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孤身闖蕩北京,屢屢受挫,父母盼歸,可她還是留了下來

每年畢業季,浩蕩人潮湧向北京。巨型城市不僅有海量機會,也意味著未知兇險。初到北京的女孩楊遠,落入黑中介和網貸雙重騙局,為了留下來,柔弱的她決定以性命相搏。

女孩孤身闖蕩北京,屢屢受挫,父母盼歸,可她還是留了下來

2018年夏天,由於考研複試被刷,我錯過了本科所在地好的就業機會。父母給我打電話,“回家吧。考個公務員,早點嫁人,把人生大事定下來”。

我厭倦了這些話,不想回去過被安排好的生活。再說,縣城太小了,麥當勞都沒有,我寧願趁年輕出去看看。前思後想,我決定上北京尋尋機會。

他們見攔不住我,說去可以。但是有條件:10天內必須找到工作,否則就立刻回來。

我坐上了北上的列車。出了北京西站,看見兩個男人席地而坐在分一碗泡麵,臉上的表情卻躊躇滿志。我覺得自己沒來錯。

來北京的第三天,我拿到一家業內知名傳播公司的offer,雖然工資不高,但也算是能立身,父母那邊也交得了差。

除了工作,對於北漂小白,最難的就是找到合適的房子。那時我住在朋友家,不甚方便,迫切想找個落腳的地方,看了幾處,我驚歎這兒房租之貴。後來才知道,我來得不巧,正趕上幾輪漲租的關口。

我按價格自低到高篩選,很快在網上看中一間月租1900的臥室,在雙橋地鐵站附近。

根據網頁上留下的電話,我聯絡上中介李達,他的微信頭像是一個戴著墨鏡、手握木棒、嘴上還斜叼著煙的中年胖哥。起初,我以為這是影視劇裡的角色,見面之後才發現是本人,心裡頓時有點怵。房子和照片也有差距,客廳沙發上堆著雜物,窗臺上落著積年塵灰。

但李達很是熱情,細緻地介紹租後服務:每月定時保潔,公司統一負責;需要維修打電話,隨叫隨到……再加上這房租實在便宜。我放下戒備,當天敲定了合同,押一付三,按季度交租。

兩個月後,李達突然出現在家裡:“我們和之前合作的付款App終止合作了。你需要重新註冊一個新的交租App。”他一副替我考慮的樣子,“這個APP可以月付,負擔小很多”。他舉起手機要拍我的身份證照片。我警覺起來,確定室友也在那交租後,才註冊了新平臺。

我算是在北京安頓下來。我每天都在吸收新的東西,生活忙碌而充實。父母還在催我回去,我置若罔聞。

8個月後,地鐵上的我突然收到李達的訊息:房東要收回房子,限我三天之內搬出去。

這時,合租微信群也炸開,我們幾乎是同時收到訊息,但他倆似乎立刻接受了這個安排。“不讓住了有什麼辦法?”“唉,在北京就是搬來搬去的。”

我想動員他們一起去找中介理論:“我們憑什麼要搬走?”

室友費南迴我:“那能怎麼辦?扯來扯去費時間,我活兒都做不完了。”他在一家公司做影片剪輯,常常深夜加班,對他來說,這事兒時間成本太高。

我也有點動搖。前幾天母親來電話說,他們打算陪大伯來京看病,順便看看我。我知道,說來看我,就是視察一下我的北漂生活,要是過得不好,就多了一個被趕回去的理由。

我環顧四周。十三平方臥室,一張床,沒什麼傢俱,雜物都裝在收納箱裡,實在塞不下了就胡亂堆著。公用的廚房窄成一線天,兩個人折在裡面都會有些曖昧。

我做了決定。給李達發微信:後天有空來一趟嗎,交房。

我重新找了一處房子,房租略貴,好在乾淨整潔。李達來給我辦退租手續,我告訴他:“我搬出去,你把這個月剩餘的房租和押金退給我。”

