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他鄉挺好的,如果沒有那隻黑狗

我在他鄉挺好的,如果沒有那隻黑狗

重木/文

直到朋友們整理胡晶晶遺物才發現,原來她一直在服用抗抑鬱的藥。

在電視劇《我在他鄉挺好的》中,朋友的疑惑也是許多觀眾的疑惑,為什麼平日裡看著樂樂呵呵且十分開朗的胡晶晶,會患上抑鬱症?

黑狗

前些年,曾經在《死亡詩社》中扮演老師的羅賓·威廉姆斯身患抑鬱症(他於2014年自殺身亡);美國著名的喜劇演員金·凱瑞也曾在接受採訪時坦露自己身患抑鬱症……而無論是威廉姆斯還是金·凱瑞,他們的主要工作都是喜劇。為什麼?看起來快樂活潑的人會患上抑鬱症。

這一疑惑,反映了關於抑鬱症的普遍迷思,即抑鬱症在許多人的理解中就是暫時心情不好,過了這一階段心情好些了,問題自然就會解決。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抑鬱症並未被普羅大眾接受為一種疾病,當許多人得知它屬於精神障礙時,又會隨之產生新的汙名。正是這一兩難的狀況,導致許多患上抑鬱症的人,不願意對身邊人透露自己的狀況,就如胡晶晶一樣,還會裝出一副開心活潑的模樣,以掩蓋自己被抑鬱折磨的痛苦。

根據臨床觀察,抑鬱症的典型表現之一,便是持久的心情低落和興趣減退。因此它並不像其他疾病,有著明顯的生理或精神“反常”表現。遭受抑鬱困擾多年的丘吉爾在其回憶錄中,把抑鬱症比喻成一隻和自己形影不離的“黑狗”。隨著人們對抑鬱症瞭解的增加,我們才發現這隻黑狗已經入侵了許多人的生活。

根據權威醫學雜誌《自然》收集的資料,全球有3。5億多抑鬱症患者,每天有3000多人因為重度抑鬱症而自殺,這種病症已經成為全球疾病負擔之首;可是,由於社會大眾對抑鬱症缺乏認知,抑鬱症患者的就診率非常低,大約只有25%的人能獲得有效治療……更多的患者,會獨自待在那座黑狗相伴的島上,其中許多人選擇自殺來擺脫這一漫無邊際的痛苦。

抑鬱症在現代社會的頻發,一方面與醫學和精神病學對它的診斷有關,另一方面也和社會有著密切聯絡。在很大程度上,抑鬱症是一種與外部因素聯絡最密切的疾病。在英國兩位精神病學教授瑪麗·簡·塔基和簡·斯科特合作的《抑鬱症》中,便梳理了西方歷史中對抑鬱症的認知和正名過程。

在希波克拉底時代,他認為這症狀是“黑膽汁”,即體液失衡所致;而亞里士多德也提出過類似的體液觀點;直到托馬斯·威利斯才第一次以化學理論來解釋這種情緒低落和憂鬱。在這些醫生尋找著抑鬱症的生理性病因同時,許多研究者也發現這一疾病和外部社會因素之間的關聯。

暴力轉向自身

弗洛伊德在1917年所寫的其一篇名為《哀悼與憂鬱》(mourning and melancholia)的文章,討論了哀悼和憂鬱的差異,為我們理解現代抑鬱症提供了一個有用的視角,弗氏指出:哀悼是透過對喪失物件一系列行為或儀式而完成的接受過程,即對於失去的或死去的人(可能只是象徵性的),我們透過哀悼這一形式來紀念和追憶,由此使得失去的物件不再困擾我們;而憂鬱,則是這一過程的失敗,即未能透過合適的哀悼過程擺脫困擾,結果導致我們無法接受物件的失去,或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最終,這一原本投向他者的怨憤轉入自身,導致自我的喪失。

“在哀悼中,是世界變得貧困和空虛;在憂鬱症中,變得貧困和空虛的則是自我本身”。

弗洛伊德關於憂鬱在個體與外部互動的觀察,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理解抑鬱症的重要角度。當下,城市生活中的許多年輕人,正漸漸成為抑鬱症的高發群體,導致這一現象的主要原因,來自於現代社會生活的結構性變化。

這種結構性變化是指什麼呢?韓裔德國哲學家韓炳哲在其《暴力拓撲學》中,給出了這樣的論斷:現代社會已經從規訓社會變成了績效社會。在規訓社會中,外部他者是影響和塑造我們的主要力量,與其的鬥爭塑造了現代政治與精神的基本結構;但伴隨著市場經濟以及消費娛樂的興盛,邊界和差異性被抹平,來自外部他者的規訓和挑戰隨之消失,我們開始面對自我。

在韓炳哲看來,這兩種社會中的暴力形式已經有所變化:規訓社會存在著排斥性暴力,即建立在我與他者的差異性之上;而在績效社會,排斥性暴力漸漸隱匿,取而代之的是擴張性的暴力——遷徙過度頻繁、消費過度、交流過度、資訊過剩和生產過剩——一種強勢的同化力量。在沒有他者規訓的世界裡,暴力變得內在化和心理化,只能指向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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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自我

顯然,韓炳哲對績效社會中個體心理結構的討論,受到弗洛伊德關於憂鬱症的影響。在韓炳哲看來,現代績效社會所導致的典型症狀便是抑鬱症。在現代社會的“自由”中,個體被追求“完美自我”的績效催促著,壓迫不是來自外部、來自他人的命令,而是更多來自於自身的追求,從而導致自身筋疲力盡。

