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節懷親

端午節懷親

端午節懷親

讓真善美住進心靈

01-10

時光的腳步多快啊,端午節又近了。生活在城市裡的人終日忙碌奔波,也少有親近大自然的機會;但還是感受到了漸濃的節日氣氛。我的記憶一下飛回到二十多年前,一家人在山村過節的情景和已故的爺爺奶奶的音容笑貌在我腦裡迴旋。

我的故鄉在陝南的一個小山村。那時候,人們的物質都不算充裕,生活比如今要清苦很多。奶奶習慣為一家人的吃穿而操心,也很注重節日。端午節將到,她就揹著縫有帶子的大口袋上山採了不少青崗樹上的葉子,準備包粽子。家鄉商州地處秦嶺腹地,山高地狹,河道也窄,常用的蘆葦葉不多見;而連綿又鬱鬱蔥蔥的山嶺上卻長滿了青崗樹,其葉子的大小和形狀都頗似人的手掌,每年端午時節就長得厚實,柔韌,散發出淡淡的馨香,俗稱槲葉。這葉子自然就成了商州山裡人包粽子的絕佳材料,自古便代代相傳了下來。

別看奶奶身材瘦小還裹過小腳,做家務,下地,上山可一點兒也不含糊,從早到晚難得清閒,隨處是她忙碌而敏捷的身影。在我的印象裡,在那糧食欠缺的年代裡,她總能給我們提供各種好吃的。她在田野裡和山上採來各種野菜野果,並用野菜變著樣兒做成各種新奇的美味,改善了全家人的伙食,也算添補了糧食;至於那些色味都極誘人的野果子,則專供我們一幫孩子享用。我對這些山野的饋贈記憶深刻,常見的有:榆錢兒,勺葉菜,薺菜,灰灰菜,刺芥,白蒿,蘑菇和羊褡褳,野草莓,野葡萄,棠梨子,山楂果,毛栗子等等。奶奶對它們懷有深情,常對人說:這些東西可都是寶啊!在舊社會里救過多少窮人的性命呢!

‌ 有了槲葉,奶奶又在房前屋後割上一大把細細長長的馬蓮葉,去河道里採來一些蘆葦葉(商州人稱羽葉),這樣粽子的衣裙算是齊備了。然後把它們整理好紮成一把一把地放進鍋裡煮熟,目的是去除澀味兒,使之更加柔韌,清香。出鍋時這些碧綠的葉子已被殺了青,變為棕褐色了;再淘洗乾淨以備用。

常在過節前一天的早飯後,奶奶便與母親相幫著把預備好的糯米,小米,麥仁和高粱米分別泡在幾個盆裡,還要摻入四季豆,五花豆,紅小豆和紅棗,花生之類的,看起來色彩斑斕,令人悅目。做完這些,米也泡得差不多了。奶奶坐下來,嫻熟地撈起一片羽葉,順手指方向託在手心,再一片片撈起槲葉,葉柄向兩頭,葉尖相對地交疊在羽葉上,根據葉片大小要疊上六至八片。長長的羽葉就像一個紐帶,把葉片都聯為一體;再因為葉子上有水,一搭上便粘在一起,不容易散開。然後撈起一把米均勻地放在葉子中間,用手指捋平,先將兩側裹起來,再把一頭摺好,隨即用手撩起一些水從另一頭灌進去,再封上口。奶奶說,要想粽子軟糯可口,就得多灌些水。最後,用細繩兒一般的馬蓮葉均勻地纏繞幾圈,打上結,一個精緻玲瓏呈長方形的粽子就包好了。她還一邊在粽子上各系一小段不同顏色的綵線,用以區分各自不同的餡料;也有趨吉避凶,討個好彩頭的的寓意在裡面。

‌ 直到太陽將落,西山頂上鋪滿霞錦的時候,總算包完了。籃裡,筐裡放得滿滿當當,一個個笑著,擠著,在夕照裡惹人喜愛。她們又忙著把粽子整齊地碼進大鐵鍋裡,然後加水沒過粽子,蓋上木製的鍋蓋, 先用大火燒至鍋開,再改用小火慢煮。這時鍋邊升騰起一團白汽,咕咕嘟嘟地響著。

