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有味道的文章,1987年的漿水和酸菜

羞臉鬼,羞臉鬼,端個瓦盆要漿水。

這是我們編的順口溜兒。

快做晚飯的時候,二奶奶來了。她個子小腿短,走路慢悠悠的,微微撇著腳。她的鞋永遠是不會穿起來的,不管是爛鞋還是剛上腳的新鞋,她一律將後跟踏倒,像拖鞋一樣耷拉著。奇怪的是她這個樣子走路,竟然沒有一點聲息,像一隻貓兒在輕輕走過。我也曾將自己的鞋子故意踩倒試過,一邁步鞋子在腳後跟上拍打著,呱嗒呱嗒作響。有一回她脫了鞋坐在我們家炕上和我媽說話,我乘機穿了她的鞋走路,還是呱嗒呱嗒響,像一個饒舌的婦女跟在腳後聒噪。可見二奶奶她這穿鞋走路已經練出了境界,不是一般人能達到的。她還會在褲腳上掛一根亂線頭,要麼是幾點碎草屑兒,這一路輕飄飄拖拉拉來了,身後跟著最小的女兒玲子,像一個小尾巴長長拖著。

這是一篇有味道的文章,1987年的漿水和酸菜

二奶奶來了還會有什麼事兒呢,肯定是來借東西了。我們的目光習慣性地去看她腋下,看見一個瓦盆夾在那裡。這就對了,又要漿水來了。

我們的漿水臥在一口大缸裡。

秋天蘿蔔挖回來後,將葉子全部切下來,揀好的串起來曬乾菜,為以後臥漿水埋下伏筆。

總是奶奶在做這些事情。

一個頭戴白帽的老奶奶,坐在一大片綠葉叢中,用一個冰草繩子串菜葉。這種繩子必須用冰草擰,最好是連根帶葉拔起來的那種冰草,韌勁大,才能承載一大串菜葉的重量。

冰草很常見,只要有黃土的地方它們就會生長,無孔不入,頑強不屈。

奶奶自己扒一抱冰草,擰出兩根繩子,後面不用她再忙活了,我和姐姐早就跟在她身後也各自拔了一大抱冰草,抱回來坐在蘿蔔上搓繩子。冰草繩子很好搓,我們一會兒工夫就搓出一根給奶奶。奶奶將蘿蔔葉子一把一把整理好,放在草繩上將草繩打一個結,一大把菜葉被草繩攔腰捆住了。再整理一把,再打結。不大一會兒工夫,身邊堆出一大串串起來的綠葉。深綠的蘿蔔葉,草綠的冰草繩,一堆綠色還在不斷膨脹。奶奶兩手沾滿了綠汁,站起來,提著草繩一頭抖一抖,索拉拉提起了一大串,這種大超出了我們的預料。很沉,母親過來幫忙,和奶奶抬著菜葉子搭到了早就準備好的木架子上。架子很簡單,是兩個巨大的長條板凳上支一根扁圓的木棍子。自然,這棍子是榆木的,結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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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下午,母親把所有的蘿蔔葉子切下來,將蘿蔔運進後面窯裡儲藏起來。奶奶也串了十幾串蘿蔔葉的乾菜。其實還沒有幹呢,但是我們已經將它們叫乾菜了。好像這些綠葉一上繩子就和散堆在地的葉子不一樣了,有了特別的意思。

奶奶還要串,母親喊夠了夠了,多了咋吃得光呢?

