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少年:“失去”父母六年後,覺得天上最安全,要去流浪

採寫/尹希寧 陳俊曉

編輯/計巍 宋建華

消失的少年:“失去”父母六年後,覺得天上最安全,要去流浪

馬婷正在跑向她的家,一間於鐵道邊涵洞旁搭建的木屋

楊朋又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什麼時候回來。

他曾對勸說自己回暫住地的社工說:“我不想回來了,不想回去讀書了,我就喜歡流浪。我不受你的限制,我有自己的想法。”

楊朋並不是孤兒,但他“失去”了父母。

母親非婚生下他一年後,離家出走,音訊全無。六年後,父親因罪入獄。他從丹東老家一路輾轉被送到廣西南寧的親戚家。

此後的六年間,他渴望過家庭的庇護,但卻一次次地從親戚家逃跑,從好心人提供的住所中逃跑,從學校裡逃跑……他能一口氣跑到20公里外的地方,能在野外找木頭搭建床板,也能在報廢的車裡入睡。

楊朋曾經“襲擊”過一輛麵包車——用棒球棍砸碎車窗,撬開車門——只為搶走裡面的一隻熊貓玩偶,他想抱著它睡覺。

他能想象的最安全的地方是“天上”——因為,那裡“沒有人碰我”。

今年7月10日,民政部舉行新聞釋出會,公佈了12個部門聯合印發的《關於進一步加強事實無人撫養兒童保障工作的意見》。這是我國首次就加強“事實孤兒”保障工作出臺專門意見。

根據意見,事實無人撫養兒童是指父母雙方均符合重殘、重病、服刑在押、強制隔離戒毒、被執行其他限制人身自由的措施、失聯情形之一的兒童;或者父母一方死亡或失蹤,另一方符合重殘、重病、服刑在押、強制隔離戒毒、被執行其他限制人身自由的措施、失聯情形之一的兒童。

民政部的摸底排查資料顯示,據不完全統計,目前全國“事實孤兒”約有50萬名。

“父母犯罪,子女無辜,孩子一天天成長不能等,父母的錯誤不能影響孩子的生存和成長。”此次新聞釋出會上,民政部副部長高曉兵表示,“關鍵是要落到每一個事實無人撫養兒童身上,要一個都不能少。”

在廣西南寧的城中村,人們在尋找楊朋,四處打聽著那個“小圓臉”、“站起來比遊戲機高”、“特別能走”的13歲流浪少年。

而順著貴廣線行駛五百多公里,一對名叫馬婷和馬達的姐弟倆也同樣失去了父母的撫養與保護。他們的父親失聯,母親音訊不定,姐弟倆跟著爺爺奶奶生活在貴陽的鐵路涵洞中。

他們很難說清楚父母是如何“消失”的。那似乎是一場悄無聲息而又漫長的分別——父母在外地打工,剛開始和家裡還有聯絡,漸漸地不接電話,最後換了電話,留下沒有勞動能力的老人和弱小的孩子。

消失的少年:“失去”父母六年後,覺得天上最安全,要去流浪

遊戲廳裡的孩子們

尋找

“他在!裡面那個在玩遊戲的好像是他,過去看看。”廣西南寧市同心源社工服務中心負責人秦發源搖下車窗,似乎發現了楊朋。

秦發源記不清自己已經多少次在這裡找到不回家的楊朋了。這一次,他以為能和以往一樣輕易找到楊朋,請他吃碗米粉,喝杯奶茶,說點好話就能勸他回到城中村。

那個被秦發源發現的男孩左手握著搖桿,右手飛速按著按鈕,指揮螢幕裡的人物飛踢掃腿。他穿著和楊朋相似的橙色半袖T恤,但他並不是楊朋。

“他好久不來了,幾天前來這裡打過遊戲,”男孩和同伴圍在遊戲機前顧不上細看楊朋的照片,又轉身進入了拳皇世界,“繼續打,繼續打……”

遊戲店老闆娘一看照片就認出了楊朋,他是店裡常客,隔三岔五就跑來打遊戲。她往前街的方向指了指,說楊朋也經常去那邊的網咖玩。前街商鋪二樓有家無名小網咖,門半掩著,室內只能隱約看到玩家臉上映著的螢幕光線。

“這一個月都沒來過了,因為他手腳不是很乾淨,偷客人東西,不讓他進門了。”網咖前臺說。此前,這個網咖曾是楊朋的臨時落腳點,老闆不知道他的經歷,只知道他經常在附近玩耍,有時可憐他,人不多時老闆會留他在店裡睡個覺。