煮粽子的這口大鐵鍋也值得說道。我想,在家用的鍋裡,此鍋之大也許要算世界之最了吧:口徑接近一米,深五六十公分,呈圓柱狀,底部用一個弧面陡然封底,鍋沿兒向外水平伸出二指來寬,塌上厚實的鍋蓋,不用籠布也能很好地聚汽。在商州的鄉下,家家必有一口。除了煮粽子外,還常在逢年過節時用來蒸饃,做豆腐;村裡誰家遇到婚喪嫁娶,要辦盛大的筵席時,必向鄰舍借來幾口到十幾口,用來燉菜做米飯。端午節所包的這些粽子,不只為過節,也是一家人在這段忙碌日子裡的方便食品,數量自然不少,用這口鍋來煮再好不過了。

‌ 入夜了,勞累了一天的人們大都早早睡下了。爺爺坐在屋簷下一把竹製的靠背椅子上,吧嗒吧嗒地抽著旱菸,煙鍋上的火星兒一明一滅。我和往常一樣走過去斜躺在他懷裡,他一把攬住我,在門墩上磕掉菸灰,放下煙桿兒,用他那骨節突出,長滿老繭的大手在我腿上來回地摩挲著,且嘴裡喃喃道:“長——長——”說著又抓住我的腳踝輕輕地拽幾下。他還把他那刻滿皺紋的臉貼到我稚嫩的臉蛋兒上,用胡茬兒輕輕地扎我,癢得我咯咯地笑。這時候,我靜靜地躺著,聞著他身上的煙味兒,心裡無比得寧靜而甜蜜。

‌ 一彎新月掛在幽藍的天幕上,正像那割麥的鐮刀;繁星眨巴著眼,像在竊竊私語。寂靜的山村裡,河邊青蛙那一陣陣“咕咕呱——”的大合唱,顯得響亮而幽遠。時而又傳來幾聲大概是叫杜鵑的鳥兒發出的熟悉而又神秘的叫聲。這種鳥,人們好像從來都是隻聞其聲,卻難睹其貌。叫聲裡總是那不變的四個音節,商州人根據自己的方言,把它解讀為“算黃算割”,就是麥子熟了,要及時收割,不可耽誤的意思。朦朧的夜色裡,家家戶戶的煙囪裡都飄著縷縷白煙。涼風習習,空氣中瀰漫著柴草燒過的煙味兒和粽子的香氣。多好的夜晚!

‌ 奶奶坐在灶房的小木凳上燒著火,大鐵鍋裡還在咕嘟咕嘟地響著。此時鍋裡的米和槲葉相互浸潤著,兩者的香味兒融合在一起,又形成了一種新的奇異的香味兒,達到了一個更高的境界,使人相信槲葉和米粒實在是天作之合。這個味兒使人陶醉,令每一個生在這裡的人終身懷念!

灰黃的電燈下,灶膛裡紅紅的火苗跳躍著,把奶奶花白的頭髮和慈祥的面龐也耀得紅紅的。我吞嚥著口水問她粽子能不能吃了,她摸摸我的臉蛋兒,笑道:“看你饞成啥樣兒了,小饞貓!明兒早上才能吃呢。”

我困了,打著哈欠叫奶奶一起去睡。她柔聲道:“你先去睡吧,奶再搭上幾把火——你看這柴禾就是長槲葉的青崗木,硬實耐燒,燒過後的紅火炭還能讓鍋再煎上一兩個時辰。粽子要煮夠了時間才會又香又甜。”於是我懷著對青槓樹的好感,躺到炕上伴著這甜甜的香味兒進入了夢鄉……

‌ 早晨,我被窗前幾聲清脆的鳥鳴和濃郁的香氣喚醒。看到奶奶已經把香甜的粽子擺上了桌,還做了噴香的臊子面。又見爺爺從河邊尋回了滿滿一藍子帶著露水的豬草和一把艾草,正在把艾草插在家裡大大小小的門窗上。父母親已把晚上放在堂屋裡的麥子捆兒搬到了院子裡晾曬。原來他們不顧疲勞,早早就起來忙碌了。

是的,長輩們,尤其是爺爺奶奶這一輩人的勤勞是深入骨髓的,他們像蜜蜂一樣快樂的勞作著,從來不怕吃苦;而閒著沒事做對他們反倒是一種煎熬了。在他們身上,除勤勞外最鮮明的品質還有善良和質樸;正如家鄉,甚至中國千千萬萬的農民一樣。