奶奶小聲反駁說你們年輕人就愛偷懶,怕麻煩!我們多多地串點,到了冬天臥一大缸酸菜,看你們咋吃呢!奶奶的口氣是肯定的,那意思就是你們想咋吃就咋吃,由著性子吃,沒人會給你限量。

秋風乾爽,豔陽高照,蘿蔔葉子很快就幹了,比原來萎縮了很多。奶奶一串一串取下來掛到後窯牆上的木橛子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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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寬大高深一直寂寞的後窯頓時變得擁擠熱鬧起來,顯得很富足。牆上的乾菜串子一串挨著一串。地上堆著農具和一些很破舊但還是捨不得扔掉的東西。本來木橛子上還留著幾串去年的老幹菜,對比之下,老幹菜更像是一串串破抹布。上面落了塵土吧,在窯洞牆上吊死鬼一樣掛了一年吧,總之是面目陳舊得讓人傷心。我過去摸一摸,拽一下,乾爽枯衰的葉子頓時碎了,化為粉屑,撲簌簌往下落。手碰到一片,就碎一片。頃刻間化為烏有,只剩下枝幹掛在那裡,光禿禿,孤零零。空氣都變渾濁了,有點嗆人,有點讓人喘不過氣來。我從塵屑團裡抬起頭來喊,奶奶,奶奶這還是我們去年掛的那些乾菜嗎?咋老成了這個樣子?奶奶很忙,不回答我,我也沒十分渴望她回答。因為我記得十分清楚,這些乾菜除了我們去年此時掛上去,難道還會自己冒出來嗎?

木橛子數目有限,要掛下所有的乾菜明顯有困難。奶奶歪著頭想,像一個貪玩的孩子面對著一道不確定答案的選擇題。她終於下了決心,動手往下取舊菜,取一串舊的,掛一串新的,一番新陳更替後,所有的木橛子上掛滿了新鮮的乾菜。

舊乾菜串子被堆積在門口,一串一串死屍一樣棲遑地躺著,奶奶看著它們有點作難,扔吧,捨不得,再收起來?沒地方放了嘛。這取捨真是成了一道難題,橫在那裡把奶奶擋住了,去年的時候她用雙手把它們一片一片擇出,一束一束捆紮起來,現在又由她的手來扔掉,好像在叫她扔掉一些貴重的東西一樣作難。

我用腳踢著乾菜串子。它們實在太陳舊了,好像葉面在失去水分的過程中,顏色也跟著蒸發、褪掉了。

奶奶彎腰把它們提起來。我看著她提了兩串不怎麼重,就也過去試著往起提。它比我的身高還長,乾枯的菜葉子輕飄飄的,一串乾菜很輕易就被提起老高。我嚇了一跳,踮著腳尖再往高提,還是那麼輕。當初那些重量都哪兒去了呢?剛串起來的菜葉子奶奶一個人拿不動一串。現在奶奶提了三串還不重,又往左手裡再增加了一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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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嘆一口氣,十分惋惜地說:拿去給牛吃吧。我們就真的放進了牛槽裡。

新鮮的菜葉子掛在木橛子上,一天天變幹,終究也會變成去年一樣的乾枯吧。就像我有一天終將會長成奶奶一樣的衰老。時間是一把刀子,懸在頭頂上,一點一點地削切著我們的生命。雖然這刀子隱藏得很深,可是它削砍的結果確確實實擺在每一個人面前。

有一天,家裡沒酸菜了。不等我母親動手,奶奶已經坐不住了,她先換了一個大水,坐在炕上梳了頭,就去溝裡擔水了。頭髮沒幹,把帽子弄溼了,裹在帽子外面的手巾也透出一坨子溼痕。她顧不上管,小跑著去擔水。奶奶一輩子都是跑著幹活的,好像不抓緊幹,活兒就會自己消失了一樣。所以得儘快地幹,幹完了才能坐下歇緩。

