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奇故事1——我知君心否

怎麼說呢,有一人陪你受萬眾唾罵,也是一件挺不錯的事。

說不清是不是浸透了血汙,暗沉的水流如一汪夜色,死水般了無波動,表面下卻暗流洶湧,湊近了能聽見怨靈的哀哭。

這是忘川河。河畔零星幾朵小白花,枝柔葉弱。若非此刻並不是彼岸花如火如荼的時期,這些可憐的小東西甚至得不到機會綻放。

一隻赭色的麂皮靴子踏在了花朵旁邊,雖未踩到那柔弱的花瓣,但落於土地上帶來的輕微震動,仍讓纖細的莖彎了腰。

來人俯下身,用食指托起了花萼,動作輕柔得像是托起少女的面龐。

“對不住啦。”

他吹了個口哨,一雙長眉揚得輕佻,看上去心情頗好。

他前面帶路的黑衣女官卻恰恰相反,見他停滯,惡聲惡氣說:“別磨蹭,快點!”

男子鬆了手,那花朵又歪了下去。他起身,無謂道:“好吧好吧,來了。”他趕上來,歪頭笑道,“生前讀了幾十年聖賢書,卻從不知索命的黑無常竟是個美貌姑娘。範姑娘,你當這鬼差多久了”

女官沒理會他,心中腹誹,這人是不是因為不知道迎接他的將是什麼,才如此“愜意。

閻羅幽冥殿,十殿閻君坐審,審問的皆是生前罪不可恕之人。

這樣的人不少,但也不多,至少近百年來,她只見到他這一個。

亡國宋靖最後的丞相,佞臣穆睢。

高高的殿宇上,燃著森森鬼火,像無數只含著審視意味的眼睛。十張桌案後,數位閻君緘默不言,清一色的黑衣,快融進背後黑黢黢的石壁裡,將跪著的穆睢包圍其中。

穆睢摸著地面石磚上刻著的彼岸花紋,苦笑一聲。

昔日都是他高高在上,冷眼看著堂下的人伏誅,或清白,或被誣。

當他死後,位置顛倒,他就成了罪人。

傳奇故事1——我知君心否

“因果有終,善惡有報。”為首的閻君不含一絲感情的聲音響起,“穆睢,陽間黎民百姓告你八項罪狀。”

“罪狀其一,黨邪構正,你可認?”

“我認。”

“罪狀其二,媚外求榮,你可認?”

“我認。”

“罪狀其三,欺君罔上,你可認?”

“我認。”

“罪狀其四,荒淫無度,你可認?”

這回穆睢沒答得乾脆。閻君見狀道:“有何異議?

“穆睢道:“回這位大人,我一無招妓,二無納妾,髮妻亡故後,未曾續絃。何來這項罪名?”

閻君冷冷地道:“悠悠眾口,自有公論。民眾說你做了,你便是做了。”

“好吧,我懂了。”穆睢眯了眯眼睛,”我認罪,大人請繼續。”

後面接連報了“貪汙受賄”、“以權謀私”、“釣名沽譽”、“賣官鬻爵“四項罪責,穆睢一-一認了,不作分毫辯解。

“罪大惡極,人神共憤。”閻君合上生死簿,宣判道,“打入十八層地獄,受千年刑罰。”

穆睢聽後,神色不變。他嘴唇翕動,似有話說,閻君問:“你可是有不服?”

穆睢搖頭,說道:“心服口服,無可辯駁。大人,我唯有一問。”

他抬起頭,目光閃動。“吾妻令淑,在第幾層地獄等我?“

王令淑死時二十七歲,離穆睢娶她時,剛好過了十年。

時間再往前推兩年,兩人的初見,彼時穆睢雙手還沒沾滿鮮血,王令淑亦中規中矩,不聲不響地做她的文書使。

宋靖不禁女子為官,只不過大多品階不高,幹些整理文冊、謄寫古籍的工作。

王令淑是王老太傅的獨生女,在御前負責將朝臣上奏的摺子分門別類,呈給皇上。

宋靖的夏日驕陽似火,穆睢面聖後,嫌官袍又悶又熱,乾脆伸手扯開了領口,還將紗帽摘下來,用指尖託著在空中換著花樣轉,每回快要掉下去又被他堪堪勾回來。

盛夏的蟬鳴在寂靜的午後格外響亮,穆唯被吵得心煩,在聲音最響的一棵樹足,皺著眉仰頭,認真尋思著上樹捉兩隻蟬帶回去炸了下酒可不可行。

還沒動手,他眼角餘光瞥到一個人影出現在宮道上,轉頭一看,是個模樣清雅的姑娘,抱著一沓文書,杏紅單衫,鴉色雙鬢,一步一步極為規矩,甚至沒絆動腰間的流蘇墜子。

穆睢立刻拋下了樹上的蟬,被吸引了注意。他喊了一聲:“嘿!小姑娘家的,抱這麼多,重不重啊,要不我幫你?”