他在手機上敲打鍵盤,嘴裡咕噥著計算房租。“沒問題。我已經報給公司財務,7天之內退款到賬。”說完,他問我要合同和押金條。錢還沒退,我自然不能給他。我還留了心眼,手機一直開著錄音。

三天後,退款還未到賬。我催李達,他堅持說財務走流程至少要7天。等滿了7天,他又推說要到月底。 我聯絡之前的室友,都說還沒退錢,中介還把押金條和合同都收了回去。我不免急躁,有空就給李達打影片電話,他嘴裡全是客套話,“不好意思”,“您再等等”。

等了幾天,我再打過去,他把我拉黑了。

一籌莫展之際,我收到交租軟體的資訊提示:十天後,我需要交3月的房租。

簡直是當頭一棒。但母親坐在我身邊,我只能假裝無事發生。

我悶頭研究這個交租app,盯著《租房借款分期服務協議》看了半天,總算是看明白了:我是甲方,交租app是提供分期貸款的乙方,還有一個不明身份的出借人是丙方,租房給我的中介公司是丁方。繞這麼一輪,經過了四方。我的全年房租已經在乙方的中轉下,由丙方付給了丁方,而我,還欠丙方4個月房租7600元,由乙方繼續向我徵收。

現在中介失聯。我不僅要不回押金房租,還從天而降一筆總共一萬多元的貸款。吃晚飯時,我沒忍住,哭了。

父母又急又氣,“你籤合同的時候怎麼不看著點?在這有什麼好?工資不高,又被騙。要不就回家吧。”

關於我無法在北京生存的預言挨個跑出來蓋一遍章。我沒力氣爭辯,只後悔在他們面前沒忍住眼淚。

為了留在北京,我精打細算,什麼都想省。三餐都自己做飯,有時加班回去累得脫力,還得先做了明天的便當。為了解饞,我每隔段時間會去尋摸點北京小吃,到店後先把選單翻個遍,似乎眼睛過一遍菜色,這些就全吃過了;真正點單時卻點得很少,還琢磨著打包回家,再吃一回。

但我不覺得苦。要開源節流,總不能不活著。但近8000的貸款,我就是把自己擠成麻花,也拿不出。

父母刀子嘴豆腐心,第二天,父親陪我找到租房合同上註明的公司地址,但到了那兒,根本就不是那家公司。

次日他們回甘肅了。給我留了一句話:“解決後,早點回家。”我無言。

下班後,我又偷偷去了這家公司營業執照上的地址,竟然是一幢居民樓,北京外來人口聚居區最常見的私人改建出租房。推開防盜門,裡面雜物亂堆,房間被強行隔斷成兩層,樓上傳來一個大漢的聲音。

“誰啊。”他的聲音很不耐煩,我不禁腦補出醉酒的中年失業宅男的臉。已經是晚上9點,四周沒什麼人,我有點想逃跑。

正哆嗦著,男人探出臉,面相挺和善。聽我一說,他擺擺手:“不知道不知道。嗨,都這樣,註冊的時候隨便找個地址填上,根本沒管在哪兒。”

女孩孤身闖蕩北京,屢屢受挫,父母盼歸,可她還是留了下來

為了讓父母安心,我打電話謊稱:“錢要回來了,沒事兒。”

事實上,我開始在12315官網上“投訴”和“舉報”那家公司,填完資訊、提交接著等回覆。乾等不住,我直接給12315打電話,舉報這家公司。舉報被受理,我舒了口氣。

幾天後,12315的客服回了電話:地址是假的,我們無法處理。其實我一早知道,我填的是他們營業執照上的地址——那幢居民樓。我只是不甘心。

再給12315打電話,他們說,“已經受理過你了,處理不了,請不要重複舉報。”

我又選擇了報警。下班後去派出所做筆錄,警察說:“這是經濟糾紛,我們無權受理。”讓我去找工商局。我解釋說自己找過了,他們說:“那我們也沒有辦法,處理不了就是處理不了。”頓了頓,他嘆了口氣,“你籤合同時幹嘛去了?”

