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千年的憂思  ——詩經《黍離》篇之評析

引言:

《黍離》是詩經中的名篇,此詩向來被認為是抒發悼亡故國之情的作品,因此有“黍離”之悲一說。但我認為,本詩的意旨並非如此單純,悼亡故國只是其中的一種解釋。

該詩的核心詞是“憂”,詩人為何而憂雖不得而知,但這種“憂”卻一直得以傳承至今並在我們心中引發感慨。該詩寓意豐富,“此何人哉”一問,也透露著哲學思索的微光。

穿越千年的憂思  ——詩經《黍離》篇之評析

作品原文

《詩經·王風·黍離》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寫作背景:《黍離》一直承載著抒發愛國之情的重擔,但進入現當代以來,《黍離》一詩的主旨新解層出不窮。

該詩篇幅短小,但思想卻廣博。因年代久遠,詩作者無法考證,而詩內容上並未明確詩人憂愁的物件,也不知詩人為何發問,向誰而問。這給後人以廣大的想像空間。

研究詩經的學者們各自用自己的視角,結合文字與歷史事實,分別對該詩作出了自己的評價與主旨猜想,有十分重要的借鑑意義。詠罷此詩,深覺難以理解其中奧妙所在,而憂愁之感遍佈全身,與內心某種情感相契。如物是人非,知音難求,世事滄桑皆能於詩中找到寄託。

筆者在對《黍離》篇的內容進行解析的情況下,結合前人研究的成果,對本詩的主旨提出了一些自己的看法。

一、詩文解析。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

彼:代詞,代指田間。離離:行列貌。黍和稷為相似的農作物。此處用了”互文“的修辭手法。應當解為“黍稷排列地整整齊齊,正是長苗的時候。”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彼黍離離,彼稷之實。”

意解如上,“黍稷排列地整整齊齊,正是長穗(成熟)的時候。”

“行邁靡靡,中心搖搖。”

行邁:行走。靡靡:行步遲緩貌。搖搖:憂苦不安。 《毛傳》,憂無所訴。如醉:心中憂愁猶如醉酒一樣。《毛傳》,醉於憂也。如噎:咽喉閉塞,不能喘息。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意解,知道我心情的人,明白我內心在憂愁什麼。不知道我心情的人,說我久留不去,有什麼要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悠悠:即遠。蒼天:即今所謂“青天”。意解,遼遠的蒼天啊,造成今天這種局面的是哪個人?

穿越千年的憂思  ——詩經《黍離》篇之評析

對詩文的前兩句,主要的分歧在於“離離”“黍”“稷”三個實詞上。《毛詩故訓傳》中如此解釋:“離離,垂也。”朱熹《詩集傳》中也有此一說:“離離,垂貌”,今人也有從其說者。

另一種說法,“清代馬瑞辰在《毛詩傳箋通釋》中說道……《廣韻》:‘離離,黍稷行列也’” 我認為第二種說法比較符合詩意。

朱東潤先生在《中國曆代文學作品選》中將“離離”解釋為“結實累累”,這與文意不符。因為詩三句均說“黍離離狀”,而且首句說稷仍是苗狀,還沒到結實的時節。黍和稷的區別也有多種說法,但不必細究。它們應當是相似的農作物,古代一直有“黍稷”連用的情況,兩種作物在當時都比較普遍。

首句其實採用了互文的手法,並不單指“黍”一直是“離離狀”,而稷由苗到實。應當理解為“黍稷排列地十分整齊,現在正是它們長苗(長穗、長實)的時候”。

對該詩的最後一句的理解分歧較大,朱東潤先生解釋為“悠遠的蒼天啊,造成這種局面的是哪個人?”袁梅先生的《詩經譯註》對解釋為“老天哪老天,弄成這樣,是誰的罪過啊?”葉知秋、徐旭平等人理解為“蒼天啊,我到底是誰?”

由此可見,人們對這句詩的理解的區別,主要集中在“人”這個詞的指代上,一部分人認為是指代他人,造成詩人“憂心”的人;有人認為是指代詩人自己,是詩人對自己的追問。

對這個問題的解釋形成了各種對《黍離》主旨的不同解釋。

二、藝術手法評析

1、迴環復沓的章節結構

這是《詩經》許多篇目的常用結構,即每段只更換少許的字,但詩內容卻不顯單調,反而錯落有致,韻味深長。本詩更換六字,“黍稷”由“苗”,到“穗”再到“實”。農作物的季節變化引發了詩人內心情緒的變化,由“搖搖”到“如醉”到“如噎”,憂愁在一次次的反覆中越發沉重讓人難以承受,隨後則是情感的迸發,向天發問。