“前幾天下班還看到他和三四個孩子在夜市裡偷錢包,趕也趕不走,以前他也被發現了的食客追著打過。”網咖前臺接著說。

在人們的描述中,楊朋的樣子逐漸有了一個輪廓:小圓臉,站起來比遊戲機高,特別能走。但沒人知道他家在哪兒,也不知道上哪兒可以找到他。

楊朋往日的流浪,基本在城中村方圓兩公里內活動,偶爾會跑到更遠的地方,但最後都會回來。

7月的最後一個週末,是楊朋消失前最後一次出現在城中村裡。

在楊朋的社會關係網中,家庭成員構成了最多的分支,也是支撐起楊朋成長最弱的分支。剛一出生,他就輾轉在不同的家中。

楊朋老家在丹東,母親非婚生下他一年後就跑了,繼母撫養八個月後也扔下他走了,楊朋被送到同宗的爺爺家。2013年,楊朋的父親因參與謀殺被關進了丹東的監獄裡,老家親戚都不願意收養楊朋,只有廣西南寧的叔叔家願意接收他,楊朋不得不從丹東來到南寧生活。

楊朋的叔叔嬸嬸早年被騙到南寧搞傳銷,欠了很多外債後,倆人在南寧打零工還債,手頭不寬裕,還養著一個五歲的兒子和老父親。

楊朋曾跟人說,叔叔經常打他,還曾經把耳朵擰得流血,連五歲的弟弟也叫他滾出家門。漸漸地,楊朋不回家的日子越來越長。

而五百多公里外的貴州省貴陽市,馬婷和馬達姐弟倆從沒想過不回家,雖然那個家中也同樣沒有自己的父母。

他們的“家”在鐵道邊的小山坡下面。鐵道隔離網上的口子僅容一人貓著腰透過,下坡就是一座小木屋,13歲的馬婷、6歲的馬達與爺爺奶奶生活在這裡。

兩姐弟的爺爺奶奶並不知道兒子去了哪裡。他們只記得,六年前,孫子馬達才幾個月大,兒子外出打工,就再也沒有和家裡聯絡過。對於兒子和兒媳的婚姻,他們也遲疑,先說“離了吧,又好像沒離。沒離吧,又好像離了。”問起什麼時候結的婚,才想起,倆人一開始就沒結婚。

貴陽同在扶困融入中心負責人劉亞軍介紹,這些孩子經歷相似,父母大都生在農村,當初在一起時因為年齡未達到法定結婚年齡,沒有登記結婚。生下幾個孩子,年少無知的“婚姻”和貧窮的生活催生了逃離的念頭,少了法定婚姻的束縛又使離開變得容易。

木屋周圍有各種陪伴姐弟倆的“玩伴”——十條狗、一頭黑牛、一隻鬥雞,還有鳥籠裡的一隻鴿子。鴿子腳上綁有號碼,像是迷路的賽鴿,馬達說是自己撿來的。狗吠聲可以鎮住任何一個外來者的腳步。爺爺起初買來三隻,它們又生下七隻。老人說,這些狗都是“用來防盜的”。

但這裡是連小偷也不會光顧的地方。

每當有火車開過,他們的“家”就會轟隆隆地打顫。

消失的少年:“失去”父母六年後,覺得天上最安全,要去流浪

馬婷(左)日常的回家路,鐵道下的涵洞和木屋就是她的家

“天上最安全”

南寧城中村村口的自建樓在外觀上和其他樓房沒什麼兩樣,走到正門才發現,屋前堆積著磚塊碎瓦,有的牆體已經脫落,連著鋼筋半吊在空中,電線串著窗簾布遮住後面的簡易床鋪,似乎還有人住在這棟廢樓裡。

楊朋曾經住在這裡。樓主叫黃芳,五六十歲。楊朋會跟外人介紹黃芳是自己的“奶奶”,儘管他倆之前素不相識。

黃芳在村裡開了間小賣鋪,平時做些菸酒雜貨生意。她第一次見到楊朋是2015年冬天。當時,她到村口交電費時根本沒注意到門口躺著的是個人,“我以為是一團黑東西”。當年9歲的楊朋蜷在門口,裹著不知道哪裡弄來的髒被子,不說話。

過了一個月,黃芳再一次來交電費時被嚇了一跳,“怎麼有個小孩這麼髒躺在這兒?”躺在地上的楊朋又瘦又黑,頭髮油得結成了條兒,劉海耷拉著遮住眉毛,九歲的身板還趕不上六歲的孩子結實。

村民們也不知道楊朋多大,是誰家的,怎麼來到村裡的,甚至不知道怎麼稱呼他。偶爾有人路過收電費的辦公室,想著冬天得給他些被子和枕頭,別讓他凍死在路邊,楊朋也就索性寄居在辦公室門口。

黃芳在村民心裡是個“好心人”,村隊長勸她把孩子領回家,說這孩子特別聰明,誰家都不躺就躺這兒。楊朋聽見屋裡的議論,立馬扯開被子站了起來,“阿姨,我認得你!”

