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齡《聊齋志異·三生》:“恐懼”的魅力

蒲松齡一生都熱衷於科舉考試,為了科舉功名,他幾乎是苦苦奮鬥了一生,卻止步於舉人考試的鄉試中。蒲松齡從自己的切身體驗出發,認為科舉考試不能公平地選拔人才,導致自己“年年文戰垂翅歸,歲歲科場遭鎩羽”,關鍵在於考官的昏庸和腐敗,因此,諷刺考官的昏庸無能,表達對考官強烈的憎惡之情,就成了《聊齋志異》的主題之一,而《三生》就是其中的代表作。

《三生》寫湖南某,能記得自己前生三世的事。一世曾任考官,“闈場入簾”,在考舉人的鄉試中作考官,協同主裁負責批閱考卷。名士興於唐因為他的昏庸而被黜落,“憤懣而卒”。興於唐被氣死之後,冤憤不能解,於是,“至陰司執卷訟之”,拿著自己的考卷到陰司裡狀告湖南某。

“此狀一投,其同病死者以千萬計,推興為首,聚散成群。”興於唐的訴狀一投,原來在陰間和他一樣被考官氣死的冤鬼有成千上萬,都來支援他對考官的控訴。可見,因為考官昏庸導致考生落第,是科舉考試中的普遍現象。他們這群冤魂推舉興於唐為首領,並結成同夥以作響應。閻王便攝湖南某到陰司中和眾鬼對質。

蒲松齡《聊齋志異·三生》:“恐懼”的魅力

閻王質問他:“爾既衡文,何得黜佳士而進凡庸?”指責他既然負責評閱文章,為什麼革除名士而錄取平庸的人?湖南某為自己辯解說:我上面還有主試官,我只不過是奉命行事罷了。聽到這裡,閻王即發一簽,命小鬼去拘拿主考官。過了很久,才將主考官拘來,閻王告訴他湖南某的辯解之詞。主司曰:“某不過總其大成;雖有佳章,而房官不薦,吾何由見之?”主考官也在為自己辯解說:“我不過最後彙總裁決,即使有好文章,簾官不推薦,我又怎麼能看到呢?”可見興於唐落第的主要原因還是湖南某不推薦他的好文章,這也正是蒲松齡所認定的自己科場失意的原因。興於唐這個非常少見的名字寓意深刻。科舉制度正是興盛於唐代,以“興於唐”命名讀書人,象徵著像蒲松齡這樣計程車子身上,負荷了從唐代開始的科舉血淚史。所以,興於唐就是蒲松齡的化身,在他身上寄託著蒲松齡悲憤、無奈的身世之感。閻王聽到湖南某和主考官互相推諉,於是說道:“這件事你們不能互相推卸責任,都算失職,按律應受笞刑。”閻王命令用木板責打他們,但笞刑是對輕微犯罪而設的輕刑。興於唐不滿意,因為在興於唐看來,世上沒有比“雖有佳章”視而不見更深重的罪惡,“笞罪太輕,是必抉其雙睛,以為不識文字之報”。興於唐認為,應該挖出他們的雙眼,作為其不識文章優劣的報應,不如此,不能發洩這滿腔的不平之氣,閻王殿前兩階下的眾鬼萬聲響應。

蒲松齡《聊齋志異·三生》:“恐懼”的魅力

閻王卻為考官辯解說:“彼非不欲得佳文,特其所見鄙耳。”意思是說,他們不是不想得到好文章,只是見識太鄙陋罷了。“見識鄙陋”是蒲松齡借閻王之口表達出的對於考官的評價。眾鬼又請求剖出考官的心,閻王迫不得已,只得命小鬼剝去考官的衣服,用刀剖胸剜心,兩人滴著鮮血大聲叫痛。但明倫在此有一句絕妙的評語:“簾中諸公於披揀時,有草率了事,漫不經心者,須防此一刀。”蒲松齡認為,正是因為考官“所見鄙耳”,即見識太鄙陋了,所以不識好文章,因此使大批有真才實學的人遭到扼殺,以致困頓終身,齎志以沒,閻王殿下“其同病死者以千萬計”正是這一慘痛現實的曲折反映。對這類“糊眼主司”,不挖出他們的瞎眼,不剜出他們的黑心,作為不識文章優劣、黜佳士而進凡庸的報應,實在難平蒲松齡的一腔憤懣之情!看到主司和湖南某得到了應有的懲罰,眾始大快,紛紛說:“我們終日在陰間裡氣憤煩悶,沒有一個人能出這口氣。現在多虧興先生,才消了這口怨氣!”於是鬨然散去。挖出考官的瞎眼,剜出他們的黑心,真是大快人心之筆。但落第士子的願望只能在虛構的冥間才能實現,反映了人間現實的黑暗不公。

蒲松齡《聊齋志異·三生》:“恐懼”的魅力

於受萬畫作《聊齋全圖》

湖南某受刑畢,被押投到陝西,託生為普通百姓的兒子。長到二十多歲時,正趕上家鄉鬧土匪,他被擄入賊寇中。官兵前去剿捕,俘虜了很多人,湖南某也夾在裡邊,他心想自己本不是土匪,期望官府能辨認出來並釋放他。看到大堂上坐著的審判官,年齡也是二十多歲,他仔細一看,原來卻是興於唐。湖南某大驚道:“我合該死了!”原來他們兩人同時投胎轉世,所以,年齡都是二十多歲。只是湖南某由官吏而轉世為百姓,興於唐由百姓而官吏,可見,閻王的公平與公正。不長時間,被俘虜的人全部釋放了;審判官看到湖南某,不容他申辯,立命殺掉。眾多怨鬼在湖南某的眼珠被挖掉,心被剜出時,冤情已經得到了宣洩和平復,但興於唐沒有。當他作了官吏,為了自己未解的冤仇,馬上殺了湖南某,可見興於唐的怨仇之深。

