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事兒:交公糧

天還沒亮,母親就叫我起床,說今天要去交公糧。

我磨嘰著想再睡會兒,母親說,不中,去晚了排不上隊。

我不情願地爬起床,用涼水洗了把臉,胡亂吃了幾口母親做好的早飯。

公糧昨天晚上就已經收拾好,全家四口人共一千多斤公糧,裝在十來個洗乾淨的化肥袋裡,整齊地碼放在架子車上。這是父母在麥場裡攤曬了一整天、反覆篩了又篩、揚了又揚、既飽滿又幹淨的好麥子。為了防潮,母親還在架子車上蓋了一塊塑膠布。

那年那事兒:交公糧

看著這滿架子車麥袋子,母親笑著說:“咱這麥子,驗不了特級還不給驗個一級?!”

父親也難得地笑了笑,說:“我估摸著差不多,這樣扣完提留款還能使點錢呢。”

我聽了興奮地說:“那到時候給我買幾本書看看。”

母親瞪了我一眼:“你就知道看閒書!”

說著話,父親拉起了車,母親走在前面打著手電筒照路,我在車後尾兒幫著推車。弟弟還在沉睡,把他留在家裡看門。

出門才發現,村裡鄰居們也都在拉著架子車往外走,各家手電筒的光柱相互交織,很快匯到通往村外的大路上,又很快地匯到通往縣城的公路上。

等快趕到鄉糧站時,天漸漸亮了,我意識到,我們來得還是有些晚了,從四面八方趕來交公糧的架子車,已在鄉糧站的大門外排起了長隊,我們距離大門口差不多有一里多地了。

那年那事兒:交公糧

太陽昇起老高的時候,鄉糧站的大門終於打開了,排在最前面的架子車緩慢地動了起來。很快,便有訊息傳過來,鄉親們交頭接耳地議論著:“今年給咱大隊驗級的人是xxx”、“這貨驗得可嚴了”……

大人們臉色嚴肅地議論著,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緊張的氣氛。

似乎是為了驗證訊息的真實性,不大一會兒,就看到有人拉著滿架子車的糧食從鄉糧站的大門裡出來,看樣子是被拒收了。

這加重了人們的恐慌,鄉親們開始討論應對的辦法。“聽說這貨愛使小禮”、“他喜歡喝酒”、“他愛抽過濾嘴兒煙”……

母親抬手輕輕地碰了一下父親,父親咬了咬牙,轉身去了街邊的代銷點,回來時,我看他的表情放鬆了許多。

架子車隊緩慢地往前挪動,日頭直裸裸地照在身上,火辣辣地疼,車不動的時候,母親讓我坐在架子車下邊避日頭,但卻擋不住渾身的汗一個勁兒的往下趟,衣服上很快就結了一層白色的晶體。

那年那事兒:交公糧

在漫長的等待中,我們終於一點點靠近鄉糧站的大門,離驗級點不遠了,車隊卻停了下來,原來中午下班的時候到了,驗級員們該吃飯了,有幾個驗級員在三五個村幹部模樣的人簇擁下,走出大門,鑽進了路邊的小飯館,很快便傳來了“五魁首”、“六六六”的划拳聲。

鄉親們紛紛發起牢騷,抱怨進度太慢,抱怨本村的幹部不執事,然而也只能無奈地各自準備午飯,有的拿出隨身帶的油條、饅頭和鹹菜,有的去路邊的小飯館端來大碗的燴麵或撈麵,三三兩兩圍坐在各家的架子車下或路邊的樹蔭下吃了起來。

母親拿出一個籠布包裹,裡面是她一早起來攤的煎餅,摸起來還很熱乎,母親隨手遞給旁邊的鄰居幾張,我們便就著軍用水壺裡的白開水吃了起來。

等呀等,等到日頭偏西的時候,驗級員們滿臉通紅地從小飯館裡鑽出來,架子車隊終於又動了起來,我家的架子車也一步一步挪到了一個驗級員所在的糧倉門口。

那年那事兒:交公糧

一位穿著的確良短袖上衣的中年驗級員,手持一個一頭尖、中間是凹槽的攮子,神氣活現地從眼前的架子車隊前走過,每到一輛架子車前,就用攮子插入一個麥袋子,再往外一拔,帶出一凹槽麥子,隨手往嘴裡扔幾粒,咬一下吐出來,然後吆喝一聲:“潮氣大,再曬曬!”、“三級,過磅!”、“雜質多,篩篩去!”、“二級,過磅!”

那年那事兒:交公糧

父母親緊盯著慢慢走近的驗級員,好像他決定著我家的命運。要知道,不同的等級之間差價有幾分錢,低一個等級,一千多斤糧食就會少幾十塊錢。還沒等驗級員走到我家的車前,父親就努力堆起諂媚的笑,笨拙地從兜裡掏出一盒“春雷”牌過濾嘴香菸,抽出一支遞了上去,嘴裡招呼著“X哥,辛苦了辛苦了”!

滿身酒氣的“X哥”大大咧咧地接過香菸,隨手夾到耳根,順手將攮子插進了最近的一個袋子,迅速抽出,扔兩粒麥子到嘴裡,咬下去,我都聽到了清脆的“咯嘣”聲,緊接他沙啞的嗓音作出了鑑定:“二級,過磅!”

父母有些出乎意料,父親哀求著說:“X哥,咱恁好的麥子,低了吧?”

“X哥”冷笑一聲,不耐煩地說:“低啥!有點潮,夠照顧了,要不你也拉回去再曬曬!”話還沒說完,人就往後走了。

父母對看了一眼,日頭西下,排了將近一天的隊,怎麼能再拉回去呢?

於是父親只好嘆著氣,將麥子一袋袋搬下來,過磅,然後再沿著長長的木板橋,將麥子一袋袋扛進悶熱的糧倉。

那年那事兒:交公糧

直到日頭快要落山的時候,我們才拖著疲憊的身軀,拉著空蕩蕩的架子車,踏上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