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地圖與測繪——“浪跡天涯”手記之二

唐詩、地圖與測繪——“浪跡天涯”手記之二

心智健全、個性張揚的唐朝詩人

身為中國人,又生活在唐朝,做一名詩人,是最驕傲的。他們心智健全,個性張揚,即使是離別呀,思念呀,那麼愁苦的事情,經他們一吟一唱,竟也美不勝收,流傳千古。他們絕不像一棵樹一樣呆在一個地方,他們知道,再美的地方,呆久了也會“審美疲勞”,他們邊走邊唱,邊唱邊走,但他們又不是行吟詩人,他們也會停下來,為了功名,或者愛情、家庭,這些世俗的東西他們不拒絕,但一旦時機來臨,他們又要走,又要唱。

本斯基是做測繪的。當初高考填報志願時選測繪,僅僅是這樣一個朦朧的夢想:將來,本斯基會親手繪製很多很多地圖,在這些地圖上,有些地名就是本斯基起的。讀完大學,才知道,這樣的機會對我們這一輩測繪工作者來說,是極少的,本斯基做了15年測繪,從未遇到過。

可是唐朝的詩人們,根本不需要繪製地圖,他們只要在那裡題一首詩,或者僅僅是吟一首詩,那個地名就與他的名字聯絡在一起了,甚至這個地名因詩而改。

那一年,一個科舉落榜生,坐船回家,心情極度鬱悶。晚上,船停在蘇州城外的封橋,聽著寒山寺沉重的鐘聲,他吟道:

楓橋夜泊

張繼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唐詩、地圖與測繪——“浪跡天涯”手記之二

夜泊楓橋

此詩很快名揚天下,“封橋”也因此改成了“楓橋”,並永遠與“張繼”這個名字聯絡在一起。一千多年之後,竟還有很多日本友人要在除夕那天夜裡跑到寒山寺來聽鐘聲。那真是一個詩意的時代,地名因詩而改,人們詩意地居住在大地上。

過去的年代,交通和通訊都不便,出行遠方是一件大事,很可能從此一別,永難相見。所以,離別就特別傷感,唐詩裡因此留下大量傷別之詩。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王維,《送元二使安西》、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高適,《別董大》)、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請”

等等。陝西的灞橋,是唐人送別分手的地方。唐人喜歡攀折楊柳的枝條來贈別親人,柳的諧音為“留”,寓示挽留。柳枝隨插隨活,生命力強,以此祝願親人隨遇而安。由於離別的人多,楊柳攀折過度,所謂

“近來攀折苦,應為離別多”

(王之渙,《送別》),

“今年還折去年枝,不送去年離別人”

(施肩吾《折柳枝》)。

現在人們不會那麼傷離別了。過去被視為畏途的西域,從北京坐飛機也不過三個小時。手機通訊,隨時給家人報平安。說是遠在天邊,其實近在眼前。電影《手機》裡費墨因手機暴露了自己的婚外情,指著手機說:“太近了!”。更不用說現在微信、微博,隨時可以影片聊天。

唐詩、地圖與測繪——“浪跡天涯”手記之二

當金山為進入柴達木的門戶,經常大雪封山

然而,測繪工作者卻有可能進入交通和通訊都極不方便的地方,去體驗千年前的離別和思念之苦。一九九二年早春,本斯基進入柴達木深處的花土溝油田搞測量。過當金山時,突降大雪,汽車被困在半山腰,動彈不得。晚上冷得鑽心刺骨,把汽車座位的布套都取下來綁在身上保暖。好在第二天油田派來鏟雪車,解了圍。一位同行的同事正在熱戀中,到了花土溝就給女友寫了一封信,可一個月以後,其他人都收到回信了,他還沒有。又過了兩週,終於收到回信。原來,女友見他的信封上的地址為:青海省芒崖鎮花土溝××招待所,很奇怪,省後面應該是州、縣或者市,怎麼直接就是鎮,以為寫漏了,直到收到第二封信,地址還是這樣寫,才回信。其實當地人都這樣寫,在地廣人稀的青海,這樣寫不會錯的。據說花土溝現在建設得很不錯,可當時是很荒涼的,沒有任何娛樂,再加上海拔高,氣候極度乾燥,身體不適,遠方的家書是最好的安慰。當時這位同事收不到信,很有些生氣,還擬了一首三句半:“出差已一月,家中音信絕。若再不回信,永別!”當然只是自嘲,並未出示給女友。