對於陌生人的談論,楊朋並不排斥,有時候甚至會主動插幾句話顯示自己的存在感。黃芳想到自己還有空房,決定先讓他住著試試,看看能不能幫幫這孩子。

黃芳把自建樓的一樓租給了姓劉的租客做豆腐營生,二樓還空著,有床有棉被。她決定把二樓當作楊朋的中轉站。豆腐劉離過婚,17歲的女兒在外地打工,村子裡沒朋友。他得知樓裡要住進一個小男孩,很高興,準備好了新衣服和鞋子,還特意把衣服吊牌摘了洗乾淨等著他。

洗漱,剪頭髮,鋪床,黃芳以為這是他變好的第一步,沒想到卻是村民口中“把他領回家是惹禍上身”的開始。

楊朋剛來黃芳家的時候,黃芳到哪兒都帶著他。有一次她帶著楊朋在孃家吃了午飯,待了三小時,楊朋坐不住了。他信誓旦旦地保證,自己記得路,出去玩一會兒就回,結果卻玩到了半夜十二點。

民警把楊朋送回自建樓,說他跑到了二十多公里外的西鄉塘區,主動找民警求助,清楚地說出自建樓的位置。

楊朋跟豆腐劉撒了謊,說奶奶帶他出去卻沒帶回來,自己迷路了只好找警察。“他從來不認自己錯。”黃芳說。

在黃芳的記憶中,楊朋“很逞能,很愛面子”。她曾帶著楊朋回到南寧的叔叔家探探情況,剛一進門,叔叔的責罵就來了:“你又惹什麼事兒了?又有人給你送回來了?”楊朋住在叔叔家時,經常跑到外面偷東西被人送回來,叔叔一見到生人就以為自己的侄子又做了壞事。當時,叔叔一家人正在桌上吃飯,沒人叫楊朋上桌。黃芳擔心他肚子餓,讓他多少吃點兒。楊朋直接說不餓,說來說去,他拿了個饅頭就算吃了飯。

曾有社工問楊朋:以後想去哪裡?楊朋的答案是“天上”,“天上最安全,因為沒有人碰我。”

對於馬婷和馬達姐弟倆來說,最安全的避風港就是這個鐵道邊的涵洞和木屋。

涵洞裡,髒衣服和被單一層層堆在床上,斷裂的木板中支稜出木棍。洞外的土地用來種菜,大部分是玉米,也有茄子、土豆、青椒。後來爺爺奶奶在離涵洞幾步遠的高地上搭起了木屋,只能照進一米陽光的涵洞就不怎麼住人了。

搭建木屋只用了兩種材料——木板和篷布。篷布是附近樓盤撿來的,上面印著售樓廣告,木板上還寫著“注意安全”的字樣。木屋裡只能放下兩張單人床,馬達和姐姐一張,爺爺奶奶一張,用半個隔板隔開,偶爾天熱的時候馬達會一個人睡在涵洞裡。

無事可做時,馬婷剝起了玉米,她動作熟練極了,手一搓玉米粒就呼啦啦跑下來。馬達在泥巴地裡自顧自地打起了羽毛球——他用拍子把羽毛球打出去,自己撿回來,再打出去。

在“事實孤兒社會支援研究”中,學者黃曉燕、許文青指出,事實孤兒存在嚴重的“再遺棄風險”。這意味著,由祖父輩的人撫養的事實孤兒,一旦老人喪失收入能力和自理能力,這部分孩子很可能會再次被遺棄。

消失的少年:“失去”父母六年後,覺得天上最安全,要去流浪

馬達和他的玩具手槍,他的夢想是去當兵

“模擬的家”

