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學者開辦中國第一“男德班”

社會學者開辦中國第一“男德班”

社會學者開辦中國第一“男德班”

是進步,還是鬧劇?

撰文 | 茹妮

《看天下》雜誌原創出品

54歲的性別學者方剛正在全國尋找有自我革命精神的男士。

他設計了一套精密的科學訓練,計劃用20次團體輔導,完成一項不可能的任務——在一週內,將一個大男子主義者改造成一名“男德標兵”。

社會學者開辦中國第一“男德班”

方剛

方剛是中國人民大學社會學博士,也是國內知名性別學者,他長期關注性別平等、青少年性教育和反對家庭暴力等議題。2015年9月,他首創了有“中國第一男德班”之稱的全參與型好丈夫、好父親工作坊,但招生遇冷。全國僅有兩人報名。幾乎沒有男人願意花2000塊錢,專程跑到北京,用三天時間聽一位學者教自己做家務、照顧孩子。

時隔七年,今年10月,方剛帶著“男德班”重現江湖。

和七年前不同,隨著社會發展,女性地位上升,大眾對性別平等的認識也更加普及。“男德”也越來越多地出現在社交媒體和電商平臺。網上甚至出現男版“三從四德”、《男德經》等具有調侃色彩的男德學習資料。但喧囂之外,極少有人正經從專業角度出發,去探索男性在兩性交往中的態度、意識、行為、準則等問題。

而方剛此次率領的九人“男德班”,就是全國走在性別議題前沿的一支先鋒隊。作為將男性視為研究物件、推倒性別偏見圍牆的先行者,他們的探索也註定伴隨著爭議。

網上就有言論稱方剛辦男德班,是為博取流量,是“男人中的叛徒”,覺得這種行為很“搞笑”,是“譁眾取寵”。也有網友善意指出:“理念很棒,但這個名字可能會讓部分人心生不悅!”很多人問方剛,是否考慮換個辦學名字,“不然學完不敢在別人面前說,覺得有屈辱感”。

方剛回復:“不考慮。”

男德班更像一場解構之旅,方剛帶著學員以一種陌生的視角首次去認識男性和女性,認識自我,認識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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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德班的出現,意味著一種缺失

10月1日晚九點,來自全國各地的四十多人同打開網路會議室,相聚在了第二屆男德班的課堂上。

今年9月,方剛領銜的男德班培訓在全國展開招生計劃,此次男德班的招生物件不是零基礎小白,而是具備一定性別學習經驗的男德帶領者。共有19組成員報名。最終,來自深圳、上海、成都的三組共九名學員透過選拔,成為受到資助的正式學員。課程從10月開始,經過三個月的培訓,他們將成為新一屆的男德老師,在2023年去各地開設男德課,培訓更多學員。

除了正式學員,還有三十多人參與課程旁聽。與首屆男德班遇冷相比,今年的學員人數似乎預示了一個不錯的開頭。

招募男德帶領者,方剛的要求十分嚴格,要一組三人,兩男一女;成員常駐一線城市,有婚育經驗,最重要的是接受過性別教育訓練,有基礎教學能力。本屆男德班的帶領者大多來自反家暴的公益組織白絲帶。

方剛當初開辦男德班的直接誘因是憤怒。

2014年開始,全國多地出現披著國學外衣的女德班,課程要求女性“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逆來順受、絕不離婚”。為反抗女德班中的封建糟粕,方剛以男德班為噱頭,講授“認識並挑戰社會性別刻板印象”“反思大男子漢氣概的傷害”“做家務和照顧家人的能力”“嬰幼兒護理技術”“家庭暴力成因及干預”“與青少年孩子的相處藝術”等知識。

方剛強調“男德班”的實質是“男性參與”,這個概念在1994年開羅國際人口與發展大會上首次被正式提出。

1995年,在北京召開的世界婦女大會上,男性參與進一步得到強化並被寫入《北京宣言》。它明確呼籲“鼓勵男子充分參加所有致力於平等的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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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德班上,男學員抱著球,試圖體驗孕期妻子的不易。

其實男德班的出現,本身就意味著一種缺失。中國社會正在經歷著性別平等意識的進步,但全參與型好丈夫、好父親依舊少見。

2021年,據全國婦聯和國家統計局組織的第四期中國婦女社會地位調查,0-17歲孩子的日常生活照料、輔導作業和接送主要由母親承擔的家庭,分別佔到76。1%、67。5%和63。6%。女性照料家庭成員和做飯、清潔、日常採購等家務勞動時間為154分鐘,約為男性的2倍。而女性在休息日平均休閒時間為240分鐘,顯著短於男性的297分鐘。

父權制仍然是貫穿東西方的社會文化。在父權制之下,男性身處權力的中心,享有財產繼承權、子女冠姓權,在家庭和社會中處於支配地位。

長期身處這種文化環境下,男性容易忽視這種男女不平等的權力關係。這就更需要有男效能具備覺醒意識,警覺這種失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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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個“女人”