那姑娘止步,也看到了他,只一瞟就別開視線,神色微變:“你。。”穆睢自恃生得一副好皮相,不說玉樹臨風,朗豔獨絕,但也是鳳儀秀正,風度翩翩。

至少沒有哪個姑娘見到他是這個樣子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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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暗自費解,頭一低,看見方才扯過了領口大大敞開,露出半邊線條流暢的鎖骨來。

轉著圈的紗帽啪嗒落了地,滾了兩圈。

穆睢心中暗叫得罪,連忙整理好儀容,咳了兩聲,道:“要幫忙嗎?”

“不必勞煩穆大人。”姑娘客氣地說,聲音輕輕軟軟的。

穆睢奇道:“你認得我?”

她點頭:“穆大人高中狀元,打馬遊街,春風得意,器宇軒昂。京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穆睢揚起眉:“是麼?”他佯裝出一副得意洋洋,陶醉得飄飄然的樣子,果然逗得她莞爾。

穆睢恢復常樣,問道:“既然姑娘識得我,我能否知曉姑娘芳名?”

她掩唇一笑,並不作答。穆睢也不惱,說:“不說我也知道,王家令淑,是吧?”

這回輪到她好奇了:“你如何得知?”

穆睢促狹地笑,賣著關子,直到她一跺腳要走,才道:”擔任文書使的左不過那幾位世家女,其中又以王家令淑最是縝密上心。”

他一攤手:“午後易乏,適宜小睞,還有誰願意在這時候當值呢?”

“不過啊,我覺得‘縝密上心’這句評論少了。”他話鋒一轉,擠眉弄眼,“還要加一句‘清姿出塵’才好。”

沒有女子不喜旁人誇自己好看,王令淑亦不能免俗。她赧然地微微紅了臉,道:“沒其他的事,那穆大人,我先告辭了。”

穆睢目送著她漸行漸遠,吹了個口哨,在原地站了會兒,連樹上蟬鳴都不嫌聒噪了。

“算你們今天走運。”他捶了下樹幹,哼了一聲。衡興九年,穆睢年少成名,春風得意,滿心壯志有待施展。

可他所處的宋靖,並非一個政通人和,兵強馬壯的國度。相反,它民力凋敝,岌岌可危,內有群臣柔懦寡斷,外有女真虎視眈眈。

苟利國家生死以,維繫萬民生息,一直是穆睢顛撲不破的理想。

最終,穆睢就任了太學學正一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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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與他當初設想有些出入,但他一向隨性,看得很開。以前未及第時,也是靠當私塾先生來餬口。

官職嘛,那不都是可升可降的。

他在太學中,遇上了王老太傅。那是慶帝的夫子,教習了他近二十年,如今已年逾花甲。

宋靖與女真現在是勢均力敵,宋靖不願招惹是非,女真也沒把握一舉攻下宋靖,僅在北邊疆域有些小動作。久而久之,膽子似乎大了起來,前些陣子派兵攻佔了宋靖三座邊城,還蠢蠢欲動有染指中原的企圖。

慶帝有心一改內憂外患的局面,否則也不會在聽到穆睢殿試上主張與女真拼死一搏的慷慨陳詞之後龍顏大悅,提他為狀元。可他又少了幾分氣魄,聽了主張議和的臣子一番以死相逼分析利弊,又拿不定主意,瞻前顧後,優柔寡斷。

穆睢清楚女真野心勃勃,佔領三座城池不過一個試探。若不狠狠回擊,一揚國威,只怕他們會變本加厲,再也不會對宋靖存威,只怕他們會變本加厲,再也不會對宋靖存了敬畏之心。

打,必須打,不打將後患無窮。

可惜朝臣中七成都主和,只有三成是主戰的。

王老太傅也是主張給女真人一點顏色看看的,又欣賞穆睢有真才實學,對他青加,時常請他去府中坐坐,談論國事。

一來二去,穆睢與王令淑的接觸就多了起來。

王老太傅老來得女,疼愛非常卻絕不寵溺,還親自教經習典,養出她端和嚴謹的性子。她雖對政事見解不多,但總能將一堆雜亂無章的事整理得井井有條,極少出錯,似乎有著天生的敏銳。