湖南某變成了一個冤魂,到冥間狀告興於唐。閻王卻沒有立即拘拿興於唐,而是一直等到他官祿享盡, 三十年後才勾來陰司,使兩人當面對質。興於唐歷經二世也不忘對湖南某的怨憤之情,見到他,不問青紅皂白“立命殺掉”。而閻王對於在陽間曾經受到不公平待遇的興於唐,至今也是關照有加,寬大為懷。蒲松齡作為一個貧寒的下層讀書人,幾十年出入考場,始終“苦不得售”的困惑、感喟和幻滅感縈繞著他,在社會上、親友間飽受白眼、呵斥和挫辱,他感慨:“頻居康了之中,則鬚髮之條條可醜;一落孫山之外,則文章之處處皆疵。”多次落榜的人連每根頭髮、鬍子都讓人覺得可厭,文章再好也被認為處處是毛病。人一旦處於窮困厄頓的境地,從人身到文章都會被勢利小人譏貶得一無是處,受盡嘲諷與侮辱。他飽嘗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後,深感人情澆薄和世道不公,因此他寫出了一個公正無私的、對興於唐卻格外寬厚仁愛的閻王,給了他在現實中不可能受到的偏愛,以撫慰自己在現實中無法排解的孤苦幽憤。

蒲松齡《聊齋志異·三生》:“恐懼”的魅力

畢竟興於唐亂殺人命,閻王為了懲罰他,就讓他託生為一條小狗;湖南某生前曾打過父母,這個罪行和興於唐亂殺人命均等,閻王便判他託生為一條大狗。

大狗生在順天府的一個市場中。一天,大狗臥在街頭,有個南方來客牽著一條小金毛狗,只有狐狸那樣大。大狗仔細一看,正是興於唐。大狗心裡輕視它小,撲上前去一口就咬住了它。沒想到“小犬咬其喉下,系綴如鈴”。小狗反口咬住了大狗的喉嚨,它吊在大狗的脖子底下,像個鈴鐺一樣。無論大狗嗥叫著翻滾撲騰,怎麼也甩不掉它,市場上的人怎麼也分解不開,不一會兒,“兩犬俱斃”,玉石俱焚。真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興於唐對湖南某的仇恨,即使做了狗也不能忘懷,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為報仇不惜最後同歸於盡。

他們又一起到陰司閻王面前,各說各的理。閻王說:“像你們這樣冤冤相報,何時能了!現在我為你們和解。”於是判這對冤家結成了翁婿,湖南某又成了興於唐的岳父。

蒲松齡《聊齋志異·三生》:“恐懼”的魅力

湖南某二十八歲時,考中舉人,生了一個女兒文靜漂亮。遇到一個姓李的青年才俊,就是興於唐轉世,湖南某便將女兒許給了他。人們都說湖南某愛才,卻不知這是前世的姻緣。但是,興於唐對湖南某的怨恨並沒有消除,李生常常依仗著自己的才氣,慢待老丈人,經常一年都不到丈人門上。湖南某也忍了下來。無奈李生“中歲淹蹇,苦不得售”,雖然有才氣,但到中年仍然失意,屢考不中。興於唐改頭換面,投胎轉世已歷三生,卻依然沒有改變這種像中了魔咒一樣“苦不得售”的悲苦命運,這不正是蒲松齡對於自己坎坷命運的誇張描繪和真實感受嗎?幸好有湖南某這個岳父千方百計替他夤緣,才使他“始得連捷”,兩人的恩怨才算消除。

科考得志,是蒲松齡一生最大的願望。他為李生設計的這一圓滿結局,就是借興於唐這個藝術形象,寄託自己的身世之感,並把自己現實中不能實現的願望放在小說中實現,體現出一種心理補償的傾向。

蒲松齡借異史氏之口,感嘆興於唐對湖南某的恩怨:“一被黜而三世不解,怨毒之甚至此哉!”並且,閻王對湖南某的一系列嚴厲懲罰,異史氏稱之為“閻羅之調停固善”,藉此表達出對考官最強烈的憎惡之情。

蒲松齡《聊齋志異·三生》:“恐懼”的魅力

“然墀下千萬眾,如此紛紛,毋亦天下之愛婿,皆冥中之悲鳴號動者耶?”閻羅殿前那成千上萬悲鳴號動的冤魂,不都是在世間“苦不得售”的莘莘學子嗎?因為考官的糊塗荒唐令庸才高中、英才落第的情況屢見不鮮,閻羅殿的描寫,就是對科舉考試“黜佳士而進凡庸”的社會現實的影射。而冥界對昏庸考官的嚴厲懲罰,曲折地反映了作者在現實生活中想說卻又不敢說、不願說、不能說的苦衷與怨憤,在現實生活中想做卻不敢做、不願做、不能做的壓抑與痛苦,是以虛幻的想象來排解、寄託其孤憤的一種形式。

《三生》是一部幻想性與現實性相結合的小說,它以奇特的構思,細膩的刻劃,簡潔的語言,編織了一系列生動有趣又動人心魄的果報故事。興於唐對考官那糾纏如毒蛇、執著如怨鬼的憤恨,讓昏庸的考官在陰司受到挖眼剖心的懲罰,意在讓閱文選材的考官悚其毛髮,惕其夢魂,“陰曹有此,公道乃彰”,這便是“恐懼”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