“當今網路上對於性別話題大家各執一詞,如果倡導男德被罵製造性別對立怎麼辦?”本屆男德線上課上,一位女學員問道。

“你要求男人除了上班賺錢養家之外,還得主動分擔女人那一套家務活?”開展男德班以來,方剛總會受到各種來自男性的質疑和指責。他認為,男性參與家庭生活,受益的不只是女人和孩子,更包括男人自己。男德班的目的絕不是加深性別對立,而是實現“雙贏”。

“平等是一種內在的邏輯,一個社會如果在某一方面縱容歧視和偏見,那麼就會有各種各樣的歧視和偏見冒出來,所以一個性別不平等的社會,我們無法指望在其他方面平等能存在。”方剛說,當男性真正促進了性別平等,對於整個社會的平等都能起到推動作用。

他指出,男性也可能是在父權體制中受到壓迫的一方,比如個頭矮、沒有陽剛氣質的男性,更容易受到欺凌。打破性別刻板印象,男性也是受益方。

方剛的反叛精神來自童年。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揹負著“二椅子”和“娘娘腔“等歧視性綽號。在上高中之前,方剛的個頭小,一些高大的男同學將他列入了校園霸凌的物件。

方剛的父親在他三歲時自殺離世。從小跟著母親和姐姐長大,他覺得自己和女性相處得很好,討厭暴力和充滿支配氣質的男性。他並非否定陽剛氣質,他覺得和硬漢、猛男一樣,溫和、知性也可以是評價男性的褒義詞。尊重個體差異、尊重人本身的多元樣貌,是他追求的目標。

“作為一個在父權文化之下,在被霸凌中長大的男孩子,我就是‘女人’。”方剛說。

張智慧能理解方剛這番讓人驚訝的表達。他是本次男德班上海站的男學員,剛讀完上海大學社會學院的博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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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上小學時,張智慧就是廚房裡的“小幫手”。當時六七歲的他還沒灶臺高,就常站在板凳上,幫奶奶和媽媽洗菜、淘米。很快,他學會了用柴火煮粥燒飯、炒青菜炒豆子。奶奶常誇他聰明勤快,鄰居阿姨們說他像個“小囡”(當地話,指小女孩),勤快懂事。

受到表揚,張智慧當然高興,但心裡又隱隱覺得不對勁。“別人家都是媽媽姐姐做飯,輪不著男孩子進廚房。”而且,以爸爸為代表的一眾男性家長,卻從不會誇獎他。他的付出和努力,在男性關注的宏大視野中,沒什麼意義。

家務沒有價值嗎?男孩不該做家務嗎?張智慧一度感到困惑。在學校,他有了個外號,“女客人”。同學嘲笑他愛嘮叨,像個“已婚婦女”。

讀碩士時,張智慧頭一次接觸到性別平等理念,他把方剛寫的書通讀了一遍,很有啟發,看到這次招募,馬上報名,希望透過學習,自己能影響更多男性形成更平等、包容的性別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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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家暴男”主動走進男德班

在男德班的培訓輔導手冊中,學習做家務和照顧小孩,只是皮毛。課程的核心內容之一是反家暴。

據世界衛生組織2021年釋出的資料,全球約有三分之一的女性在其一生中會遭受來自親密伴侶的身體或性暴力或非伴侶的性暴力——這一數字在過去十年中基本未變。

暴力是橫在男德面前的猛獸。

2015年參加過首屆男德班的學員顧偉,一直關注著男德班再開課的訊息。作為一名“畢業老學長”,他還計劃在明年2月,報名張智慧領銜的上海男德班,給自己的性別知識做一次回爐重造。

“我打我的太太。不止一次打過她。2014年的4月7號凌晨四點多,我睡得正熟,她起床去上廁所,不小心踢了我一下。怒氣湧上來,就像原子彈爆炸一樣。坐在床頭,我攥緊了拳頭,像頭狼。我用拳頭砸她的頭,就像下大暴雨一樣激烈。”

“那時我們的兒子已經出生了,跟著丈母孃睡在另一個房間。丈母孃過來拉開了我們。那次之後我們分居了,她很害怕我,提出了離婚。”

首屆男德課上,顧偉自述著自己的暴行。彼時,他坐在一群男人中間,略低著頭,眼神看向地面上固定的一個點。作為一個家暴的施暴者,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講述自己的施暴經歷。

顧偉沒想到,話音剛落,掌聲響起來,帶頭的是方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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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鼓勵顧偉將自己的經歷說出來,勇於改正。顧偉沒想到,在男德班裡,老師和同學願意為一個家暴的施暴者鼓掌。

2015年,首屆男德班即將開課時,顧偉的離婚案正在等待二審的宣判。方剛鼓勵他到北京聽課。他說,這個課能教你怎麼當好伴侶、好父親。顧偉決定去北京上課,當時他心想,哪怕我沒機會當個好伴侶,我還能努力當個好父親。

