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場性騷擾不比高校少:如何將#Metoo效應擴散出去?

近幾個月,從美國好萊塢刮來的 #Metoo 風,在很多國家,反性騷擾運動全面開花,演藝圈、文藝界和政界的反響最為強烈,而反觀中國,校園裡如火如荼,其他領域卻一片沉寂,而這並不說明其他領域的性騷擾問題沒有高校嚴重。正相反,在普通職場,甲乙方陪酒、上下級潛規則等性騷擾行為,甚至早已成為慣例。當下,在思考高校如何制度化防範機制的同時,同樣該思考:我們該如何擴散 Metoo 效應?

職場性騷擾不比高校少:如何將#Metoo效應擴散出去?

洛杉磯“女性大遊行”中,人們高舉 #Metoo# 的牌子。東方IC 資料

#Metoo 在中國:遭遇注意力分配不均

2017年10月,好萊塢金牌製作人哈維(Harvey Weinstein)被媒體爆出性侵醜聞,一時間輿論大譁。10月15日,女星艾麗薩·米蘭諾在推特上發文說:“如果所有被性騷擾或性侵犯過的女性都能發一條 #Metoo# 的狀態,人們或許能認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這一倡議很快得到熱烈響應,僅24小時就有超過1200萬的互動。隨著越來越多的人參與,它的影響力也飛速擴散出去,最終在全球引發了名為“Metoo”的反性騷擾運動。2017年底,美國《時代》週刊的年度封面人物就是5個積極參與反性騷擾的女性,她們被稱為“打破沉默者”( The Silence Breakers)。

同一時間(2017年10月),人在美國的羅茜茜也在知乎上發出了她的聲音,她回憶自己早年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攻讀博士期間,曾被副導師陳小武性騷擾的經歷,這一匿名帖引起了一些受害者的共鳴,得到了網民的關注。隨後她向北航紀委實名舉報了陳小武,2018年1月1日,為督促事情得到解決,羅茜茜在網上公開自己的名字,導致這一事件成為輿論焦點。1月4日,羅茜茜發起一封針對北航校友的聯署信,呼籲北航藉此機會建立性騷擾防治機制,為學生提供更安全的校園環境。這一舉動得到全國各高校學人的響應,他們紛紛發起自己學校的校友聯署致學校公開信,提出類似訴求。1月11日,北航公佈最終的處理結果顯示,陳小武被撤職,被取消研究生導師資格和教師資格,隨後教育部還撤銷了他的“長江學者”稱號,停發並追回已發放的獎金。

比較中外 Metoo 運動的發展,我們會發現一個明顯的跡象,即在西方(包括某些亞洲國家,如韓國),反性騷擾運動是全面開花的,涉及到多個領域,尤以影視圈、文藝界和政界的反響最為強烈,也得到了更多人的關注,而在國內似乎只有學界(高校)才產生了類似的效應,其他領域則比較沉默,基本聽不到反性騷擾的聲音。儘管在現實中,很多領域都存在性騷擾的現象,相應的反性騷擾制度都比較匱乏。那麼,為什麼似乎沒有人藉助這個機會站出來倡議呢?

這其中的原因很複雜,有時候是沒有人提出倡議,突然爆發的事件更多被當成個案或者八卦新聞來對待,有意無意地迴避了對行業生態的反省,或者是受到某種人為的干預,議題進行不下去。例如2017年,作家李楓爆料稱多年前曾遭遇知名作家、行業大腕郭敬明的性侵,並提到他並不是唯一的受害者,隨後郭敬明否認了這一指控,稱將交給法律來解決。對於這樣一個街談巷議的事件,許多人關心的焦點竟然是郭敬明的性向,而這個議題在媒體被公關後也很快消失,再也沒有人提起。

還有一種情況是它被忽略了,因為涉及到的當事人不具備新聞效應。例如2013年,一份主題為《廣州女工性騷擾調研報告》顯示,大多數女工曾遭受過性騷擾,其中約70%遭遇過“令人討厭的口哨、喊聲、色情笑話”,32%遭遇過“令人討厭的身體撫摸”,9%被“要求發生性關係”,25%接到過猥褻電話或黃色資訊,66%遭遇過“令人反感的對身體或外表的評論”,15%因性騷擾而“自動離職”。2018年,據某民間自媒體的資訊顯示,富士康的一些女工曾發起過反性騷擾倡議活動,並冠以了#米兔在中國#的標籤,但並沒有引起媒體和公眾的關注。

為什麼只有高校性騷擾獲得了廣泛關注?