2、起興

興,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本詩為抒情詩,卻先詠所見之景“黍稷”,是為“觸景生情”。詩人路經西周宗廟,不見了宗廟宮殿,只剩下一排排的黍稷在生長。又隨著莊稼的成熟,詩人深感時間流逝往日不再,勾起了詩人內心無限的悵惘。

3、

互文見義

首句“黍”和“稷”,農作物的生長體現了季節的更替。本句意思應當作為“彼黍稷之苗離離”理解,“黍”和“稷”是同時生長和結實的。

三、詩文主旨綜述

1、

“閔宗周”說

《詩序》:“《黍離》,閔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於宗周。過宗廟宮室,盡為禾黍,閔宗周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詩也。”

意思是說,《黍離》是悼亡西周的作品。周朝的大夫在行役途中,到了原來的西周。路過當時的宗廟和宮殿,全都長滿了禾苗和黍稷,悲痛西周的滅亡,在此地排徊不忍離去,因此作了這首詩。

由於這個解釋長期以來居於正統地位,使“黍離之悲”成為愛國的典型意象。而對故國物是人非的抒寫也多出現在後人的詩詞中。如姜夔的《揚州慢》“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

評析:後人對《詩經》的評述,多受《詩序》的影響。《詩序》多將詩經篇目解釋為“美刺》的作用,是比較符合正統觀念的解釋。

穿越千年的憂思  ——詩經《黍離》篇之評析

(一)“閔宗周說”產生的社會背景

西周最後一任君主周幽王,因“烽火戲諸侯”一事弄的國破人亡,成為人人皆知的昏君。申侯與犬戎攻破西周,立周平王,平王遷都洛邑。而平王之時,周室衰微。此周的周朝已經不復當年的輝煌,日漸衰落。西周舊臣有感於幽王之亂,對國家滅亡深深地感到悲痛。《黍離》一詩雖然並未點明作者的目的就在於懷念故國,但在當時士大夫心中起到了深刻的影響。他們將此情寄託其中。

(二)“黍離之悲”對後世詩人的深遠影響

“黍離之悲”成為經典的國破家亡的代名詞。許多詩人詞人在前朝滅亡,或針砭時弊之時,引用其為典故,抒發自己內心的悲涼之情。

如 曹植《情詩》“ 微陰翳陽景,清風飄我衣。游魚潛淥水,翔鳥薄天飛。眇眇客行士,徭役不得歸。始出嚴霜結,今來白露晞。

遊者嘆黍離,處者歌式微。

慷慨對嘉賓,悽愴內傷悲。”

許渾 《金陵懷古》 “玉樹歌殘王氣終,景陽兵合戍樓空。

松楸遠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宮

。石燕拂雲晴亦雨,江豚吹浪夜還風。英雄一去豪華盡,惟有青山似洛中。”

許渾 《登洛陽故城》

禾黍離離半野蒿,昔人城此豈知勞?

水聲東去市朝變,山勢北來宮殿高。鴉噪暮雲歸古堞,雁迷寒雨下空壕。可憐緱嶺登仙子,猶自吹笙醉碧桃。

王安石《金陵懷古》其一 霸祖孤身取二江,子孫多以百城降。豪華盡出成功後,逸樂安知與禍雙?東府舊基留佛剎,後庭餘唱落船窗。

黍離麥秀從來事,且置興亡近酒缸。

文及翁《賀新郎·西湖》

一勺西湖水。渡江來、百年歌舞,百年酣醉。回首洛陽花世界,

煙渺黍離之地

。更不復、新亭墮淚。簇樂紅妝搖畫艇,問中流、擊楫誰人是。千古恨,幾時洗。

餘生自負澄清志。更有誰、翻溪未遇,傳巖未起。國事如今誰倚仗,衣帶一江而已。便都道、江神堪恃。借問孤山林處士,但掉頭、笑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

以上詩詞中,都借用了“黍離”的典故,在文中也抒發了同《黍離》詩序所說的類似國破家亡之感。

2、劉德煊:黍離是“奴隸的號叫”(1984年)

他從階級論的角度出發,認為此詩的作者應當是在田間勞作的普通民眾。“本篇作者,當為一位備受摧殘、肆力田間、耕種作苦之農夫”。詩經《風》中有許多篇目都反映了受壓迫百姓的生活狀況,如《豳風·七月》。有部分篇目反映了奴隸的反抗意識和集體憤怒,如《魏風·碩鼠》。

