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點生活|后街喝酒

□張一芳

我戒酒的經歷很痛苦,但我又發生更大的痛苦,那就是我竟然已經忘卻當時的痛苦。

我原想透過戒酒解救自己,後來卻發現自己因為戒酒而墮落到空落落的地步。於是趕緊開戒。遺憾的是開戒之後,卻沒有了酒量,把海邊人豪飲的風範丟失了。從此我以為我的人生,也不能如喝酒一般風光重現了。

我希望重新找到幾個投緣的酒友,大家隨意盡興,既無令人難堪的強人弄慫,譬如不搞那些單挑、結夥圍攻或落井下石之類的遊戲,結果老是發現自己走錯了門道,好比我原想去佛門燒香,結果卻誤入了荒村野店;好比我原本想結交幾個江湖朋友,結果卻誤入了流氓團伙,這在人生意義上是很有區別的。

於是更喜歡一個人自顧自地喝些能讓自己開心的不管什麼酒,很雜,也很亂,免得落入不喝酒就會老覺對不起自己的那種思維老套。

在喝酒問題上的徘徊復徘徊,就是這麼一件痛苦的履歷。

很多年前我常去後街一家小酒樓,從中午的雪花啤酒到晚上的洋河大麴,中間也有可能穿插喝些紹興女兒紅本地60度,喝得昏天黑地,難有舌頭不打顫的時候。直到有一天確有幾分清醒,於是意外地發現,我在後街上收穫了很多很有營養的心情。

寫點生活|后街喝酒

我記得的這些心情很受用,比喝酒醇厚,有點像糟燒,本地產的,濃濃烈烈的,抿一口下去,爽在肚子裡。但是舒服過了,一泡尿下去,心情的生動性也就隨之而去了,畢竟我是性情中人,靠酒燒起來的心情在我的肚子裡活不長。

回憶后街喝酒,印象最深的是拉板車的老關。他的肚腹並不大,卻能喝,大概是喝下去的酒都消化在拉板車上了,否則不至於這麼精瘦。閒下來時則可見他在街口坐在板車架上,一隻胳臂枕著車沿,一隻手拿著酒瓶款款地喝著,煞是舒服,天黑前再喝上二兩糟燒,然後回家。

我記得那時節老關喝高了,一邊肩膀就會比另一邊肩膀高,像是地殼板塊運動擠壓出一座新的北門山頭。再喝下去,老關的兩個肩膀都聳了起來,從後邊看,腦袋沒了;在前面看,肩膀比腦袋要高。腦袋像霜降枝頭的一顆三合潭長柿,長長探將出去,垂落於胸前,兩肩卻如東青嶺和西青嶺一般巍峨著。我對這種景況常見不怪,山峰就像是一個酒精的刻度,表明了酒精於腦殼的水平位置。老關若要把酒杯向我伸過來,我會繼續給他斟滿。

老關有一次出去喝酒,一整夜沒有歸家,第二天一早被一個掃街的人送回來。掃街人認識老關和我認識老關不是一回事,他們都是在街面上謀飯吃的人,他知道老關的家是在情理之中,我不知道老關的家也在情理之中。

寫點生活|后街喝酒

老關那一晚大約喝了三到五種酒,晃悠晃悠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卻找到自己倚著電線杆豎著的板車架。他把板車架放平,就鑽到下面去睡覺,並且在不知是睡著或者醉著的時候把吃進肚子的好酒好菜吐了一地。掃街人說老關睡覺的地方同時還躺著一條狗,和老關一樣打著呼嚕,連一呼一吸都有酒肉的餿臭味。掃街人說,一定是那條狗吃了老關吐出的汙穢,醉倒在老關的身邊了。

醒來後的老關說:“我難受。”

“為什麼難受?”

老關說:“我喝醉了,被掃街大哥用我的板車拉回家,我能不難受啊?”

“掃街大哥心好,兄弟一樣的人,謝謝他就是了!”

老關說:“那還有狗呢,還和我一樣打呼嚕。笑死人了!”

這樣的醉酒,像是太真純了,顧不上自己的人還能為自己感覺悲哀,還會感覺歉疚,起碼醉得不糊塗,醉得太有酒的純粹意味了。

寫點生活|后街喝酒

老關不信奉任何關於酒的純粹意味,惟其時刻離不了酒,啤酒、黃酒、白酒,任何時候皆惟酒是喝。老關喝酒有一個好處,那就是不會亂性,因為老關有了酒就忘記了女人。越是沒有女人就越是去喝酒,越是喝酒越是耽誤去找女人,所以老關的酒德也純粹,可惜不夠浪漫,少了一種登徒子的遺風。喝酒是為了解悶,或為了難受,總不如為了酒而酒,如此古風幾乎絕跡矣。陳後主有言,“百年為速,朝露可觴。”又稱:或習新化,時觀落葉;既聽春鳥,又聆秋雁。未嘗不促膝舉觴。

有了酒,亦如獲得瞭解救一般,我們舉杯吧!

有人說“戒酒”諧音於“解救”。我想酒的作用和女人也是一樣的,可以將人類從一種混沌狀態中解救出來,然後,讓人隨著酒或女人進入到一種異乎尋常的自在之境。因而我更相信世界上任何解救都是離不了酒和女人,否則,便不是真正的解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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