穆睢很愛逗她,直鬧得她不勝其煩一變臉色要走,才好聲好氣地哄著她消氣。即使後來經王老太傅舉薦離開太學,接近朝堂中心,他仍保留了這個劣習。

王老太傅畢竟年長,平日裡操心國事,精力不濟。在朝廷與人辯駁時急怒攻血當場,不得已告老還鄉。餘下的主戰一派便以身為侍中的穆睢官位最高,自然由他打頭。

慶帝顧慮重重,久不決定,女真軍隊南下,竟奪了十來座城池,直逼京都,就駐紮在京畿,派遣來使與宋靖議和。

刀橫頸上,議和已是大勢所趨。

原先主戰的朝臣無可奈何,鬆了口也同意議和。但穆睢仍帶頭提出異議,即便是議和,也不可全盤接受女真的條件,不可失了宋靖的威嚴。

女真開出的條件也確實是獅子大開口,得寸進尺,慶帝便將此事交給了穆睢辦妥。

穆睢本就能言善辯,在與女真來使談條件時連說帶唱,胡攪蠻纏,讓那女真來使沒討到一點好,氣得摔桌而去。慶帝揚眉吐氣,揚言要升他的官職。

誰也沒料到女真人口舌上吃了虧,便動了手。他們闖入了穆睢新得的宅子,擄走了他。

還有京兆尹來收回王家府邸時還未尋到落腳處,而來借住一宿的王令淑。

穆睢被挾持著一路北上。

女真人發現是穆睢阻礙,於是用了最簡單直接的方式令他無法從中作梗。

他們帶著穆睢回到了部族,等待可汗定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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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蔥蘢的景色逐漸被拋之腦後,半沙半草的曠野數里找不到一棵樹,凜冽的風掠過低矮灌木,夾雜著黃沙,像刀子割人的面容。

穆睢將外袍脫下來遮住王令淑的頭臉,只露一雙烏黑的眼睛在外面。見她要推辭,穆睢隔著衣料在她額上彈了一記。

“遮著吧,生在京都的姑娘,哪扛得住這見鬼的妖風,被沙礫劃傷就不好了,聽話。”

穆睢摸了摸她的發頂,心中喟嘆一聲。

她遭此難,是受他連累。穆睢心道,一定要帶她安然回到宋靖。

不久後到達女真部族,鋪著狼皮的王座上一個三十出頭的男子曬視指使,不怒而威,正是女真可汗完顏覃。

完顏覃問了些話,穆睢皆答得模稜兩可,儘量揀些不會惹怒他,又不會洩露宋靖機密的話講。對答之間,穆睢意識到他並沒有殺他們的意思,且極有頭腦,無出其右,堪當一世之雄。

這樣的人,不會被區區草原限制一生。

“穆大人便在我這兒住一陣子吧,給講講中原的風土人情。”他道。

穆睢心底苦笑。這“一陣子”還不知是多久呢。而且完顏覃劃給他們的住處外有女真士兵把守,是將他們軟禁了。

“晚間本汗請諸將喝酒。穆大人還未飲過女真的烈酒吧,有膽一試麼?”

穆睢回道:“可汗開口,下官推辭不得。”他揚起唇角“下官別的不成,陪可汗一醉方休還是能做到的,今晚便不醉不歸!“

完顏覃一愣,隨即開懷大笑:“那好!”

“本汗也希望穆大人是有真本事,不是逞口舌之快。”他目光掃過穆睢與王令淑,雄鷹般銳利。

轉眼暮色西沉,開闊的曠野讓地平線那邊的夕陽一覽無遺,給天地萬物鍍了層金邊。

穆睢本不想帶王令淑赴宴,可又不放心她一人獨處,最終還是兩人同行。

男人的友誼是透過喝酒就能培養起來的,醉得酣暢淋漓,之後個個都成了過命的兄弟。

女真將領對穆睢俱是好奇,也不乏有對他飽含敵意的。但穆睢一連灌下七八海碗烈酒還面不改色,他們看他的目光就變得友善多了。

“想不到中原人裡,還有酒量這般!的。”一個絡腮鬍漢子大笑,“來,我敬大人一杯!”

