薦讀|張學明:在現實生活裡裝睡——讀閆文盛長篇散文《主觀書》

薦讀|張學明:在現實生活裡裝睡——讀閆文盛長篇散文《主觀書》

在現實生活裡裝睡

讀閆文盛長篇散文《主觀書》

文 | 張學明

大約是一個下午,天灰濛濛的,和閆文盛約好時間,我第一次走進了南華門山西省作協大院。院子其實不大,靜謐得讓人有些許不適。一株柿子樹已沒有一片樹葉,零星掛著幾顆熟透了的柿子。

啪嚓!似有似無的響聲,離我約一米遠的地方,是一顆柿子摔在了地上,摔得稀碎。文盛從一月亮門裡閃出來,瘦了,比上次見面多了滄桑倦容,手裡託著一摞書,最上面是《主觀書》。

文盛以為我是過路取了書就走,“今天下午有點時間,到辦公室坐坐吧”。

跨進月亮門,貼著牆根繞過兩段小徑,是又一深藏的小院。文盛把我讓進了一偏房裡,是他的辦公室,多處堆摞著書和雜誌,擠得房間更顯狹小。被滿屋子的書卷氣裹擁,有一種在廟堂裡的拘束和安寧,看著文盛把託著的一摞書放在桌上,切入的話題是孩子和房子。我說你兒子畫得不錯!房子維權維得怎樣?住得有點遠,來單位不太方便吧?文盛也關切了我是住到了城南吧,孩子大學畢業了吧……約二十分鐘的時間裡,與文學有關的話題,也就只有昔日的文友,想到了有郎軍的訊息不?

還說到了楊新雨老師,已經退休了……直至告別文盛,在回單位的路上,心情很是落寞與悵然,預設的談資還滿滿地堵在胸口。

很是懊惱,歸咎於自己是不是陷入,或者沉醉於世俗、市井化太深了,迷失了人文精神和心性的路徑?

開啟《主觀書》,首篇就是《我一無所是》,而我,是不是已一無所有?

“然而我終究不是我的理想部分。我原本計劃寫長長的書,但是終生難以完成,我原本應該拒絕喧囂,但我卻時時參與其中。”我心裡有些難受、不適,書還開啟著,卻中止了閱讀,就想安靜地孤獨一會兒。

初識文盛,是在2002年,大約是深秋或初冬的一個下午,從外省出差回來的路上,接到郎軍的電話,約我到城南高新區的《生活晨報》社,大約有五六個文友,已記不清都有誰了,只記得有郎軍,郎軍介紹了文盛,從深圳回來的,《生活晨報》副刊編輯。個不高,清瘦的身子,圓圓的鏡片後一雙大眼睛,有神也有絲絲隱約的憂鬱,是文盛給我的第一印象。性格內向的我慢熟,只是禮節性地向文盛點點頭,便坐下來聊天,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具體聊了什麼,不記得了,依稀是哪個作家剛剛出了什麼新書,哪個作家發表在XX雜誌上的小說,剛讀了,就是牛!也有自我得意,比如郎軍說,酒喝得醉醺醺,遊蕩在空寂無人的塢城路,最後一班3路電車,吱吱呀呀地在潰瘍的大腸裡蠕動。聊得純粹、放肆、投入,很快就到了晚上,大家在一起喝了酒。但是文盛聊得不多,話少。

那頓酒結束後,在回家的路上,心裡一直羨慕文盛闖蕩深圳的勇氣和經歷,又有一些疑惑揮之不去,文盛都去了深圳,為啥又回來了呢?

大約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接到電話,是文盛打來的,問我手上有現成的稿子不?我那段時間在讀殘雪,記錄了一些感受,心裡想著晨報的副刊,這樣的文章肯定是不合適的,還是給文盛發過去了。幾天後,文盛還真把一篇文章發出了,把《我們都是局外人》改成了《無言的恐懼》。其實,我還是中意“我們都是局外人”的標題,因為“我”就是一看客而已,在看一出別人的苦情劇。而文盛的“無言的恐懼”,是文盛的“恐懼”,文盛就是殘雪小說裡那個坐在視窗《窒息》的孩子。

