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我盤點了下半年即將上線的仙俠劇,結果後臺很多人說:
看到海報就棄了
仙俠劇海報同質化不是新話題,隨手找幾張出來就能發現。
動作齊整,神情相近,構圖相同,眼睛都看麻了。
哎,如此拙劣的審美不知何日方休。
怎麼,我們只配看這樣的海報嗎?
氣歸氣,但我更想追問的是:
國產劇的海報審美,究竟怎麼了?
對一部劇來說,海報最大的作用是宣傳。
既然要宣傳,就得展現出劇作的價值,或是其中的主要矛盾。
所以好的海報,得在有限的畫面中,勾勒出作品隱含的深意。
比如前兩年的大爆劇《沉默的真相》。
海報上搭建出劇中的人物群像,而且,每個人的嘴巴都被抹掉。
無嘴難言,點出了劇的主旨:
沉默是因為嘴巴被捂住了,而真相就在“無言”背後。
又是誰,抹掉他們了說話的權利?
《覺醒年代》也是把主旨揉進海報裡。
海報中央是一幅紅色的版畫,紅色彰顯熱血。
而鋼筆和拳頭圖案的結合,則意味著用筆桿子喚醒國人,完全契合了劇的主題。
但流水線製作出來的海報,往往與故事沒啥關係。
講述男女主相愛相殺的《招搖》,和男女主偕手打敗反派的《聽雪樓》,海報上都是一人著紅一人穿白,都是一人持劍一人拿傘,都是以一堆油紙傘為背景。
說是同一部劇,毫不違和。
白袍紅衣,紙傘飛舞是仙俠海報最愛用的元素之一。
明月、梅花、桃林,也深得喜愛。
不過實在有點費解,又是師生戀又是三角戀的《斛珠夫人》,在海報上為男女主畫上影樓風濃厚的明月和梅花,是想說明什麼。
或是講述兩家嬰兒調包,最後所有人偕手打敗反派的《烈火如歌》,和傲雪寒梅有什麼關係。
別問,問就是古風。
相比之下,古偶劇海報算緊扣主題了。
故事撒糖,海報就擺出男女主曖昧動作:對視、擁抱、勾下巴……
也算不上錯,只是構圖、動作、色系都共享同一套罷了。
當然,仙俠也好,古偶也好,海報的高度同質化,不能只怪設計師,故事的同質也有很大的責任。
來來去去不是幾生幾世虐戀,就是男女主相愛相殺,再加上故事架空,確實很難避免相同。
由於仙俠劇是中國特有的劇集型別
這些元素只要出現,就很難避免雷同
然而,不光仙俠甜寵雷同,不同型別的劇,構圖一樣能撞。
無論是古裝、民國偶像劇,還是仙俠,只要單拍一人,就是臉在左,圖案在右。
只要是兩人並排,必是背靠背,肩對肩。
要不就是“好多人啊”,把所有演員咔咔咔列一通完事。
元素雷同,構圖相似,姿勢重複,每一點都透露出海報製作上的粗製濫造。
不禁讓人懷疑:中國的海報設計師們,失去創造力了嗎?
失去創造力,可能是某一個人的問題。
但如果整個行業都是如此,便不只是海報製作上不用心,而是指向更嚴重的問題:
海報抄襲的風氣,成了整個行業的通病。
於是我們看到,國外的優秀海報,給國產海報設計者們帶來無數“靈感”。
《外星人ET》對米開朗琪羅的名畫《創世紀》中《創造亞當》的詮釋,足夠經典了吧。
畫面中上帝從天空伸出手指,賦予亞當靈魂。由此巧妙地將人與上帝並列起來,既有令人敬畏的宗教精神,也帶著濃烈的人文主義。
而人類與外星人的接觸,也同樣代表著一個新的紀元。
而到了國產劇這裡,好像跨個物種就得碰個手指一樣……
人和仙的:
人和妖的:
不單仙俠、古偶海報如此,現代劇也有同樣弊病。
《誰是兇手》海報和《legal high》的高度“相似”。
雖然劇方出來道歉時,強行找了個看似很有文化的憑據,以示挽尊:
我們選用了相對貼合的《論語·顏淵》經典之句: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
但最後還是乖乖地刪除海報,承認“相似”。
再看看《山海經》海報對《最終幻想》的復刻。
不僅站位一模一樣,連人物的造型、動作通通照抄。
上:《山海經》海報;下:《最終幻想IV》海報
國內自抄的也不少見。
前有《兩京十五日》海報“過度借鑑”離城繪製的《天寶伏妖錄》封面。
上:《兩京十五日》海報,下:《天寶伏妖錄》封面
後有《良辰好景知幾何》海報對《烽火芳菲》的抄襲。
在最講究創意的海報設計上,為什麼抄襲反倒成了風氣?
最首要的原因是:
省時省力
。
創作一套高質量的國產劇海報,需要花費多少時間精力?
