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華過往
世事滄桑
都是人的故事
知縣見錢巖看到拐帶他妻子的人犯後竟然如此激動，趕忙問道：“怎麼，這廝你認識？”
錢巖道：“老父母，這話說起來實在令人憤怒。這人名叫餘琳，是學生的朋友。學生娶妻後的五六天，朋友們都來賀喜，這衣冠禽獸當時就在座。飲酒時，學生偶然間跟朋友提起妻子婚姻一事，不知這廝怎麼就把妻子拐走了。”
原來竟是錢巖的朋友下的手，知縣聽完，向餘琳問道：“朋友妻不可欺，你也是讀聖賢書的，怎麼能做下這種事？
我且問你，你是怎麼哄騙馮氏跟你私逃的？你定是與那馮氏早有姦情，否則她怎肯輕易跟你逃走？從實招來便罷，若是有半點支吾遮掩，先取來夾棍夾了再說。”
這餘琳雖然有拐騙他人妻子的膽子，可是面對公堂上的知縣和如狼似虎的官差，立刻嚇得哆哆嗦嗦，很快就招出了實情。
原來這事說起來，還是錢巖自己犯糊塗招惹的是非。
那天，一群朋友湊份子去給他賀喜，這個餘琳就在其中。他年紀不過二十五六歲，平日裡就是個偷奸耍滑鬼點子特別多的人，在酒桌上聽錢巖說妻子還惦念著舊婚約，知道了淑孃的心不在錢巖身上後，立即生出了邪念。
到了五月初五端陽節，餘琳知道錢巖教書的東家肯定會來請他去赴宴，故意在午飯後溜達到他家附近，瞅著四下無人，悄悄的走了過去。
餘琳躲在院門外觀察了好一會，探知錢巖果然不在家，才低聲問道：“有人在嗎？”
淑娘在裡面聽到有人叫門，朝外問道：“是哪個？”
餘琳道：“我是湯坤元，住在西門外，有事要跟錢先生說。”
淑娘聽他說是叫湯坤元，心裡著實一驚，暗想：“湯坤元，還是住在西門外的，不是他還能是誰，西門外不會有兩個湯坤元。”
淑娘此時心緒翻騰，連忙丟開了手頭的活兒，走出去開了門。
只見來人二十多歲年紀，身材高挑，形像清瘦，模樣周正，一身羅紗衣服十分光鮮得體。見了這樣的翩翩俊少，與自己嫁的四十多歲小老頭這麼一比，淑娘頓時對錢秀才心生厭棄了。
淑娘沒有避諱，對來人說道：“請官人進來坐一坐，我去備茶。”
餘琳冒充湯坤元而來，見淑娘對他如此客氣，便知道了她不認識湯坤元，同時也知道錢巖說的話屬實，她心裡確實惦記著湯坤元，於是便進了屋，一屁股坐了下來。
淑娘以為他果真是湯坤元，趕忙端上茶水後問道：“官人，你真的是湯坤元嗎？”
餘琳假裝笑道：“湯坤元難道是什麼大人物，我還能冒認他不成？”
淑娘道：“官人與東門外的馮家曾有什麼親事嗎？”
餘琳嘆了口氣說道：“哎，別提了。當初員外在時，承蒙他看得起我，要招我做女婿，已經定下了日子，不料沒過多久，馮員外一病不起，撒手而去。如今親結不成了，我還成了街坊鄰居們的笑柄。”
“我便是馮淑娘，你叫湯坤元，就是我爹爹在時看中的女婿。”淑娘說著便哭了起來，“冤家啊，我爹爹在時，你怎麼不來完親？”
餘琳聽了，眼中也泛出淚花來，說道：“我家裡實在太窮，一時間連聘禮都拿不出來，哪有臉登員外家的門。我若是知道會是這個結果，就算借貸也要下聘，就不會有今天了。”
淑娘此時已是淚水連連，說道：“都怪我那黑心的叔叔，趁我爹爹沒了，強行做主把我嫁給這個老窮酸，耽誤了我終身。”