這不就是我們當下生活的主流樣式嗎?所謂的“996”和“內卷”,關於工作、關於教育、關於住房……甚至感情的焦慮,處處展現出我們為了追求“美好生活”而不斷加碼績效,無休止地奔波。

《我在他鄉挺好的》勾勒的績效社會中,幾個女主人公為了能夠留在北京、且有一份體面的工作而拼了命地努力——這當然無可厚非——恰恰在這裡韓炳哲提醒我們,這一“自由選擇”所隱藏的危機:追求這些目標所帶來的壓力,不像規訓社會中來自他人的要求,而是我們的心甘情願。在績效的擴張性暴力中,我們是積極主動的參與者,在這自我剝削中,個體既是自己的主人、也是自己的奴隸。正是這種強烈自我剝削和暴力壓迫,常常導致抑鬱。

弗洛伊德觀察到,抑鬱患者往往對自己的評價很低,且大都會出現強烈的自卑傾向。對於自我不完美的焦慮和痛苦,來源於績效社會對“完美自我”的推崇和建構,當心靈從“物件喪失”轉向“自我喪失”,抑鬱症這隻黑狗,會威脅每一個個體。

在2011年由堺雅人和宮崎葵主演的日劇《丈夫得了抑鬱症》中,堺雅人扮演的男主角幹夫,便在平靜且規律的生活中患上了抑鬱症。妻子對辭職在家休養的丈夫說:“如果痛苦,就不要努力了,保持平常心就好”。

實際上,幹夫在工作上的努力,儘管能夠帶來每月的工資以供家庭和生活開銷,但工作本身卻給他帶不來任何快樂和自我滿足,這樣的工作本身就是壓迫。

透過努力創造美好生活,看起來天經地義,當個體將其內化為信念和理想時,“暴力”的種子也就種下了,當我們十分努力卻無法實現美好生活時,挫敗和痛苦便會猛烈襲來。現代績效社會中個體的心理模式,即自我壓迫。

在《丈夫得了抑鬱症》中,幹夫失去的就是對於自我的接受,他覺的自己一旦不工作就沒有價值。如果不是妻子以離婚相威脅,他依舊不願意辭職在家養病。而在這“無所事事”的居家階段,幹夫漸漸獲得了快樂和安慰,開始尋找到自我的意義。

這部劇是對當下績效社會的強烈反叛,我們或許可以得到這樣的啟示:構成個體和人生意義的,並不是各種“完美自我”,看似美好的目標中,包藏著對自己過分的要求和傷害。 “做一個不完美的自己”、“人不努力也是可以的”,這些看似消極的話,也是對抗績效社會壓迫的重要手段,對於正遭受抑鬱症折磨的人來說,擺脫對“完美自我”和追求,或許是離開那隻黑狗的第一步。

我在他鄉挺好的,如果沒有那隻黑狗

笑臉面具

《丈夫得了抑鬱症》之所以感人或被稱作治癒,也與故事中妻子對丈夫的耐心與呵護有關。抑鬱症讓幹夫不想起床,只想一直睡覺,感覺一切都無意義和無趣,充滿了強烈的自殺念頭……這是一個非常灰色且陰鬱的狀態,如果不是妻子的堅持,幹夫很難自己從其中走出來。

在為《抑鬱症》所寫的序言中,中國科學院院士陸林提醒道:抑鬱症患者需要正視自己的疾病,積極尋求專業人士的幫助,全程配合醫生的治療,而不是把自己困在只有自己和黑狗的孤島上”……可是,正如我們看到的諸多抑鬱症患者的自白,他們自己往往很難堅持治療,有人陪伴十分重要。

為什麼看起來活潑開朗的人會患上抑鬱症?或許我們該反思對“快樂”的過分推崇。在眾多情緒譜系中,快樂往往有著積極的意義,而與之相反的一些情緒:如心情低落、憂鬱與悲傷,常常被忽視其積極意義。某種程度上,相比於“快樂”,悲傷與憂鬱提供了心靈狀態更復雜的樣貌。

績效社會的人際關係情態,也潛移默化地加劇了一種現象,我們常常評價某個人“想太多”、“太脆弱”、“玻璃心”,使得他們被貼上標籤和汙名化,導致抑鬱症患者或潛在患者,有了更深一步的恐懼,害怕被認為“意志力軟弱”或“生活能力差”,從而使得抑鬱被深深地隱藏起來。

績效社會要求人們多呈現笑臉,對同事、對客戶、對路人、也對朋友……這些在日常生活和人際關係裡被賦予了太多積極意義的“笑臉”,也讓許多抑鬱症患者戴上笑臉面具,深深隱藏心靈的重壓,最終導致悲劇。胡晶晶雖然一直在微笑,我們卻很難從這張面具臉上察覺到她的心靈。

所謂“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2012年,一位微博名叫“走飯”的南京女孩因抑鬱症自殺後,她最後一條遺書微博下的評論區,便成了許多網友的樹洞,人們在其下坦露自己遭遇的困難、痛苦和無奈,由此相濡以沫獲得些許安慰。

抑鬱症,像一面鏡子般照射著績效社會、照射著處於其中的每個人。當一切都變的相似且不斷重複的時候,瑣碎、膚淺、無聊和無趣成為生活的主流。在這樣的“群時代”,個體該如何自處,如何消解“完美自我”的迷惘與缺失。

那隻黑狗虎視眈眈,我們卻往往視而不見,依舊無知無覺地耗盡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