這是十幾年後,直到讀了《主觀書Ⅰ》,才悟到文盛為什麼把“我們都是局外人”換成了“無言的恐懼”這樣一個標題。與文盛的對話竟是如此漫長。

還是回到十幾年前,真正與文盛交往應該是將讀殘雪小說的那幾篇文章交與文盛開始,感覺與文盛之間有了一扇門,或者通道,卻也有一些說不清楚的無措。果然,在以後與文盛的交往、吃飯、喝酒等等,這扇門,或者這一通道,大多沒有被開啟,談論的還只是一些日常鎖事、生活雜事。有一年文盛所在的《生活晨報》已遷到了我家旁邊的一座建築物裡,見面的時間也並沒有頻繁起來。是一個週末的下午,我心無是處,把電話打給了文盛。我說,你有事嗎?他說,他在大街上呢,琢磨著買個東西。我說你忙吧,如果沒事,我是想過去坐坐的。十五分鐘後,他就來敲我的房門了。我卻有點唐突,沏了一杯茶水後,談話不知從何開始。

他問我最近忙些什麼,好像不寫什麼東西了,報紙上基本沒有見到我的文章,人也幾個月不見了。我說喝茶吧,隨手整理了一下茶几上的幾本舊雜誌。然後就是空氣凝固了般的短暫的沉默。一杯水就要喝完了,屋子裡的光線又添了一些昏黃。

他說,你這房子有多大呢?我說五十來平米吧。我說,你還在那個女人那裡住嗎?他哈哈哈就笑了,我也笑了,而且,我們兩人都笑出了很大的聲音,就像一隻氣球終於被捏破似的,屋子裡一下子明亮起來。

文盛從深圳回到太原,先是租住在城南城中村北張村的村民家裡,後來找了一處一室一廳的房子。和我一起幫文盛搬家的還有郎軍,應該還有小海、樹進等幾個寫詩的文友。東西不多,忘了叫的是計程車,還是工具車,幾個人七手八腳把文盛的家當從城南弄到了城北,上了樓,推開門,東西還沒放下,一間小屋的裡間一個女人的身影閃了一下,眼睛裡丟出來不滿與嫌棄。

我們幾個面面相覷!“合租的。”文盛沒有多解釋,只是與我們幾個草草把東西隨意歸置了下,便匆匆下樓了,在一小飯店裡喝了幾瓶啤酒。房子是網上找的,說得明明白白,一室一廳,交了50元看房費,到看房的時候,是兩室一廳,一個女人住了一間小的臥室,帶著一個十多歲的女孩。

“挺好!能寫一篇好看的小說!”記不清是誰說的一句渾話,以消解文盛的憂鬱。後來,在文盛的短篇小說《作家的沒落》就有這段不堪的經歷,“我知道一切皆拜漂浮不定的生活所賜”,將委身之處寫作“鄙陋的住處”。

就是在那些時候,文盛開始創作大量的散文,後來輯集為《失蹤者的旅行》《你往哪裡去》兩部散文集。其間,偶爾參加了幾次有文盛參與的飯局,席間羨慕、恭維文盛的話語多了起來,也有嫉妒、不屑的,文盛話還是不多,不作任何爭辯。

文盛再次打來電話的時候,說要結婚了,想換一些新的零錢,才知他已逃離了“鄙陋的住處”,重又回到了城南。是快到春天的一個晚上,天氣已開始褪去寒意,我把新錢送到了文盛租住的小區,是一個大單位的大院,樓房。文盛穿著一雙拖鞋出來,還是清瘦的身子,憂鬱的神情,說了結婚的日子,問我的車能用不。

其時,我是給單位的一位副行長寫材料的銀行小職員,副行長的兒子也是那一天結婚,我不能猶豫,婉拒了文盛。而我的車就是一POLO車而已,哪有結婚用POLO車接親的?也就沒有多內疚,只是心裡有一些抱憾而已。又過了幾月,另一文友結婚,用了我的POLO車作為婚車接新娘。心裡五味雜陳。

“有關感覺的意識在不住地靠近我們,但靈魂卻常自遠離,因此我們活得渾渾噩噩。”文盛在《主觀書Ⅰ·有感覺的意識》裡說。

不只是渾渾噩噩,已渾然不覺。大多的時間裡,我是在現實生活裡裝睡。

殘雪的小說《頂層》裡,有一棟三十層樓房,在樓房的底層傳達室住著從鄉下來的老朱,工作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收發信件和保安。一個晚上,已在傳達室工作了20年的老朱,胡思亂想,睡不著覺,爬到頂層,感受了頂層的心曠神怡。而頂層的住戶小馬讓老朱挪開一隻鐵桶,看到的是一個致命的隨時可以讓樓房倒塌的“黑洞”,老朱著實受了驚嚇。也就過了十多天,老朱還是老朱,小馬還是小馬,一如從前的老樣子。