顧偉想要一個和諧溫馨的家庭,但又忍不住打人。他知道自己在傷害家人。在央視的紀錄片中,他知道了一個叫白絲帶的公益組織,撥打了熱線電話求助。

在男德班上,方剛帶著顧偉等男學員在肚子上綁上氣球,模擬孕婦,去撿掉在地上的一本書,活動中,顧偉漸漸體會到了妻子懷胎的艱難。

方剛讓男學員站成一排前進,模擬一列行使的火車。

方剛突然說:“現在是凌晨兩點,孩子哭了要餵奶。”火車被迫停下,男學員們解散,開始給工作臺上的洋娃娃衝奶粉。“孩子”吃飽之後,火車再次前進。

“凌晨四點,孩子尿了,起床換尿布。”一聲令下,學員們再次出動。來回折騰幾次,大家都精疲力竭,但這就是新媽媽的日常。

從男德班回家之後,顧偉和太太離婚了。但男德班上帶給他的思考,讓他對於今後如何照顧年幼的兒子,反思自己之前的施暴行為,都帶來了重要的影響。

在方剛看來,許多施暴者並不會覺得自己有問題,顧偉有改變的意識,已經開了個好頭。

但顧偉坦言,他至今還沒完全戒掉暴力。

兩年前,兒子跟著親戚家的大孩子看恐怖漫畫,晚上開始做噩夢。顧偉跟兒子約定以後不看了,孩子卻沒做到,顧偉抓現行之後,忍不住給了兒子後腦勺三巴掌。

“暴力不能解決問題,只會產生新的問題。”道理都懂,但顧偉還是會偶爾失控。

離婚7年,顧偉沒有開展一段新的親密關係,他去寺廟做了六年的義工,自己學做飯,在家給兒子洗衣服,同時控制著打人頻次。

顧偉看到過網友對家暴男的不信任,他能理解網友的擔憂。但他依然對自己有信心,“習得型施暴者有大約20%左右可以完全戒掉暴力,我希望自己成為其中的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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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喜歡粉色,怎麼了?

男德班深圳組的成員莫海琛,是深圳組唯一的女性。

被選拔上課後,她一度很焦慮。即使她已是一位高階性教育講師。她還是會自我懷疑,“男學員會不會質疑我?我一個女人憑什麼能給男人講男德?”她擔心自己會引發男學員的反感。

在第二節男德課上,她丟擲自己的疑問。

“女性要分享自己對於親密關係的期待,對於男性的看法,所以女性是男德課上非常重要的成員。”方剛一句話點醒了她。隔著電腦螢幕,莫海琛笑了。

莫海琛的兒子小海今年七歲半,上小學二年級,他和同班的男孩子有些不一樣。

新學期開學,孩子在學校午休,莫海琛帶著兒子去商店買床上用品。他自動忽略了一堆深色系商品,直奔他最心愛的顏色——粉紅。孩子選好款式,莫海琛痛快付錢,她知道兒子一直喜歡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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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套帶到學校去,男孩子們備感嫌棄。陽剛的世界裡拒絕粉紅色的異類。“女生才喜歡粉色”,無一例外,他們的寢具以黑藍灰為主色調。

面對同學的發難小海絲毫不慌,他一扭頭,跑去跟老師說明情況。老師堅定站在了小海的一邊,因為“不能嘲笑同學”。

一場“官司”原本到此就結束了,小海卻忽然來了一句“顏色是不分性別的,每個人都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顏色”。媽媽在家裡唸叨的話,從他腦子裡蹦出來。

“你們如果不懂,就去上我媽媽講的性教育課。”小海一席話震蒙了一眾小弟,剛剛還在嘲笑別人的男孩陷入了沉思。

莫海琛不清楚後續的細節,當她聽到這個故事時,小海和他們已經處成兄弟了。

打破性別刻板印象和認識多元的男子氣概就是男德班裡的重要一課。“男人陽剛、女人柔弱,性別是社會文化建構而成的,而非天然的。”莫海琛期待能在今年二月的深圳男德班,把這個概念講給更多學員。

“因為性別刻板印象,小孩如果從小就被迫壓抑自己的喜好,遭受別人的嘲笑和質疑,怎麼可能心理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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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海琛出生在中醫世家,本科讀臨床醫學,畢業後在醫院工作了四年,之後自主創業。現在,她已經成為了反家暴、兒童性教育方面的資深老師。

在今天的幼兒園,仍然有女孩只許玩洋娃娃,男孩只許玩變形金剛的遊戲習慣。許多公廁仍以藍色的小人代表男性,穿裙子的粉色小人代表女性。面對“藍男女粉”“男剛女柔”這些不成文的預設規矩,有人質疑,卻鮮少出面挑戰。打破禁錮,意味著成為人群中被排擠的異類。

在小海就讀的幼兒園,莫海琛作為家長,每學期有一次機會到班級中做分享。她總是藉此機會,科普一點性別知識。

在“兒童男德啟蒙”的賽道上領跑的,依然是方剛。他計劃在年底,做一本給孩子講述男性參與的繪本,把“男德”從娃娃抓起。讓孩子認識到,很多所謂男人該有的樣子和女人該有的樣子,都是社會文化建構出來的性別偏見,真實做自己需要勇氣,但值得。

雖然男德班的全國招生還沒正式開始,但深圳組已經收到了三份擬報名申請。方剛的男德課能走多遠,沒人知道,課程設定是否科學,也有待討論。但這類課程的存在,已標誌著中國社會在推進性別平等上邁出了一大步。

(文中小海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