騰缸是一件麻煩事。水缸自然好清理,把殘餘的水舀出來,拿淨抹布擦了缸底,再舀一馬勺清水衝一衝就成了。麻煩的是另一口缸。那是專門裝漿水的缸。吃到最後,酸菜撈完了,缸底裡殘留著最後一點漿水,裡面飄滿了白花。奶奶趴在缸沿上看一下,吸一口涼氣,先去後窯裡取來兩串乾菜。秋後掛的乾菜,已經泛出舊色來了。混雜在菜葉中的偶爾殘留下的蘿蔔頭的白頂兒也幹了,一片一片,抽搐收縮得像老人的臉,皺紋裡落滿了塵土。奶奶坐在門檻上往下解冰草繩,當時那麼新鮮的冰草也枯舊了,黃黃的,鬆垮垮的。很快就解下來了。堆在地上,像一團解剖的肉,再也回不到當初賴以生長的骨架上去。鍋裡水開了,奶奶動作節奏加快了,一邊洗乾菜,一邊往開水鍋裡投。一會兒滿滿壓了一鍋。蓋上大草鍋蓋,往灶膛里加緊燒火。

奶奶一輩子沒啥本事,針線茶飯沒一樣能拿得上臺面的,只有這臥漿水是她的拿手活。我母親那麼能幹的女人,可以包攬鍋灶上所有吃吃喝喝的活兒,但是到了臥漿水的時候她自動退到一邊去了。她很放心,不用進來看一眼,奶奶能順利獨自完成所有的工序。

水汽大起來了,從方圓升起,漸漸地包圍了鍋頂,直到地方完全包圍了中央,形成一股很明顯的合力,森白的氣體打著旋兒離開熱騰騰的草鍋蓋,撲向屋頂。大的檁子小的椽子交錯、竹蓆泥巴湊合壘成的屋頂變得朦朧了,奶奶早就褪盡了軟柴,灶膛裡架著幾根硬木柴棍,火勢也形成了合力,嘻哩嘩啦笑著,像個瓜女子在傻笑。那口缸終究是要清洗的,奶奶忽然下了最大的決心,本來就有點下駝的脊背彎曲下去,用大馬勺往出舀那些殘餘的漿水。倒在一個盆子裡。刮乾淨缸底,用清水洗缸的底部和側壁,將笨重粗黑的傢伙搬斜了洗,裡外都洗了。缸像一個蒙垢已久的女人,忽然換了一個大水,同時那裡外的衣裳也給換了,穿得一簇新,要不是缸沿上有一個豁口,它就是個剛買回來的新缸了。煥然一新的水缸邊,那半盆子漿水的陳舊讓我心裡直翻跟頭,淺灰色的表面上那層白慘慘的顏色和黴味,都是沉甸甸的。我趕緊把鼻子縮回來,奶奶,奶奶這就是我們天天都吃的漿水啊,咋這麼難看?還臭烘烘的?

奶奶將灶火門口快要掉下來的木棍往裡推一下,伸手趕蒼蠅一樣趕一下我,快耍去,這是剩下的一點缸底,才兩天沒吃就臭了!你那個懶婆子媽,就知道等著吃現成的,一缸的酸菜漿水吃光了,還等著我拾掇缸底哩——

伸右手在鍋蓋頂上甩幾下,趕散了一團白氣,一把揭了鍋,一團白得發黑的汽嘩啦一聲騰起來,奶奶消失了,被血盆大口吞沒了。可是我不會喊人來救命,因為大口又把奶奶吐出來了。她的臉上掛了一層綠油油的水霧,用大勺子翻攪一番,蓋上蓋子又開始燒火煮。大團水汽很快消散,只留下一股菜腥味不散,往黃土牆壁、椽子檁子和更細小的泥皮深處滲透。也鑽進我的鼻子眼兒耳朵碗兒頭髮絲裡來了。我覺得自己也快變成一根被煮得溼塌塌的乾菜了。可我不走,繞著鍋臺打轉。奶奶把缸底騰出的壞漿水端出去倒給老牛喝。

這會兒乾菜煮好了,用鐵笊籬大馬勺搭出來泡進涼水裡。黃得發白的菜葉在水裡一泡,散開了,顏色慢慢變成了深綠。清水也跟著綠了。我瞅準一個白中泛綠的蘿蔔片兒去抓,涼水也被泡熱了,燙手。我嗖地收回手,蘿蔔片兒夾在手心裡,吹一吹,就往嘴裡送。老蘿蔔的那種苦味兒被開水煮透過濾了,咬一口,柔韌筋道,熟得很好,一點不硬。閉上眼慢慢品嚐,呵,像雞爪子,像羊蹄筋,還是牛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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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倒掉煮菜水,又燒一鍋開水。然後蹲在地上捏菜裡的水。捏出一疙瘩一疙瘩熟透的乾菜葉子,壘放了半個案板。