餘琳裝模作樣勸道：“錢先生家裡雖然窮，好歹也是個秀才，若是以後中了舉，立刻便能飛黃騰達，我們家如何能比得了他。
娘子既然嫁了這樣的人家，就是秀才老爺家的夫人、奶奶，比嫁給我家這種田的好百倍千倍哩，何苦還心心念念惦記著我？”
淑娘聽了立即止住淚說道：“你這是說的哪裡話！天底下的姻緣都講究個年貌相當，情意相投，自從爹爹將我許了你之後，我的心思全在你身上，哪裡曉得竟會有這種變故，讓我此生埋沒在這老窮酸的手裡！”
餘琳聽淑娘這麼說，心裡尋思：看來她心裡是真的看不上錢巖，如果能添把柴，說不定真的能把她賺到手。
想到這裡，餘琳眼中竟然落下幾滴淚來，“這樣說來是我耽誤了你。但事已至此說也沒用，只能讓你徒增悲傷罷了。”
餘琳說罷，站起身來就要走，淑娘一把拽住他說道：“我沒有一日不想著你，今日終於能夠與你相見，你忍心拋下我就這樣走了嗎？”
餘琳見淑娘果然上鉤，裝作依依不捨的樣子又坐了下來，拉住淑娘坐在身邊說道：“承蒙娘子對我一片真心，我真不知該如何報答。我倒有一個主意，不如約個日子，我與你一起私奔罷。”
淑娘一聽，眼中放光，說道：“這個主意好是好，只是你我該到哪裡安身？得要想個安全穩妥的去處才好。”
餘琳說道：“我有一個舅舅，住在東門外五十里的木家莊，他那裡偏僻得很，安全又穩妥，沒有人能夠找到那裡。”
淑娘立即歡喜萬分，說道：“事不宜遲，他今日正好到東家那裡喝酒去了，等到今夜五更的時候，你到後門來，以咳嗽為號，我與你一同出城去。”
兩人就這樣商量好了，餘琳迫不及待地把淑娘摟在懷裡，親了好一會，才戀戀不捨地起身離開。
就這樣，淑娘把餘琳錯認成了日思夜想的如意郎君湯坤元，自以為隨了心願，連忙收拾嫁妝、細軟，竟收拾出了兩個大包來，準備隨時同情郎私奔，浪跡天涯。
因為惦記著私奔，淑娘壓根就沒睡，一直等到三更十分，聽到後門有咳嗽聲，以為是湯坤元來了，拿了盞油燈出來開門，卻看到有一個人倒在門邊。
仔細拿燈一照，哪是什麼湯坤元，正是自己的丈夫錢巖，因為喝多了酒才倒在門邊，偶爾咳嗽兩聲。
淑娘見是錢巖醉倒在門邊，就把他扶進了屋裡。若是錢巖沒有咳嗽，而是一直睡在門邊，那餘琳來時看到他，或許就會放棄了吧。
錢巖被淑娘扶進屋裡便倒頭繼續睡了，將近五更天時，後門又傳來咳嗽聲。
淑娘知道是自己的如意郎君來了，連忙背上包裹帶著油燈出來開門，見果然是餘琳。
兩人一見面就興奮地抱在了一起，也不多話，一人背了一個包，趁著夜色朝著東門去了。
餘琳接著供述道：“小的聽錢秀才說他妻子原本與湯坤元定了親，雖沒有成親，卻對他念念不忘，小的裝作湯坤元，本來只是想勾搭她一回，沒想到她竟然認了真，願意跟我走。”
沒等餘琳把話說完，跪在旁邊的湯坤元突然衝著餘琳一頭撞了過去，扯住他一邊捶打他一邊說道：“你個殺千刀的，託我的名把她拐走，連累我在這裡受刑！”
“不必這樣，這就為你報仇。”知縣說著，叫衙役把湯坤元拉開。
錢巖說道：“老父母，這事這也怪不得湯坤元，就是學生心裡也有點過意不去。”
知縣轉頭問馮氏道：“你與他並不相識，怎麼就願意跟他私奔？”
淑娘忍著羞含著淚，把父親在世時曾招湯坤元入贅一事細細說了一遍。