“不敢不敢。”穆睢笑道,餘光卻瞥到一直坐在他後面的王令淑旁邊站了個年輕的女真小將,操著不純熟的漢語,想敬王令淑的酒。王令淑端著酒碗,正一臉不知所措。

穆睢不動聲色地伸手將她的碗拿過來,一飲而盡,把空了的底展示給那小將看,笑了笑:“來,喝!”

他的行徑被座上的完顏覃盡收眼底。

他眯了眼,卻是對王令淑笑道:“中原”女子果然生得柔情綽態,王小姐身上更有幾分端儀的丰姿。”

王令淑聞言怔忡,低頭道:“可汗謬讚。

睢端碗的手緊了緊。

“這可不是謬讚。”完顏覃說,“王小姐的氣度,溫婉端莊,本汗很是欣賞,只覺見之難忘。”

“用你們中原一句話來說,窈窕淑女,本汗雖非君子,卻也‘好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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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一時之間,帳中人聲俱靜。王令淑瞪大了眼睛,想開口卻被穆睢攔住了。

穆睢回頭望她一眼,又轉回去。他依然是嘴角上揚,眼中卻沒什麼笑意。

“承蒙可汗厚愛,只是令淑已是下官的妻室。”穆睢一拱手,“恕下官難以割愛。”

穆睢知道女真的風俗,女真人在娶妻納妾這方面很看重,絕不會染指有夫之婦。

完顏覃挑起眉來,道:“哦?可本汗聽說穆大人似乎尚未成婚啊。

“實不相瞞,“穆睢回頭看了看王令淑,握住了她的手,似是有些赧意,“下官與令淑兩情相悅甚久,早已私相授受。”

手中忽然一痛,似乎是被掐了。穆睢面不改色,心中卻想k他這話要是被最刻板守禮,王令淑的父親王老太傅聽見,怕是他與王令淑都會被扒一層皮。

皆是權宜之計,權宜之計,我這是身不由己。

穆睢任王令淑掐著,面上仍微微笑。

“是麼?”完顏覃面帶疑色,似還有幾分不信。

穆睢鬆開王令淑,手伸進懷中,掏出一個巴掌大的小荷包。荷包上繡著青竹白鶴,是他一直貼身放著的。

他一邊拉開,一邊道:“可汗是否知曉,在中原有個習俗,男女成婚會剪下一綹頭髮,合而作一結,好生珍藏,這便是‘結髮‘了。

完顏覃饒有興趣地看著,穆睢敞開荷包,露出交疊纏繞的兩綹青絲,靜靜地躺在裡面。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似是為了讓完顏覃相信,穆睢身後,王令淑默默地說了一句。

穆睢深以為然。

完顏覃長長地哦了一聲,沒再提及,這一場酒宴好歹是有驚無險地過去了。

回帳以後,王令淑先走了進去。穆睢回身關上帳門,再一轉身,便看見她欲言又止地注視著

穆睢知道她想問的是那個荷句裡的東西

他在王令淑腦門上彈了一下,失笑道:“想什呢?”他湊近了她,低聲說,“都是我的,迫不得已,尋個由頭推辭罷了。”

他調笑道:“莫非你真想委身那位可汗不成?”

王令淑像是微微鬆了口氣。“自然不想。”她搖頭道:“可你真是。。。荒唐。

穆睢不置可否,扭頭去收拾床鋪:“還有更荒唐的你聽不聽?”現在女真人怕是都知道我們已私了,他半是玩笑半是認真,“不如我們坐實了吧。”

“穹廬四野為媒,漫天星斗為聘。”

“風吹草低,拜堂成親。”

“你意下如何?”

王令淑沒有答。穆睢回頭,發現她正凝視著他,那雙沉如水的眸子中,沒有拒絕的意味。

之後他們在草原待了快一年,直到完顏覃帶兵離營,平定動亂,才尋到機會重回中原。

爬過窗欞的月光輕輕巧巧地躍上書案,將上面的陳設照亮。

“去將夫人找來。“

穆睢揹負月光,神色莫辨,手中翻著一沓文書。

下人應了,走出去。不一會兒進來個年輕婢子:“大人,夫人此時不在府中。”

穆睢將紙張往桌上重重一頓,冷道:“都快亥時了還不回府,京中還有哪家夫人是這樣的?”