我樂壞了,趴在案板邊撿蘿蔔片兒吃,大嚼大咽。奶奶不罵,拉一把我胳膊,說:把菜弄髒了!我才不怕她呢,她從來不會打娃娃,連一巴掌都沒有打過我。我把手伸進泡過菜的水裡撲晃一下,撈出來,溼淋淋舉著喊:看看,我洗手了。

奶奶顧不上理我,將菜疙瘩往那口騰出的大缸裡投,我也抱一個菜蛋,從奶奶胳肢窩下鑽過去,雙手舉著砸進了缸裡。缸裡發出撲通撲通的聲響。案板上漸漸地空了,缸裡滿上來,奶奶將那鍋燒開又晾了一會兒的開水倒進去,再抓兩把蕎麥麵,用長擀杖慢慢地攪散在缸裡。清水浮上來,菜葉沉下去,麵粉打散了,水不那麼寡淡了。一層溫暖的乳白冒著熱乎乎的水泡兒浮在最上面。奶奶剝兩根蔥,不用切,囫圇個兒投進去。已經能聞到一股奇特的香味兒了。

下午的飯跟平常一樣,洋芋面。但是那飯舀在碗裡顯得寡白寡白的,等吃進口裡,更是寡淡。調一筷子鹽,再調一筷子頭辣椒,還是不香,飯嚼在口裡一股面腥味,湯喝進嗓子眼裡癢癢的,咽不下去。我們的飯量都比平時減少了,爺爺有點懊惱地質問奶奶,為啥把飯做成了這個味道?

奶奶理直氣壯地說沒漿水了嘛。爺爺一拍筷子,那就快臥一缸啊。沒漿水還叫人咋吃這個飯?

奶奶還是不驚不慌,說:臥上了,晌會就臥上了。爺爺響亮地唉一口長氣,無奈地端起碗來,繼續往嘴裡填碗底的那些飯。我們每一個人都無奈地扒拉著自己碗裡的飯。爺爺都沒話可說,我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漿水就是這樣,舊的吃完,到新的做成,有一個交替的等待的過程。這期間我們肯定有好幾頓飯是缺失了漿水和酸菜的,因為我們只有一口臥漿水的缸,沒有人提議再添一口進來。日子一直這麼過著,漿水也一直是這樣的臥法,這樣的吃法。沒人想過要改變它存在的形式,因為它太普通了,普通到我們總是忽略了它們的存在。只有新舊交替這幾天中,我們才感到了漿水在我們生活裡是多麼重要。它就像家庭裡的一個女人,這女人長相一般,掙不來大錢,養不了家,所以大家很容易忽略掉這個女人。忽然一天這女人沒在家裡,大家才發現這個家沒有她真是不方便,飯誰做呢?髒衣服誰洗呢?雞和狗餓得亂跳,窯洞門口的乾柴和牛糞亂成了一團糟,這個家的細微的秩序完全混亂了。這一混亂的乾坤男人自己是無法扭轉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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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吃乾糧的時候爺爺發了脾氣,瞪著眼問奶奶咋沒有酸菜?奶奶照舊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慢悠悠說:漿水昨天才臥上嘛,還沒酸呢。女人生娃娃還都有個十月懷胎的過程呢,你急的啥?爺爺神情一呆,默默地吃一口鹹菜,放下筷子,早飯就這麼草草收了場。我們都沒吃好,因為本來就單調的早飯中少了最重要的一項內容:拌酸菜。

——本文選自馬金蓮著花城出版社出版《1987年的漿水和酸菜》,詳細精彩內容請讀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