在底層的傳達室裡,老朱依舊幹著收發信件和保安的很有意義的工作。

“在我的心底,我認為這樣的生活是很有意義的。”殘雪在《頂層》中說。

文盛不是。

“將直覺予以提煉像是痛風的輕微延續,它既寧靜又彷徨,既短暫易逝又銘心刻骨,既是苦處又不無恬暢,它是一顆慈悲心的演繹化,也是一場被磨蝕的心靈的自證之旅。”文盛在《主觀書Ⅰ·將直覺予以提煉》中說。

我想,這就是我與文盛在現實生活中的窘境或者反差。縣城四年體制內的工作,一年南下深圳的闖蕩、漂泊,然後是遊走於太原非主流報刊、雜誌的文字打工者,文盛一直在逼仄的場地裡努力活著,奮力生長。

“二十三年前,激發我開始寫詩的最大的動力,是非詩的,是那種簡單生活裡的枯燥、壓抑和悲傷感。後來則成了對人生的形式和靈魂處境的勘察。在這期間,年少流浪(十五歲開始)、拮据的日常生活和對於未來的恐懼之心(不知所歸)長期地淹沒過我,也主宰過我。再後來,又一度加入了愛情的合唱,愛情的失落和人生無處不在的困境交織起來,構成了我表面寂靜、內在喧器的靈魂生活。所以,我的詩統一於夢幻和現實互搏之處。它以閃電的方式支撐了我生命中的最大記憶體。”文盛在《主觀書Ⅰ·詩無沉痼》中說。

文盛與閻扶在一次閒談時說到,我們都是從鄉村一路跌跌撞撞走到城市的,走的是野路子,一直在野蠻生長。文盛從底層草根一路突撞著走來不假,但是野蠻算不上。野蠻是不羈的,而文盛不是。

“我時常被一種恐懼所淹沒。”文盛在《主觀書Ⅰ·本能》中說。

“以前我揣測過生命的空曠和精微,並且設想那卑微和高尚的極處/我想象孔夫子惶惶如喪家之犬的樣子,他經過的流水和他站立的土地。”文盛在《主觀書Ⅰ·不一樣的種子》中說。

大約在十多年前,文盛終於可以安定下來了。工作穩定了,經公開招考,進入太原市文聯《都市》雜誌社(後更名為太原文學院),這也是曾經的牙科醫生餘華嚮往的工作;結婚了,買了房子,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家。然而,本是避雨遮風的安身之所,卻成了一副牢牢的扣肉的枷鎖。

“我買了房子,可是問題不斷,像我們日常所知的那些煩心事,樓霸啦,五證不齊啦,延期交房啦,後來網籤協約中的霸王條款啦,我都遇到過……”文盛在小說集《在危崖上·與房地產商談判》中說。

房子,也是文盛披在身上的甲衣。

“一個人若要探知親情和容忍的界限,使自己變成一隻甲蟲可也。給自我披上形式的外衣,讓那最堅硬的外殼從根本上束縛自己。這樣,使生活變成一個囚牢的目的就可以實現了。在自由、溫暖、放鬆而有慰藉的環境中,我們的呼吸是充分而暢快的。但是,讓自己長出甲衣,可以把堅硬的生活的牆都劃疼,何況原本就脆弱而貪生的人性呢?可我們似乎不該責怪任何趨利避害者,我們所能做的,只是掰斷自己的甲衣,使自己的情性和境遇更合乎他者的命運的流水罷了。完全做到這一點,對生理基因上略區分於大多數的人來說是異常艱難的,所以才有無盡無休的悲劇發生。我們讀《變形記》的時候,所能感受的,真是異常逼真的現實主義,卡夫卡又哪裡是在故弄玄虛呢?”文盛在《主觀書Ⅰ·形式的外衣》中說。

文盛的《主觀書》,是堅硬的內心裡長出的甲衣,可以把堅硬的生活的牆都劃疼。

《主觀書I》

薦讀|張學明:在現實生活裡裝睡——讀閆文盛長篇散文《主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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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閆文盛

出版社:

北嶽文藝出版社

閆文盛

山西文學院專業作家,出版有小說集《在危崖上》,散文集《你往哪裡去》《失蹤者的旅行》,長篇散文《主觀書》八卷。

本文作者:

張學明

有詩歌、小說、評論等作品發表於《詩刊》《山花》《山西文學》《都市》等文學期刊。

編輯:林薈萃

審稿:

梁文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