‌ 等不及長輩們上桌,我就迫不及待地剝起了粽子。雪白而晶瑩剔透的糯米里嵌著五彩的豆子和紅棗,色澤誘人,濃香四溢;黃橙橙的小米也軟糯可口,別有風味;而米黃色的麥仁和黑紅色的高粱米雖然也有其獨特的香味兒,可口感到底有些粗澀。大人們也以為糯米最有營養,因此他們總是把鍋裡為數不多的糯米粽子留給我們兄妹三人吃或是用來待客,自己卻捨不得吃。那時候,人們的溫飽雖已基本解決,但大多數人家的日子並不寬裕。麥子,小米,高粱都是自家產的,而白米要花錢來買,還是奢侈品。

我深知,長輩們肩負生活的重擔,終日辛勞,勤儉節約,吃過的苦只有他們自己清楚;而有一點兒好東西也總是想著自己的孩子,卻從來不會顧及自己。這種樸素而偉大的恩情多麼可貴,我們晚輩將何以報答?

每每想起這些,我就感到既心酸又溫暖,眼睛也模糊了。他們的這種偉大的品質深深地影響了我,是我人生中最大的財寶!

匆匆吃完飯,爺爺就和父母親拿著鐮刀,扁擔急急火火地下地割麥去了。

商州山區的地分坡地和平地。坡地貧瘠乾旱,麥子熟得早些,前兩天已經割回來了;平地土壤肥厚又可以灌溉,麥子長勢好,熟得就晚一些。麥子啥時候收,要把握火候;收得稍早,麥粒兒就不夠飽滿,稍晚了則容易脫落,造成浪費。俗話說,麥熟一晌。這幾天爺爺頻頻去地裡打探,昨天下午所得的結果是:今天就是最佳收割時機。

麥子是全家人一年的主要口糧,絲毫馬虎不得。這時節白雨,大風說來就來,熟透的麥子若是被雨打了,被風颳倒了或是淋上幾天的連陰雨而發黴,那損失就不可估量了。聽老人們說,過去就沒少發生這樣的悲劇。所以收麥更像是搶麥,農民們形象的稱之為龍口奪食。

我在家幫奶奶做家務,收拾準備打麥, 曬麥的場院,快正午的時候,去地裡給他們送茶水。

此時碧空如洗,太陽在頭頂上肆無忌憚地燃燒著,照在人身上火辣辣的。青山環抱的川道里,金色的麥浪隨風起伏,一直流向遠處,耳裡一片嗦嗦的響聲。眼前景象,儼然一幅以蔚藍,墨綠,金黃為主色調的畫卷。金黃裡四處散佈著三三兩兩或戴草帽,或頂白手帕彎腰割麥的人群。他們在烈日下飛快地忙碌著,不時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抹一把汗水。熱得滿臉通紅卻難掩豐收的喜悅,用宏亮的聲音與遠遠近近的鄉親們談笑打趣。這笑聲和麥浪聲在風裡飄去很遠,又在山谷間迴盪。

爺爺不愧是割麥的好把式!只見他側身彎腰,左手臂攏住一片麥子的梢部,右手握鐮刀貼著地面往懷裡方向只噌的一鐮,割斷的麥子整齊而自然地緊靠在未割的麥子上,同時後退一小步,再噌的一刀,又吃進一大塊兒,第三刀下來,才把割下的這一大撮麥子的梢部攬在臂彎裡,鐮刀順勢勾起麥子的底部,轉身整齊地平鋪在地上。這一連串的動做乾脆利落,一氣呵成。再看割過的地方,乾乾淨淨,連麥茬都齊齊整整。

我給爺爺遞上一碗水,看到汗水順著他臉上的溝壑淌下,滴進腳下的泥土裡。他微笑著,望著眼前這片好麥的眼神裡充滿了愛戀,渾身上下透著喜悅,好像有使不完的勁兒。

我強烈地感受到了爺爺對土地,對莊稼的深情 。因為從舊社會的苦難裡過來,他對它們有著更深的理解,覺得它們都是活的,有思想有感情的,並能與它們彼此心意相通,視它們如知己,如老友。因而經營土地也像藝術家雕琢精美的藝術品一樣,一絲不苟,全身心投入,付出自己全部的心血!