闖的禍多了,村民也耐不住性子,有時還跑到黃芳的老伴和女兒耳邊叨叨,說黃芳家養了小偷。她發覺自己沒法兒像當初把楊朋領回家時說的那樣,“要讓他變好”。

2016年春節前,黃芳透過朋友聯絡上了廣西同心源社工服務中心(以下簡稱“同心源”),希望這家致力於兒童保護和發展的公益機構可以幫助楊朋,讓他“走正路”。

在“同心源”社工看來,楊朋是他們傾注了最多心力的孩子。接到黃芳的電話後,社工們沒有急著接走楊朋,先花了近兩個月的時間到村子裡和楊朋玩耍,瞭解他的真實背景。

楊朋剛見到社工時躲在遠處聽社工和黃芳的談話,偶爾飛快地跑到人前,笑起來露兩顆大大的兔牙,又迅速躲起來。

完成對楊朋的評估後,社工把他送到了福建一所專門針對服刑人員子女行為矯正的公益機構。

“我不能睡覺,要不然醒來就看不到你們了!”楊朋既好奇又興奮,在去福建的火車上幾乎一夜未眠,拉著福建派來的社工說話。在福建,楊朋學會了鋼琴、繪畫,逐漸和其他孩子一樣,適應了定期的學習和生活。

半年後的開學季,社工決定送楊朋回到廣西大化瑤族自治縣上學。廣西河池市大化瑤族自治縣雲彩關愛中心(以下簡稱“雲彩”)設有專門針對事實孤兒的專案,接收周邊事實孤兒到“雲彩”住宿,並聯系中心外面的公立學校讓孩子上學。

這距離他上一次背起書包已經過去大半年。從丹東到南寧後,楊朋曾進了兩次學校,前一次因為在40分鐘的課堂上坐不住跑了,後一次因為偷竊被派出所抓,學校不敢再收他,兩次都沒上滿一學期。

自2009年註冊至今,“雲彩”已經接收了85名事實孤兒,孩子們對於家裡情況的回答都幾乎一致:爸爸去世,媽媽改嫁。

楊朋剛來“雲彩”時住進了那裡的“盼望之家”,當晚家裡買了點心水果,為楊朋召開了家庭歡迎會。在三居室裡,社工媽媽紅豔照顧10個孩子的起居,6個小學生,4個初中生。在紅豔的印象中,楊朋又乖又聰明,會幫著做家務,即便是犯了錯也會立即改正。

盼望之家的“模擬家庭”和一般的自然家庭構成類似,父母和孩子共同生活。目前中心共建立8個家庭,每個家庭有8到10個孩子,由女社工承擔母親的職責,社工的丈夫在下班後回到中心同住。

紅豔2010年帶的第一個孩子如今已經上大二,放了假第一件事就是回到盼望之家吃紅豔做的家常菜。她以為也能等到楊朋學成歸來那一天。

“雲彩”幫助楊朋聯絡到了離“盼望之家”步行十分鐘路程的小學去上學,當年10歲的楊朋在那裡念小學二年級。剛入學不久,他就把之前學習的規範“全忘了”。“雲彩”負責人韋玉琴記得,楊朋在學校裡會翻牆撬鎖,把老師辦公室的抽屜全撬了個遍。