這話一出,我有點恍惚。再給派出所打電話,他們只提醒我“別重複報警”。

那兩週,我上班的間隙都在做這些事,上網查解決辦法,打法律援助,我還想過起訴。法律援助告訴我,找不到經營地址,連傳票都沒處寄。

“這個案子還有個難點在於,你的租房協議和付租協議是分別和兩個公司籤,付租協議裡的房屋中介和你所報的中介公司都對不上。你沒法證明,你在放貸平臺裡付的錢,確實給了那家中介交房租。”

我聯絡付租平臺的客服,希望他們能提供給我中介公司的打款記錄,對方以“保護客戶隱私”為由搪塞了我。

一籌莫展。這時已經到了2月27號——每月交租日,平臺扣了我38元滯納金,還將天天扣下去。它每天清晨都在提醒我,我身上憑空揹著近8000的貸款,還要負擔著新租住處的半年房租,我靠每月微薄的工資、透支信用卡和花唄借唄來填補無底洞。

我每天睜開眼想到的第一件事:今天又要給哪裡打電話,哪些疑問被回覆,哪些人已經告訴我沒法解決。我努力平復心情,不想因此影響工作,甚至從未因此請假和遲到。但每天回家一關上臥室門,就癱坐下掉眼淚。

“只要是問題,就有解決的辦法。”每次哭到最後,我都會這樣自我安慰。

朋友紛紛勸我放棄,“在北京就是這樣,好多人都被騙了。”

起初,男友杜平也陪我四處打電話,還借我5000塊幫付房租。一週過去,他也開始勸我息事寧人:“每天這麼焦慮也不是辦法,實在不行,就當買個教訓吧。”

我心裡卻怎麼都放不下:錢,我可以慢慢還;但我就是不明白:憑什麼,別人就能這麼輕易地把我給欺負了?

3月初,我給費南打電話,要不要週末一起去報警,或許人多能引起重視。他仍是推脫:“工作忙,要加班。”

聊著聊著我得知,他放棄追款,因此還沒跟負責自己的中介徹底鬧翻。另外,上週費南在這個中介的朋友圈看到,我們那剛被強行退租的房子,正在找新租戶。

我忽生一計,問費南要了他的中介的微信,讓杜平加他。

杜平在備註裡說要租房,對方很快通過了好友驗證。杜平隨便扯了個理由,仍是看雙橋地鐵站附近的房源。“明天能看房嗎?”對方秒回:“行,哥。”

我就和杜平一起去“看房”。這次的中介叫胡彬,3月初穿著露腳踝的牛仔褲,上面黑黏黏的像是蹭過機油。他左一口“哥”右一口“姐”,開始重複曾經李達說過的話。他想讓我相信他們公司服務及時、周到放心,租了他們的房子就是在北京找到了港灣,從此結束漂泊生活。

但這次我不會再信了。看了兩處房子後,我和杜平提出籤合同。胡彬很驚喜,忙說下午就帶合同來。我倆笑笑:“帶我們去你們公司籤合同吧。”

胡彬臉上閃過一絲猶疑,隨口解釋道:“我們這些中介是流動的,轉著幾家拿佣金……”說著他看了看我倆的表情,“啊不過剛好,我們有家辦事處就在那兒,待會帶你們過去。”他的手指指向對面 的大樓。

說完胡彬就走了,我們約定午飯後在樓下碰頭。我和杜平立即去胡彬指的大樓一問,沒人聽過有這麼個公司。

下午見面,我們向胡彬挑明:“你們公司的李達逼我退房,還騙我網貸,現在不給退房租押金,貸款也不給停;你把他叫出來,或者把我們帶到你們公司去。”

胡彬愣了下,勉強答應問問。他打了個電話,一會兒就放下手機,說人在出差,聯絡不上。這次,我甚至一點兒不著急,這樣蹩腳的話術,讓我想笑。

我冷靜地說:“反正今天你就在這兒了,不解決完別想走。必須把我帶到公司真實的營業地址去。”