顯然,高校發生的性騷擾事件之所以得到更多關注,這與一直以來媒體對高校的形象建構、公眾對高校的心理期待有關。在許多人的心目中,大學是一個神聖的知識殿堂,進入這個殿堂的學生則是天之驕子。如果說古代讀書人追求的是金榜題名,那麼現代人追求的就是進入一所名牌高校,這在很大程度上也是階層提升的唯一機會。正因為社會給予了高校一個很高的期待,相對於普通人,他們對高校教師也會有一個更高的道德期待。在這種背景下,高校爆發出來的性醜聞(如教師對學生的性侵犯)也就格外引人注目了。

其次,高校是一個人才薈萃的地方,尤其是名牌高校(如985、211學校),教師中不少人是社會精英、名流,有較高的社會關注度;學生的素質很高,許多畢業生在所在行業頗具影響力。一言以蔽之,他們都是社會上相對有話語權的人,這些人在網上發出的控訴、呼籲、辯論,具有敘事清晰、觀點鮮明、可讀性強、資訊量大、訴求有針對性等優點,此外他們還比較熟悉網際網路的傳播規律、有更強大的網路傳播人脈和傳統媒體的資源,更容易實現議程的設定和推進。

最後,高校學生(青年畢業生)是國內性別平等運動的主力軍。近年來許多性別平等倡導活動中都有其身影,形式可謂豐富多樣,有寫文為此鼓與呼的,有搞行為藝術激發社會關注的,有建立機構做專案來倡導的。在反校園性騷擾方面,他們也做了許多工作,比如在調研領域,就有北京師範大學學生康宸瑋所做的調查:《沉默的鐵獅——2016年北京師範大學校園性騷擾調查紀實報告》,內容包括教授對學生的性騷擾、校園公共空間中的性騷擾等;又如青年女權者韋婷婷發起的廣州性別教育中心,她們做了一個《中國大學在校生和畢業生遭遇性騷擾狀況調查》,發現近七成受訪者遭受過不同形式的性騷擾。這些工作為反性騷擾倡議提供了鮮活的資料,也對網上討論起到了很好的促進作用。

正是基於以上這些因素,高校反性騷擾活動才能持續在網上發酵,並取得一定成效。其實,這個議題第一次引起網民的廣泛關注並不是在今年,而是2014年,那一年發生了被稱為“反性騷擾運動的黎明”的廈大教授吳春明性騷擾案。同年的教師節,一封由256名學者聯署的致教育部信釋出,其中草擬了《高等教育學校性騷擾防治管理辦法》的文字框架,收集有各國家和地區的經驗作為參考,並結合中國的現狀提出建議。2014年10月9日,教育部發布《關於建立健全高校師德建設長效機制的意見》,首次提出被稱為“紅七條”的師德禁行行為,其中一條就是不得對學生實施性騷擾或者與學生髮生不正當關係。

2018年1月30日,新一輪的聯署呼籲信在網上開始傳播,除國內學人外,這次還有來自澳大利亞、比利時、德國、法國、韓國、荷蘭、加拿大、捷克、美國、日本、瑞典、中國香港、新加坡、紐西蘭、匈牙利、英國等國家和地區的超百所大學、60多個專業的274名中國學者、學生簽署了海外聯名信。這些聯署信的訴求主要是希望更多大學、教育部和人大對公眾的呼籲作出積極迴應,儘快建立並推行校園反性騷擾機制。目前,這一呼籲也有了回饋,4月8日北京大學釋出的訊息稱,學校正在召開專項會議,討論《北京大學反性騷擾有關規定(建議稿)》,下一步將在師生中徵求意見,完善建議稿後提交黨委審議,看來中國的第一個校園反性騷擾制度已經是呼之欲出了。

如何擴散 #Metoo 運動的效應?

