瑞敏,芝罘區作家協會副主席,煙臺市散文學會副秘書長,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散文學會會員。散文、小說作品散見於《煙臺日報》《煙臺晚報》《芝罘文藝》《膠東文學》等。教育散文《美國教育行》由山東人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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