我們站在雙橋地鐵站邊熙攘的人群中,我和杜平緊緊圍住胡彬,不說話,只是上下打量他。胡彬有點慌了,改口道,不認識這李達。沒一會又改口,說他也不是這公司的。

我和杜平任他編排。磨了好久,終於,胡彬耐不住煩,打電話喊人。

一會兒,三三兩兩來了近十個男人,還有兩輛摩托轟轟而至,兩個粗壯的漢子從摩托車上下來,袖手而立。我當即有點怯——個個都像李達膀大腰圓,又肥又兇。

我說:“把我們帶你公司去吧,我們也不幹嘛……”話沒說完,一個男人在我臉前揮了揮胳膊,屠夫趕蒼蠅似的,“你找錯了,我們和這公司沒關係。”

他們接上胡彬,一行人向不遠處一輛豐田“霸道”走去。我連忙拍下面包車的後牌照,和杜平一起飛奔到車前,我們倆直直站著豎起人牆,擋在車前,這輛車很高,車燈和我的腰平齊。

坐駕駛位的男人罵道:“他媽別擋路,說了管不了。”

我這輩子還沒幹過這麼豁得出去的事,沒想到對方壓根沒放在眼裡。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我說:“不解決我看誰他媽能走!”

我站在烈日下和車上的人對罵了一輪。他們搖起車窗,開摩托的男人低頭玩起了手機,偶爾抬起頭對我們說,“愛咋咋”、“鬧夠就滾了”。

像是終於不耐煩和我們對峙。後排有個人搖下車窗:“別動你就擋著啊!軋死你丫的。”

“有種你開車啊!”

女孩孤身闖蕩北京,屢屢受挫,父母盼歸,可她還是留了下來

車子突然朝前開動,我和杜平被懟得往後退了幾步,我有點腿軟。

我看了看身旁的杜平。留意到我在看他,他使勁握了握我的手,眼角傳遞了一個“別怕”的眼神,隨後繼續死盯著車裡。

路邊的行人們都在往我們的方向看,我期待他們能上前圍觀,但來人看了兩眼又都走自己的路了。

豐田車一路推著我們後退了十幾米後,車胎在杜平淺色褲子上軋出黑印。有了證據,我們立即給警察打電話:“我們被中介騙了貸款,還要開車撞我們。”

駕駛座上的男人聽到後,一拳錘在汽笛上,狠狠地吼:“這也叫撞?”

這次事態嚴重。十五分鐘左右,警察趕來。駕駛座上的男人看起來像是“頭兒”,打發兩人下車處理,自己開車走了。那兩人跟著我們到派出所,警察問讓門要身份證都拿不出來。

“老油條啊。”負責這起案件的吳警官只能留下倆人的身份證號和聯絡方式。

審訊室裡,兩方對坐,對著監控和錄音筆,他們什麼都認了:兩人都是這家公司的。李達是他們的同事。“我們可以退款。”

“貸款也趕緊停掉。”

兩人含糊其辭,給他們老闆電話請示後,說那邊公司週末不上班,現在辦不了。我和杜平不依:“不行,今天必須停了,誰知道出了派出所你們搞什麼鬼。”兩人這才徹底老實,在警察敦促下給我們手寫了份承諾,保證週一上班後第一時間停貸款,按上手印。

“週一還不行你來派出所找我。”吳警官讓我放心。

警察讓他當場結清,扣去水電、清潔費,我的手機上收到了3000多元的微信轉賬。週一,他們在租房app上終止了我的合同。

收款頁面彈出來的一瞬間,或許是拉鋸太久,我竟然沒什麼感覺。從警局走出來,好一會兒, 我才有一種“終於結束了”的解脫感。

我給父母打電話,說出實情:“其實我上次沒要到錢,這次是真的要到了。”母親先是說,“我之前就知道你沒要到”。待我說完自己一天的經歷,她誇了我兩句,電話兩端的我們都笑了起來。自從來了北京,我們很久沒有這麼愉快的交談了。

結束通話電話後,我發現,這一次,母親沒再提讓我早點回去的事情。下次再提,我想告訴她:我能堅持下去,我還能跟這裡大部分人不敢面對的事情鬥爭。北京可以不歡迎我,但不能讓我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