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途(之一)

出發前往張家界當天,我們航班微延。兩個小孩在侯機樓四處亂竄,我和晶媽則抓住時機聊天。興頭正酣時,突然有一堆紙片被遞到我眼前——是一位上了點年紀的女士。

她說了一堆話,又給我看登機牌,資訊綜合起來,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想知道自己的航班是否在此處等侯。

得到我準確回答後,她明顯鬆了口氣,接著自嘲:“我是農村人,啥也不知道。”我隨口安慰,並保證出發時一定叫她,讓她到後邊坐下,她不肯,把揹包放到地上,然後,直接坐在揹包上,以完全突破陌生人安全距離的程度靠近了我。——事後,我猜,她是想牢牢守住我,怕把我跟丟了。

這位大姐離我太近,她頭上、鼻尖上密密的汗珠都暴露在我視線之下,隨身行頭也算一片混亂:左手握著包括登機牌在內的各種紙片,左手腕挎著毛線勾的小包,右手持一老款手機,右臂上是半大的女式提包——四五層拉鍊全開著。原本背上還有個揹包,此刻已當了座位。

對我實施了全方位封鎖後,她開始介紹自己:“忻州人,要去惠州幫女兒照看外孫,這是第二次坐飛機,高度近視,耳朵也聾,戴著助聽器。”又給我看助聽器 。又說:“59歲了,一共三個孩子,二閨女當老師。”又說“沒上過幾天學,只認識不多的字,過段時間還要回來收莊稼……”又拿出張紙條給我看。字條上的字跡非常漂亮,重點資訊簡潔明確。又說“二閨女給寫的,讓我出來多問人。”

聊天過程中,身邊每有人起身,她就會緊張,問我是不是要出發?於是我保證,說一定把她送到她的座位上。但她又開始擔心中間經停我離開後她該如何是好?我於是接著保證,會在登機後第一時間聯絡機組,讓空姐幫她餘下的行程。這下她才完全放心。

我們當日實際的交流要略費勁些,要說得慢且大聲,要儘可能不用普通話。她每說一句,就親切地靠過來拍我的大腿一下,老實講,這種過分親暱的動作如果由別人來做,會讓我無比痛恨,但她,卻讓我覺得很可愛。後來我乾脆把座位送給她,換我站她對面繼續聊。她給我們講家裡種玉米,講供出了三個成器的孩子,又講三個孩子的現狀,還有她即將照看的外孫的情況……聊天的內容如果讓我總結,只能是“不容易”,但聊天的過程卻很開心,基本上幾句話就是一片笑聲。

那天的聊天以登機為終點,我依約把這位了不起的媽媽送到她的座位上。在發現她旁邊的小夥子與她行程一致後,我囑咐她:從現在開始,你就跟著這個小夥子,他到哪你到哪。

那個小夥一開始不明就裡,很害怕,待把原因解釋清楚後,他才釋然。而後,我又把空姐叫過來,告之她這位媽媽的情況,請她留意檢點。之後,才和這位媽媽分開。

候機中,我曾提出帶這位媽媽去喝水、上衛生間,她拒絕;飛機上,再去問是否要上衛生間,還是拒絕。為了減少麻煩,她選擇了不喝水。從侯機到她目的地,六小時以上。

第二天,我在張家界醒來的第一件事,是給她女兒發信息,想確認我們到達後,她第二段行程是否順利。得到肯定回答後,我覺得,這段偶遇才算告一段落。

這個媽媽身上,其實有很多好品質的縮影,她很了不起——不管她有沒有文化。我覺得她一路暢行的原因,很大程度取決於她的堅韌、樂觀和質樸。我和很多人,願意伸一把手給她,99%是因為她的可敬和可愛。她會讓很多人想起自己的媽媽——那個不大會看人臉色說話;那個做事不夠圓滿;那個整天牽掛我們因而嘮叨不斷;那個因年齡增長而越來越傻傻的;那個不管遇到多大問題、克服多少障礙、都會在我們有需要時第一時間奔向我們的媽媽。

人生中,陌生人之間,偶爾會有交匯的機緣,多數情況下,兩條交叉的線會沿著自己原本的軌道執行,再無交點。但這些看似偶然的際遇,經常帶給我許於關於人生的不同體會,並且它們早已成為我記憶的組成部分。這次與這位了不起的媽媽的相遇,讓這幾天的我,突然想起了種種旅途中,我曾經遇到的那些人,雖然可能再也沒有交匯的機緣,但是,此到,我真的想念他們……

在旅途(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