以另一爆款劇《隱秘的角落》為例。
《隱秘的角落》不僅劇好,它的海報也是國產影視劇海報中的精品。
要細節有細節。
張東昇的個人海報,他食指上的彩色創可貼,正是劇中的小女孩普普在他受傷時候幫他貼上去的。
一個小小創可貼蘊含的,是張東昇對兒女親情的渴望,是人性中僅存的一點柔軟。
而周春紅的個人海報更巧妙。
破了洞的絲襪下露出腳趾上紅色的指甲油。
對破洞斑駁的絲襪的忍受,正是周春紅的個性特點,她隱忍著生活中的一切破敗不堪,也壓抑著自己的慾望。
個人海報突出角色性格,感官海報則與劇情形成對照。
捂住朱永平嘴巴的,是兒子朱朝陽的影子。
而同樣是朱朝陽的影子,對待母親,卻是擋住她的眼睛,讓她看不到真相。
這些海報,能讓人瞬間理解了故事的主題,也留下足夠多的細節和空間供看過劇的觀眾解讀。
然而,要做到這樣,需花很大的功夫。
接到這個專案後,“黑齒工作室”得先研讀劇本,理解內容,再敲定海報所要表達的核心思想。
從前期一直到劇集拍攝完成,前後花了近9個月時間。
同上
可見,製作有深度的,精良的海報,不耗費足夠的心力與時間就做不成。
但在實際操作中,大多數設計師並沒有這麼寬鬆的條件。
他們時間非常有限,在這樣的條件下,才會有很多人選擇了抄襲這條捷徑。
再加上,很多時候設計師也只是充當工具人,一套海報的最終採用,得由層層“甲方”進行篩選,把關。
要突出藝人,還要摸索觀眾口味。
久而久之,海報淪為一套套可有可無的模板。
記得黑格爾曾說:
第一個把美女比作鮮花的人是天才;第二個重複這一比喻的是庸才;第三個重複這一比喻的是蠢材。
現在或許反過來了:
當所有人都將美女比作鮮花時,第一個發明這個稱謂的人,便是最大的蠢材。因為他費時費力創新出的內容,不一會兒就會被抄走。
創意至上,成了一個笑話。
然而,明明知道一味地節約成本、複製黏貼只會讓成品每況愈下,為什麼還要走下去呢?
答案是:
尋求安全。
就像《士兵突擊》的編劇蘭曉龍所說的:
我們的資本不太願意種樹,我們願意買樹。
種下種子並等待發芽?對不起,這是在賭。因為你無法預料長出來的樹到底長勢如何。
但買樹就不一樣了,買下一棵已然茁壯的果樹,意味著穩賺不賠。
放到海報上來說,創新相當於播種,而模仿,則是買樹。
當模仿成了預設的行規,從業者也只能順應資本,自身才能安全,否則便可能走向毀滅。
從事海報製作的木先生曾提到過:
如果我們不接,自然有別家去做。一單兩單不做我們還可以支撐一段時間,時間久了,我們只有關門大吉。
北京商報:《一個電影海報設計師的自述》
這不由得讓我想起王偉忠談到的臺灣綜藝時說:
它要走市場導向
大家都朝那方向去做
去比照去抄襲,畢竟無中生有
所謂做創意的人是比較少的
大部分人還是市場導向
人家那樣做,你就跟著做吧
海報製作,同樣被這套市場導向思維所把持,對市場的迎合、對演算法的依賴,甚至充斥著整個國產劇行業。
小到節目的logo。
競技類節目,就一定得突出金屬質感的強硬。
例如《全員加速中》;
又如《男生女生向前衝》。
電影海報也是如此。
《赤壁》與《雲水謠》,色調與版式排列上便高度雷同。
明顯抄襲的,如《美人針》,從動作,到表情,到畫面色調,甚至連道具都與泰國電影《你好,陌生人》極度相似。
大到作品本身。
道具可以學,劇本可以搬,故事也不用創作,現成的IP隨便拍。
用完國內的,還有國外爆款可以翻拍呢。
不再去追求創意、個性、審美,而不斷地以標準化去複製,對於創作者來說,是對自身的“物化”
徹底淪為工業體系中的一枚螺絲。
(工人在勞動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發揮自己的體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體受折磨、精神受摧殘。
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
設計者成為了勞動的工具,和機器人沒有兩樣。
而當批次的生產不斷出現,單調的複製也似乎成了理所應當。
看到微博上有網友說,十分懷念小時候在影像店裡挑選碟片的日子。因為不瞭解劇情內容,只好在封面僅有的資訊裡,儘可能地讀取劇情中隱含的內容。
圖源I豆瓣@酒釀圓子
對多樣畫面的解讀,是一種美感的薰陶。
可是,到了現在,工業產品以不斷的重複告訴我們:
海報的製作就該是這樣的,流水線才是真相;
劇作的完成就是這樣的,一個模板,換換場景便是了;
好看的妝容就是這樣的,要顯白,要顯瘦…
這種工業化的復刻,
其實是一種審美的懶惰和倒退。
因為,假如生活中只剩下一種美在不斷重複,那麼這一種所謂的美,一定是醜的化身。
我們並非做不出有創意的海報,也不是沒有生動的面孔。
同樣是古裝愛情劇,我們也製作出像《知否》那樣既呼應劇名“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的同時,又體現宋朝婚服習俗的海報。
就算是群像,也有和《風起隴西》一般,能看出每個
人物的形象特點和人物關係的海報。
能讓觀眾拍手叫絕的,絕不是千篇一律的CP互動,或是美美的明星照,而是能體現巧思與美感的設計。
就像《軍師聯盟》這張海報,司馬懿一人獨走鋼絲,下面刀刃如山,人物的處境一看便知。
而這一切,都不該被流水線的複製抹平。
在《安徒生童話》中提到過一雙被詛咒的紅舞鞋,誰穿上了就無法停止跳動,而這雙鞋也無法脫下,想要停止,除非找人把自己的雙腳砍斷。
小女孩卡倫便因為受到舞鞋的誘惑,穿上它去參加舞會,最終失去了雙腳。
如今工業化的批次生產,已然有了穿上舞鞋的痕跡。
而這個故事,值得所有人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