那婢子細細地應了,眼波脈脈:“奴婢也以為,夫人沒個為人妻室的樣子,輕慢了大人。”“哦?你如此認為?”穆睢似是注意到了她,“你過來。”

那婢女未見穆睢有不虞之色,心中一喜,作勢就要往他懷裡倒,喃喃:“大人。。。

話未說完止於喉中,穆睢在她驚恐的目光中捏起她的下顎,即使她痛撥出聲也沒鬆手:”你膽子不小。”

“她如何,還輪不到你這賤婢評說。”

穆睢將她甩開,令人將她拖出府去發賣了,任憑她怎麼求饒都不為所動。

他又令人去外頭請夫人,然後深深吸了口氣,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因在草原是形勢所逼迫不得已,以及穆睢一回京便明媒正娶王令淑過門,王老太傅並沒過多為難只是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好臉色看。

回到京都後,因那幾個世家女嫁了人相夫教子,文書使的工作由王令淑一人承擔。

穆睢不想限制王令淑的自由。況且他自歸時起官位一路攀升,整日愈發忙碌,陪她的時間很少。

約摸過了半個時辰,門外廊上傳來腳步聲。不多時,王令淑款款而入。

穆睢寒聲道:“這是什麼?“

王令淑的目光移到他舉起來的文書,又轉回他身上,眨了眨眼。穆睢手一揚,譁”地一聲,紙片漫天飛舞:“私藏奏摺,是會被殺頭的你知不知道?!”

“我不會讓人發現的。”王令淑淡淡地道,“他們彈劾你,我總得讓你知道。”

穆睢一頓。

回京後他態度陡轉,主張與女真議和。此刻宋靖已處於弱勢,不再有女真抗衡的實力,貿然反擊是自取滅亡。

“你明明沒有通敵賣國,沒有賣主求榮,他們有什麼資格這樣說你。是不是非要你死在草原才算是有血性?”王令淑語氣中含著隱憤,“當初兩國勢均力敵,你能看清的局勢,那些主和的大人怎會看不清?”

“每到火燒眉毛之時,誰都不願率先出手,犧牲自己利益。現在急得慌了,又都像是多麼心繫百姓,滿口道德仁義,來指責你沒骨氣。”

她說著,臉上忽而而帶幾分委屈,道:“這不公平。”

“好了,令淑,不說了。”穆睢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

世上哪有事事公平,王令淑的維護他如何不知,只是朝堂兇險,他怕她再一次因他受難。

“我只求問心無愧。”

王令淑注視著他,輕輕地說:“當然無愧於心,你並無錯。”“以後別這樣了,好嗎?”穆睢說,見王令淑拒絕意味明顯,換上了商量的語氣,“至少得讓我知道,好讓我有準備。”

須臾,王令淑道“好。”

穆睢面色稍緩,心中卻並未鬆快,反倒是更加沉重。

衡興十四年,女真軍隊再次南下,這回掠走了宋靖的皇帝與大批朝臣。這個日益強大的民族在完顏覃的帶領下兵強馬壯,宋靖在他們眼裡愈發不值一提。

宋靖被迫舉朝往南邊逃亡。

傳奇故事1——我知君心否

國不可一日無君,已是樞密使的穆睢糾結一幫臣子,扶持了慶帝的皇弟登基,定都朔州,無聲地回絕了女真族想要以慶帝為質攫取利益的企圖。

高帝,這個比慶帝年幼七八歲的帝王,很依仗穆睢,甚至有封他為相的意圖。

王令淑依然做著文書使,穆睢多次見她在臨摹朝中顯要的筆跡。她仍會私自扣押下送給高帝的奏疏,自己又寫一份更改了部分內容的呈上去。穆睢勸止不住,只得任她施為,替她妥當善後,不留痕跡。

東窗之下,穆睢負手而立,眉頭緊鎖。

王令淑託著茶盞推門而入,見他冥思苦想的樣子,將瓷杯擱在書桌上,走到輕輕問道:“在煩心慕容燁的事麼?”

穆睢“嗯”了一聲,側首看向她,伸出手來將她交領上第一顆盤扣繫好:“天涼了,把衣服扣好,你不能再受凍了。”

“如今才九月,不妨事。”王令淑回道,顯然沒被他糊弄過去,又問一遍,“你在煩心慕容燁麼?”