2018年寒假回叔叔家前,紅豔為楊朋收拾好了衣服和寒假作業。她沒想到的是,楊朋給自己放了個無限期的假,再也沒有回來。

無論是楊朋還是馬家姐弟,民間公益組織都在很大程度上拉了他們一把。南寧同心源社工服務中心給了楊朋一個“模擬的家”,而貴陽同在扶困融入中心給了馬婷姐弟倆上學的機會。

姐弟倆的戶口在老家畢節,這意味著他們沒有機會上貴陽的公辦小學,而民辦小學的學費又使得這個家庭望而卻步。貴陽同在扶困融入中心瞭解到他們的情況後,為他們籌集了學費。

和楊朋截然相反,人們一提起馬家姐弟倆,不是說“乖”,就是說“成績好”,上一次考試,馬達還考了“雙百”。

姐弟倆的夢想都是“當兵”。馬達特別喜歡自己的那把玩具手槍,他時常會站在涵洞前鋪滿幹黃的玉米皮的空地上,舉起玩具槍瞄準著遠方,胳膊伸得筆直。

消失的少年:“失去”父母六年後,覺得天上最安全,要去流浪

楊朋不肯跟出獄的爸爸回老家,黃芳一直留著當時的照片

歸宿

從廣西大化瑤族自治縣那個“模擬的家”回到南寧後,楊朋再也沒有去上學。他四處流浪,偷東西。

被警察抓住後,楊朋就會報出“奶奶”家的地址,警察會把他送到黃芳的小賣鋪。黃芳熬了粥給他吃,還沒來得及問問他近況,楊朋吃完兩碗粥又跑走了。

今年6月底,楊父刑滿釋放,他從丹東趕到南寧想把楊朋帶回家。楊朋聽說爸爸要來,躲了起來。

對於父親,楊朋從沒主動向任何人提起過,親戚們也很少提及楊父。在楊朋的叔叔看來,楊父不負責任,在家鄉名聲也不太好,有人說“他死了最好”。

“爸爸”這個詞只在楊朋犯錯的時候出現。黃芳偶爾擺出爸爸來教育他,他對黃芳說,是爸爸的坐牢造成了他現在的局面。一路的輾轉使他感覺到周圍都不安全,接納他的人也不多。

黃芳幫楊父找楊朋的時候,他在遊戲店裡正玩得起勁。黃芳拉著楊朋哄他“很長時間沒見你了,你不想奶奶嗎?”

一邊哄著楊朋,黃芳一邊把定位發給了楊朋的叔叔。遊戲店老闆還以為黃芳要報警,喊了一聲“你幹嘛”,“他還挺有良心的,直接喊‘這是我奶奶’!”黃芳說。

黃芳看他要走了,倆人在遊戲廳門口還照了相留念。相片的一半佔據了倆人的臉,楊朋留著寸頭,橙色的半袖上畫了一隻展翅的老鷹,黃芳嘴角微微上揚,楊朋卻皺起了眉頭,眼裡含著淚。

父親和叔叔聞訊趕來後,怎麼拉也拉不動楊朋。“我要玩,我要玩,就剩最後一條命了!”黃芳拍攝的影片裡,12歲的楊朋已經比剛接到自建樓的時候胖了許多,被父親扯著的左手鼓起了肌肉。

楊朋躺倒在地,拉得父親也快要撲倒,無論怎麼連哄帶騙,他都不願意回老家。最後沒辦法,派出所過來幫忙才把人拉到了南寧東站。

回丹東的火車是早上十點發車,父子倆在車站吃了五十塊錢的飯。沒想到趁著父親埋頭吃飯的當口,楊朋又消失了。楊父改簽了十二點的車次,還是沒能找到楊朋,只好自己先回去。

消失,是楊朋的常態。2018年暑假,楊朋回到叔叔家,時不時跑到街上偷東西。有一次給叔叔揍狠了,楊朋又跑到村外。社工開著車從下午找到了黑夜,把周邊的網咖、遊戲廳找遍了,最終在路上發現了路邊溜達的楊朋。

社工想請楊朋喝奶茶順便勸他回家,楊朋還談了條件:要把他的五個朋友也一起請客。社工覺得又好氣又好笑,“請客對他來說很有面子,很威風的。”

在楊朋看來,村裡的輟學少年和街上一起偷東西的孩子都是他的朋友,他偷來的錢花不過兩天,全拿去請朋友吃喝,給朋友買東西。社工想讓他回黃芳家,他說:“我不想回來了,也不想回去讀書了,我就喜歡流浪。”

在“同心源”負責人秦發源看來,楊朋有著很旺盛的精力,常常晚上不睡覺跑到馬路上晃,“對他們這樣的孩子而言,夜晚街道空無一人時,整個世界都是自己的”。

“失去”父母的六年後,當再次見到出獄的父親,13歲的楊朋,不想回家。他意志堅決,“我不受你限制,我有自己的想法。”

今年7月10日,民政部舉行新聞釋出會,公佈了12個部門聯合印發的《關於進一步加強事實無人撫養兒童保障工作的意見》。

這是我國首次就加強“事實孤兒”保障工作出臺專門意見。

意見指出,要加大流浪兒童救助保護力度,及時幫助兒童尋親返家,教育、督促其父母及其他監護人履行撫養義務,並將其納入重點關愛物件,當地未成年人救助保護機構每季度應當至少組織一次回訪,防止其再次外出流浪。

2020年1月1日起,民政部將全面實施事實無人撫養兒童保障制度。

後記

今年十月,楊父再一次回南寧的城中村尋找楊朋,終於找到他。黃芳說,楊朋和父親走時,費了很大的周折。她希望楊朋回到家裡能對父親好一點,就像她經常唸叨的那樣,“走正路”。

楊朋離開南寧三週多了,黃芳依舊像以前那樣習慣把小賣鋪的前後門都開啟,她想要是哪天楊朋再來玩,她就和丈夫好好招待他。她到現在也不明白為什麼楊朋總喜歡翻牆走小賣鋪的後門,她只知道,以前楊朋落了難就會回來。

(文中楊朋、黃芳、馬婷、馬達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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