父母親也緊張地忙碌著。眼看著這一大片麥子已經割去了大半,平鋪在地上的麥子也曬的差不多了,父親便開始捆麥子。他從麥堆裡抽出一些較綠,較長的來分成兩小撮,把麥梢相對地擰成結接起來當繩子(商州人稱“腰子”),然後把麥子一抱一抱居中放在腰子上緊緊地捆紮起來,有大水缸那麼粗。父親乾得很賣力,任憑身上的藍布衫被汗水浸溼了大半。一會兒捆好的麥捆兒就排成了一排。最後還為我捆了臉盆粗幾個小捆兒。在這大忙的日子裡,學生都放了忙假,一家人無論老幼齊上陣,都要全力投入到搶收工作中來。

眼前的這塊兒平地對山裡人來說是珍貴的,因此地頭留的路都很窄,只有尺許寬,路旁有一條灌溉渠,也是尺許寬;兩個人迎面相遇須一方借道旁邊的地才能錯身。大車小輛都進不來,收好的麥捆兒只能靠人力搬運。離家近的,就直接扛或用扁擔挑回家去;遠一點兒的,就先用人力搬到公路上,再用架子車或農用車轉運。

父親緊握中部扁平而兩頭尖尖的扁擔,向麥梱的中心點用力扎進去,再把這梱麥子高高地挑起來,扁擔斜搭在肩頭,藉著上面麥子的重量紮起另一捆,使麥穗都朝下,然後迅速調整好平衡,便邁大步往回走了。扁擔兩頭的麥梱兒隨著他的步調節奏性地點起了頭,粗壯的扁擔也變得有了彈性,併發出吱呀吱呀的響聲。我也在母親的幫助下扛起一小捆兒急追而去。

此時村子的主路上熱鬧極了,人群和各種車輛忙碌交梭著,正如這火熱的天氣。拉車的,推車的,扛的,挑的都鉚足了勁兒;個個汗流浹背卻情緒高漲,大聲說著笑話,談論著彼此的收成。幾隻小狗也在人群中嘻戲追逐。一群雞咯咯叫著啄食路上的麥粒。各種聲響夾雜在一起是那樣的和諧,像一首吟詠美好鄉村生活的小詩!

忙到日頭偏西,割完的麥子都搬回來了,一家人圍上桌子準備吃飯,這才算正式過節。桌上除了香噴噴的粽子外,還有不少色香味俱全的菜餚。當然,沒有什麼肉食,大多是一些自產的蔬菜;然而真得很香,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

過端午節自然少不了酒,加了雄黃,裝在淺綠色的瓷壺裡的。爺爺向來貪杯,而父母親和奶奶卻不大喝,頂多只象徵性的喝上一兩盅。我年紀雖小,卻覺著酒的味道很香,也能喝上幾小盅。於是爺爺便很開心有了酒友,呵呵笑著,只是不住地勸我少喝一點。

事實上,時至今日,我再也沒吃到過那樣好吃的飯菜,也沒喝到過那樣香的酒。

往後多年每逢過節,我就少不了陪爺爺喝上幾盅。爺爺奶奶總給我講那舊社會的故事,我給他們談著我在山外的見聞。

然而好景不長。那一年我遠赴廣東去打工,有一天收到父母親的來信,說奶奶已於半年前因病去世;怕我遠在他鄉受不了這個打擊就沒立即告訴我。

得知訊息,我的心頭猛地一顫,頓覺天昏地暗,心痛如絞,回到宿舍哭了整整一個晚上,任淚水溼透了枕頭!思鄉的惆悵和深深的寂寞助長著我的悲痛,那種感覺我至今刻骨銘心。

此後爺爺就變得有些沉默了。終於在數年後的一段時間,他的身體和精神狀態突然就大不如前了。他不再早起,不再跑前跑後地忙碌了;每日裡沉默寡言,總是默默地坐在他那張靠背椅子上,拄著柺杖打著盹兒。旱菸已很少再抽,酒再也不能喝了。

一次我久別回家看爺爺,用大剪刀給他剪半釐米厚的腳指甲,並給他說我近來在山外的狀況。他茫然地望著我,口裡呢喃著,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我的心裡一陣絞痛,充滿了惆悵和傷感!老天為什麼要剝奪爺爺對我的愛?慈愛的爺爺為什麼連一句話都不給我說了?我在心中祈禱,願時間過得慢一些,再慢一些,讓爺爺永遠和我們在一起……

如今,爺爺奶奶已過世好多年了,只與我常在夢中相會。為了生活,我也早已離開家鄉,寄居在大城市謀生。雖很少回去過,但那個靜謐祥和的村子,麥田,粽子及爺爺奶奶的音容笑貌卻時常在我腦海裡閃現。

曾經那些溫暖的人和事,景和物永遠不可能復原,但那些無論是苦是樂的記憶是多麼溫馨,美好,值得我們永遠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