穆睢動作一滯。他無奈地摸了摸她的髮髻,嘆道:“什麼都瞞不住你。”

位高權重以後,所做的便不全是能上得了明面的事。穆睢總不願將王令淑牽扯進來,她卻總有辦法知曉。

慕容燁與他的北城軍,是穆睢的心腹大痣。

大廈將傾,風雨飄搖會激盪起人們的血性,勢要收復疆土,一雪國恥。

可要是光憑豪情壯志便能成事,世上不早就事事皆遂人願了?

穆睢不否認慕容燁是個頗有才幹的良將,他帶領座下北城軍反擊,奪回了三座城池,一時間成了家喻戶曉的民族英雄,威名赫赫。

此次他回京受封領賞,全城百姓夾道歡迎。穆睢自城牆上看過一眼,人聲鼎沸中,騎著棗紅駿馬,身披烏亮甲冑的青年將軍,意氣風發,英姿颯颯,一雙!心目中有穆睢很熟悉的,捐軀赴國難的熱血。

只可惜註定熱血涼盡,壯志難酬,空悲切。

慕容燁赤膽忠心,力求北上重創女真。北城軍是他一手打造,只聽從他的命令,不知還有沒有將王室放在眼裡。

手握重兵,民眾擁戴,更何況,他還主張迎回手握重兵,民眾擁戴,更何況,他還主張迎回慶帝,這無疑犯了高帝的忌諱。

天無二日,國無二君,真要讓慕容燁迎回慶帝,又將他置於何地?

“陛下的意思是,慕容燁不能留。“穆睢嘆道,“他滿心家國,卻不會揣度帝王心術。”

王令淑沉吟道:“擒虎易,縱虎難。著穆勝的雙眼“不趁他尚在京中時動手。等他回到北城軍中,就更難了。”

穆睢點頭表示贊同,長嘆一聲:“可惜了。”

王令淑拍了拍他的肩,似是寬慰:“君意如此,不得不奉命行事。”她問道,“你想好該怎麼做了麼?”

“無罪可懲,便給他安一個莫須有的。”

“大人,左相大人,您這邊請。”

牢頭諂媚地邊笑邊引路,點頭哈腰還不忘討好:“給安排的是最差的地兒,又陰暗又潮溼,老鼠多得能把人吃了。。

“還要多遠?”

“哎不遠不遠了,拐過這彎,走進去最裡頭那間就是了!”

穆睢止了步;“你先下去。”

“是是,小的遵命。”

令人厭煩的聲音終於止息,陰暗的牢房裡只有一盞油燈昏黃放亮。穆睢站在拐角處,遲遲沒有動作,幾次想邁步卻又駐足。

他來送一人上路。

燈光忽明忽暗,穆睢難得露出了猶疑神色。

他如今官至左相,而牢中那位,是當朝右相楊浚。拋開共事之誼不談,他們也相識已久,當年一同登科進士,入朝為官,沉浮歷練。

當初穆睢與他都是主戰一派的,算是志同道合,並肩作戰。之後穆睢從草原歸來,態度反轉,他卻一直堅定不移地要與女真部族死磕,兩人關係就淡了許多,漸漸形同陌路,成了朝堂上兩相對立的政敵。

穆睢逼死慕容燁以後不久,朝中主戰的聲音削弱不少,畢竟不是人人都敢帶兵與女真人搏殺。況且女真部族最近似乎也收斂了些,佔據著搶來的城池,沒有繼續克的意圖。百姓們有了活路,也就沒群情激憤,倒有些就在此地安居樂業的意思了。

百姓都這麼想,那些朱門繡戶的官員更是如此。

女真得了那麼多好處,興許就不來了呢?原來怎麼混日子,現在照樣怎麼過,又有什麼差別,何必勞民傷財,興師動眾?發動戰爭必會帶來傷亡啊。

唯一發出異議就是以楊浚為首的右相一派,他們聯名上書,彈劾穆睢通敵賣國,唾罵他迫害忠良,又一力宣揚迎回慶帝,奪回國土。

高帝自是不滿,漸漸疏遠了他。穆吻苦口相勸,他仍態度堅決,油鹽不進。穆睢也很惱火,便不再插手。他與楊浚觀念不同,沒有更多話說。

穆睢想的是連年戰亂,生靈塗炭,宋靖損失了太多人丁。現今剩下的百姓剛剛得以喘一口氣,又要徵兵打仗,誰來種地、生息、維持生計?打仗要耗費的巨資又將由誰承擔?