從本詩中所描寫的“黍”“稷”等皆為田間意象,且詩人在田間緩步行走,內心無比痛苦的情狀來看,詩的主旨有可能是反映奴隸自我人生遭遇的悲苦。

“知我者”和“不知我者”對境遇的認識程度有深淺的差別,但詩人的自我覺醒是有一定代表性的。

《唐風·鴇羽》中也有“悠悠蒼天!遏其有所?”一句,詩共三章抒發了奴隸從事繁重勞動的痛苦心情。

《黍離》中三次呼叫“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在句式格調上有著一致性。

因此認為本詩乃是勞動人民的創造,是“奴隸們悲憤反抗的號叫”。

3、舒湘軍:下層官吏苦於勞役,憤慨君主的怨刺詩。(1987年)

《王風》是東遷後的作品,《黍離》大約寫於東周初年,當時社會經濟政治比較混亂,詩歌的主題大都比較幽怨。“國風小雅為刺者多,大雅則美多而刺者少”是當時詩歌界的狀態。

士的階級地位比較低微,在黑暗的政治下不斷受到上層統治者的壓迫,徭役繁重,從而產生了一些徭役詩,如《小雅》中《四月》《北山》《小明》等篇,寫了士階層在徭役中的痛苦。《黍離》也有其作為怨刺詩產生的土壤。

從內容上看,詩人常年的行役,才能觀察到黍稷由“苗”到“實”的春夏變換的過程。詩人觸景生情,由四時變換聯想到自己終年羈旅,心中感慨萬千。“搖搖”同“愮愮“,《爾雅》中解釋為”憂無告也“,行役的官吏憂愁無法跟人說,詩人的憂憤更加無法抑制。”知我者“其實並不存在,而更多的是“不知我者”的誤解。“悠悠蒼天”代指身處王城的君主。

詩人在眾人的誤解中,不得不向君主發出了控訴 ,“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表達了個人內心的哀怨,對黑暗政治現實的詛咒。

4、葉知秋:對自我存在的哲學思考(2008年11月)

作者認為詩人憂慮悲傷的原因,應當從莊稼從苗到穗再到實的過程所表徵的“時光匆匆”中去尋找。作者認為,準確理解人為什麼而憂慮和痛苦是正確理解這首詩的關鍵所在。

詩人常行走于田間,看到莊稼一天天成熟,時光一去不復返,人生如此短暫,死亡終究不可避免。詩人因此而面露悲痛,理解他的人知道他內心在擔心著什麼,不理解他 的人以為他有什麼野心沒有得到滿足。自己怕是永遠得不出“我是誰”這個答案,只好抬頭問蒼天,“我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作者從哲學基本命題的角度出發,指出“此何人哉”中的人是代指詩人自身。認為詩人是由物生情,在時間飛逝中進行了哲學思考,《黍離》是為人類的千古之問“我是誰”而作的。

5、其它代表性的說法

郭沫若:舊家庭悲傷自己的破產《中國古代社會研究》

餘冠英

金啟華、雒江生等

:流浪者陳述他的哀思《詩經選》《詩經全譯》《詩經通詁》

藍菊蓀

:愛國志士憂國怨戰說《詩經國風今譯》

程俊英

:家園難捨說《詩經譯註》

陳子展

:詩人過宗周故都,看見小米高粱都很茂盛,引起了無限的感慨,無限的憂思的詩。《國風選擇》

高亨:

西周之後,東周王朝的大夫,因事要到鎬京,看見原來宗廟宮殿所在的地方變成田野,長了莊稼,他悲悼西周滅亡,因此作詩。《詩經今注》

四、總結:《黍離》之憂傳千古

《黍離》一詩,以名句“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而廣為人知。拋開文字來講,該句也有其獨特的意味。

理解我的人知道我內心擔憂,不理解我的人還一直在問我在拼命追求什麼!說出這句話的人內心必然萬分無奈。其中“知我者”必然是尚未出現,而“不知我者”卻一直疊疊不休,讓人無比煩躁。可是作者心態超然,並不以為意。只是在無人之時問問蒼天和命運,這人的命運將會如何?

這種憂是千古共通的。無論何種題解,詩意仍然脫不了“憂”的主題。此情可見可感,我們都能從中找到與之契合的共鳴點。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詩人不止於憂,更重於思。不僅限於對蒼天發洩苦悶,更體現了對當前境遇的思索與考量。比較合我心意的一種說法是,將詩的最後一句理解為旁人的一種感嘆,“蒼天啊,你看看這人都憂愁成什麼樣子了。”此時詩人的孤獨之感更加強烈。

《黍離》的中心意義,在於其不朽的藝術力量。謝榛《四溟詩話》中有言,“詩有可解,不可解,不必解,若水月鏡花,勿泥跡也。”其多層的寓意解讀,或許正是詩歌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