唐人寫詩,並不苑於情愁哀樂,就是吃,也寫得很美。一杯小酒,一碟小菜,就能體會出真正的食慾美。

問劉十九

白居易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故人莊

孟浩然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

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

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

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綠蟻新醅酒”,不會是摻了敵敵畏或者用酒精兌的假酒;“故人具雞黍”也不會是養雞場用激素催大的洋雞。現代人吃的要比唐人豐盛的多,什麼黃金宴,美人宴,堆滿了金錢和物慾,就是沒有食慾,更體會不到唐人那種充滿了溫情的食慾美。

然而,測繪工作者卻有這樣的機會。二零零一年冬天,本斯基帶著一支測繪隊伍在鄂西山區進行一條輸氣管道的測量。天冷、山高、路陡。雖然是寒風凜冽,每天衣服卻要汗溼好幾次。爬一座山汗溼一次,風一吹,汗很快就幹了;再爬,再汗溼,再幹。工作雖然辛苦,卻有美味犒賞。山裡土雞,無疑是散養的,就連很多豬都是放養的。蔬菜種在山坡上,極少施化肥農藥(山區氣溫低,蟲害少,無需農藥。化肥貴,蔬菜賤,施化肥划不來)。這地方靠近重慶,當地人做菜接近川味,又不似川味那般熱辣,正合我和多數同事的口味。晚上收工回到招待所,找一個小餐館,買一壺農家釀的土酒,點一個雞火鍋,再加一條清江鰱魚,配上剛摘回來的蔬菜,或麻辣濃烈,或清淡鮮美,讓人回味無窮。孟浩然“過故人莊”美食也不過如此吧?中午進了山,找不到餐館,就提前聯絡一農家,請他們做一頓農家菜,也別有風味。

唐人愛出行,現代人愛旅遊。現代人的旅遊,方便倒是強過唐人千百倍,可一大群人跟在搖旗子的導遊後頭,聽導遊指著這座山說:這裡是不是像個仙女?那裡是不是像領袖的臥姿?放眼望去,盡是人頭攢動,在這種情況下,哪裡還有詩意呢?

只有測繪工作者還能體會唐人的意境。本斯基的測繪同事中,極少有喜歡隨旅遊團旅遊的。我們的工作就是旅遊。我們的“旅遊”沒有導遊,我們更像唐朝詩人,在那人跡罕至卻又風景秀麗的地方“旅遊”。如果我們當中有詩人,一定也能寫出好詩。一九九七年春節期間,本斯基在陝北吳旗縣搞測量。一天因大雪困在老虎溝的老鄉窯洞裡,五個人只有三床被子,炕燒得不熱,凍得晚上睡不著,起來找柴火,突然看到天上的星星那麼多,一個一個如鬥一般大,密密地擠在一起。這樣夜空,不說整天灰濛濛的北京看不到,本斯基走了多少沙漠戈壁,也沒見過。如果是唐人,他能不吟詩嗎?二零零一年的春天,本斯基在山東聊城搞測量,有一個國家二等三角點名為“孔塘村”,用手持GPS找到大致位置,是在孔塘村邊的一塊菜地邊。去找三角點的保管人,過去曾是孔繁文,現在是孔令輝,真的與乒乓球運動員孔令輝同名。做GPS時,與村民聊天,知道這個村都姓孔,是孔子後代,已傳75代了。村民多務農。看到孔聖人的後代在這裡本分地務農,如果是唐人,他能不有所感慨,詩興大發?還有,1999年本斯基在非洲的蘇丹做測量,我們請了兩個當地勞工,一個民工和妻子住在簡陋的草棚裡,另一個連草棚都沒有,他一個人住在一棵樹下!蘇丹的旱季,氣候炎熱,也不下雨,樹下可以安身,但傳播瘧疾的蚊子卻是要人命的。見到這種情形,杜甫能不吟詩嗎?當然,後來專案部為兩位當地勞工在營地裡安排了宿舍。

唐詩、地圖與測繪——“浪跡天涯”手記之二

用數字和線條在大地上作詩的測繪工作者

其實,測繪工作者就是在寫詩,地圖就是我們的詩篇。唐人用文字寫,用音符吟。我們用線條寫,用數字吟。我們和唐代詩人一樣,邊走邊唱,邊唱邊走。這個時代還有誰在詩意地生活?測繪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