百姓肩上已扛不起更多了。

此刻穆睢拿著聖旨到獄中賜他自盡,驀地生出幾分悲涼感來。若有選擇,他真不想攬這差事。

朝堂上分不清誰是誰非,他們只不過見不同。現在卻一個官職如舊,一個淪為階下囚。

穆睢緊盯燈火,搖搖頭強迫自己將異樣的情緒壓下去。卻聽到愈來愈近的腳步聲,穆睢眼一掃,牆壁那邊拐過來一個人影。

兩人打了個照面,看到王令淑的那一剎那間,穆睢已經明白了她為何出現這裡。

她走過來,看著他:“回去吧。

“楊大人已服毒自盡,我現在派人去收他的屍首。”她伸出手,摸了摸穆睢的臉龐,“你回去同陛下交差吧,這裡我來就好。”

“你”穆睢話未出口,最終化一聲喟嘆。

“那便拜託你了。“

女真族在衡興十九年發難,長驅直入,大有令宋靖徹底亡國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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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的人們才開始慌了,才開始關心起早成一把枯骨的忠臣良將。昔日主張議和的臣子被推到風口浪尖,首當其衝的便是穆睢。

初秋時,萬民上京請願,廢黜穆睢的相位。大抵是真到了危急關頭,平日擁護他、奉承他的官吏也加入其中,顯示出一副對家國現況痛心疾首的模樣。

可如今的穆睢,大權在握,斷不會任人擺佈。他暗地裡逐一解決了反對的官員,還未想好法子如何處理請願民眾,然後聽聞王令淑動用了禁軍,強行驅散了起事的人群。

穆睢很是頭疼,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只得用上非常手段令詬病她的人噤聲。

可悠悠眾口,豈能盡封,秋暮時王老太傅上京,痛斥穆睢欺君罔上,責令他認罪伏誅,被女兒王令淑強制送離京城,導致氣怒攻心,纏綿病榻,最終與世長辭。

衡興二十年,王令淑回鄉服喪。

秋末冬初,穆睢官拜國相。

衡興二十一年,王令淑病逝他鄉。

生命最後的時間,穆睢不在她身邊。

留在京城各方周旋的穆睢,迎回的只是一個冰涼的木匣,黃花梨的木料珍稀名貴,觸手細膩,卻不似她溫軟的側臉。

最後國破時穆睢沒有跟隨高帝一行人逃亡,鐵蹄踏破宮牆,下人早作鳥獸散。偌大的殿中只有穆睢一人,還有他懷裡的骨灰。

殿外傳來了尖叫、哭喊,還有女真人的獰笑聲。宋靖的一切被搶奪、被砸碎、被大肆燒燬,但穆睢已經無暇去管。

“令淑啊,這個時候也只有你陪我了

“我不走了,宋靖已經沒了,能去哪啊。

穆睢苦笑著,慢慢摸著盒蓋。

“我想守好宋靖,想護著你。”

“卻一個也保不住。”

噼裡啪啦的火舌舔舐著房梁,咬碎了吞進肚子裡。火光讓暗沉的天幕上跳躍著血色,渡鴉哀叫著哭訴一個王朝的覆滅,聲音悽切。

後來史書有載,衡興二十二年,佞臣穆睢葬於火海,結束了他罪孽深重的一生。

罪名已定,依舊是那位黑衣女官來引路。

並肩而行,她時不時瞅穆睢一眼。

沒有人是唯有過而無功的,平心而論,穆睢還使宋靖的覆滅推遲了好幾年。可他現在要拿他的功績,換取與他生前的髮妻一同受刑。

穆睢吹了聲口哨,腳步輕快。在地獄受幹年折磨,不得輪迴轉世,他卻雲淡風輕,不甚在意。

女官忍不住問:“你很高興麼?”

穆睢一笑,眉目舒展。

“怎麼說呢。”他道,“有一人陪你受萬眾唾罵,也是一件挺不錯的事。”

穆睢抬起頭,開始認真思索。

待會見了她。該說什麼呢?

是說,我來找你了,三年不見,沒有我的日子,你是不是很不習慣啊?

還是說,那綹青絲,其實是我在太學時,趁你午睡偷偷剪下,珍重收好的?

抑或是說,有你伴我身邊,無論身處何地,皆心甘情願,何畏千年還是萬年

你信我知我追隨我,從一而終,我亦敬你念你心悅你,自第一眼起,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