在高校之外,還有其他領域發起過類似的活動與倡議嗎?實際上也是有的。2017年,《南都週刊》特約記者黃雪琴就發起過一個“女記者性騷擾調查”,相應的調查報告於今年3月釋出,調查顯示超過八成的女記者遭受過程度不一、形式不同的性騷擾,嚴重者甚至被迫與人發生了性行為;權力關係下的性騷擾現象明顯,有超過四成的性騷擾實施者是當事人的領導;其中近六成的受害者選擇了沉默、忍耐或者躲避,只有13位當事人向單位報告,但單位處理並不積極,只有一家對實施者進行重罰,另一家是口頭責罰,其他單位或者當作不知道,或者反而讓受害者不要聲張。

怎麼想到要做這個調查的呢?黃雪琴在一次訪談中提到,最早是2016年暨南大學實習生被南方日報記者性侵的事對她有一個觸動,2017年,她成為新加坡國立大學的訪問學者,與來自其他國家的記者一起做研究。一次討論中,9名女記者中有5位提到自己曾遭受過性騷擾,而就在此時,她國內的一個記者朋友因不堪領導的性騷擾而憤然辭職,並告知她還有其他同行也有類似遭遇。經歷了這些事之後,黃雪琴想到要做一個調研,反映女記者中被性騷擾的現狀。由此可見,高校的教育和研究對反性騷擾運動有積極的促進作用,而在國內高校這樣的活動則相對匱乏。

對於調查報告的運用,黃雪琴想到要“拿給記協和工會,看看能不能調動更多的力量,從小範圍做起……”。這一想法能否實現?筆者對此並不樂觀。在中華全國新聞工作者協會(簡稱記協)的官方網站上,我們找不到反性騷擾的相關內容。至於工會,大多數企事業單位的工會主要是給員工發點福利,維權上沒有太多成績。儘管2012年修訂的《女職工勞動保護特別規定》中第11條明確提出,用人單位應當預防和制止對女職工的性騷擾,但沒有細則和罰則,也沒有明確責任單位。由此我們發現,缺乏行業內強有力的約束機構(類似高校黨政班子、教育部等)作為訴求物件,是反性騷擾倡導的一個難點。

要把 Metoo 運動的效應擴散出去,我們需要學習高校反性騷擾倡導的成功經驗,其中最重要的一點是透過身份認同來激起共情,這個身份可以是某個學校的校友,也可以是更寬泛的高校學人。而如果進行某個行業內的反性騷擾倡導,似乎很難找到一個共同身份,這可能需要另闢蹊徑。比如有“女記者”身份的人不多,但自媒體時代,可以釋出訊息的並不限於國家認證的記者,那麼替代成“媒體人”(註明包括自媒體),也許就能得到更多人的呼應。又如女護士被性騷擾在業內頗受關注,但公眾對此並不關心,如果我們將“女護士”替換成“照護者”,就有可能啟用其他女性的相關體驗,讓她們意識到自己的另一重身份(多重身份之一,女性在生活中經常擔任照顧、看護他人的非正式工作),從而更願意參與進來,幫助一起呼籲。

另一方面,把範圍縮小到一個更具體的領域,做一些切實的工作也是可行的辦法。比如有人透過建立行業黑名單的方式,為即將進入行業的新人提供一些意見,幫助其避免遭受性騷擾,或者幫助已被騷擾的受害者聯結起來維權。這樣做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有一個更有效的訴求,這包括兩個層面,更明確的訴求物件和更具體的訴求內容。訴求物件可以是行業協會、行業內有影響力的機構(如業內大型企業,請他們帶頭做出改變),訴求內容可以直接與工作相關,總結業內人士經驗,力爭做到有針對性和有可行性。在此基礎上還可以考慮做一些跨行業交流,把好的經驗傳播出去。

在網路倡導方面,避免旁觀者效應(bystander effect)非常關鍵,因為網民的注意力很容易轉移,這就需要在發生事件之後,倡導者及時站出來解釋,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為什麼需要公眾的介入(為什麼你對此事是有責任的),你可以怎樣介入(具體怎麼做),介入後會產生什麼樣的正面效應……等。儘量把這些資訊傳達給身邊的人,有時單獨一對一的傳達會產生更好的效果,因為它避免了責任分散。不要怕人少,少數人一樣可以影響到多數人,也就是所謂的少數人影響(minority influence),只要少數人能在某個時間段表達一致的觀點,並且還能恰到好處地引入一些新穎的資訊,就可以成功地使得多數人對此重視起來,認真考慮對對方的訴求和意見。這往往需要倡導者先聯結起來,組成一個小團體,透過協商達成比較一致的意見;其次,是要想辦法與高校進行聯結,便於與他們掌握的相關資源(如對職場性騷擾的最新研究成果)實現共享,同時還可以透過他們來進一步擴散資訊,產生聯動效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