知縣對錢巖道：“錢秀才，我來問你，聽馮氏話裡的意思，莫非當初是你強娶她的不成？”
錢巖趕忙說道：“學生家徒四壁，沒錢又沒勢，如何敢強娶她，是她的叔叔馮奇作主將她嫁給學生做填房的。
如今也不要說是學生的妻子了，她一心想著湯坤元，即便學生留她在家，日後恐怕也會生出其他事來，不如便由老父母作主，將馮氏嫁給湯坤元，隨了他二人的心願吧。”
知縣哈哈笑道：“你真的願意？只怕只是嘴上說說，心裡卻不是這麼想的吧？”
錢巖道：“學生雖然是個窮秀才，卻也有些氣節，一言既出，再無更改。況且她一聽是湯坤元便跟人走，可見她心裡根本沒有我，只怕是留得住她的人，留不住她的心，還不如放他走了乾脆。”
知縣說道：“這倒也是。但是，人既然給了湯坤元，這財禮就應當還你。叫那湯坤元把財禮還你，然後讓他領回家成親。”
錢巖道：“學生當初娶馮氏時，本就沒有送過什麼財禮，今日若是讓湯家給學生銀子，不成了學生賣妻了嗎，日後被朋友們知道了，定會說學生這是為了銀子典賣妻子。只求老父母當堂讓湯坤元把馮氏領回家成親，反而是給學生體面，又能把這事處理乾淨，永絕後患。”
知縣點頭說道：“能如此處理，甚是難得，足見錢兄之氣節。餘琳騙奸良家，律有明條，決不能輕饒。”
說完，叫左右衙役把餘琳拿下，打了三十大板，判他發配嶺南驛站，充作驛卒三年。而馮淑娘，准許湯坤元把她領回，配為夫婦。
湯坤元倒是不嫌棄馮淑娘嫁過人又被人拐騙過，願意帶她回家成親。兩個人歡歡喜喜地叩謝了知縣老爺，出了縣衙大門，湯家人叫了一乘小轎，把淑娘抬了回去。
錢巖也出了縣衙，獨自回家去了。
過了兩三天，錢巖又到縣衙找到知縣，說道：“馮氏的嫁妝非常多，都被帶到了木家莊。雖然淑娘與他人潛逃，卻是被人騙了，應該不算是贓物，理應還給馮氏。請老爺差人到木家莊取回，還給原主。”
知縣立即準了，隨即差遣兩個官差把嫁妝取了回來，不過此時嫁妝已經剩下不到十分之五、六了。
因為這件事，知縣很欽佩錢巖的為人，吩咐書吏叫官媒給他再尋一門好親事，然後見他家貧如洗，又幫他在衙門裡找了幾件公事給他做，錢巖倒也從中賺了百十兩銀子。
這錢巖賺了銀子，生活好了，氣色便比以前好多了。
又過了幾天，湯坤元身上的傷好了一些。他是個精明人，會來事，特意身穿青衣小帽，到縣衙來感謝知縣。
知縣笑道：“不要謝我。若不是那餘琳出城時被典史看見，險些就要跟你要人，你哪會有出頭之日？要謝也應該去謝典史。”
湯坤元連聲說是，轉身就來叩謝典史。
典史笑道：“不必謝我，若不是那天恰好看到這事，還不把你冤枉了？你最應該感謝的是那錢秀才，哪個肯把老婆輕易送給別人？錢先生是世上難得的好人。
還有那餘琳，雖說連累你受刑，但若不是他拐了出來，如何能到你手裡？他雖是罪魁禍首，倒也對你有功。我巡了一夜回來，既是捉了盜賊，又是給你做了一回媒人，卻連個喜酒都沒喝上，改天要給你賀喜，還要跟你要喜酒喝呢？”
湯坤元聽典史這話，心裡樂開了花，連忙說道：“那是當然，那是當然。”
湯坤元別了典史回到家，預備了兩塊布和四兩銀子給典史送去。典史非常高興，覺得自己受之無愧，欣然收下。
聽說後來馮淑娘和湯坤元兩人婚後過得和和美美，又生下了幾個孩子。只是馮淑娘輕易相信他人，在旁人眼中算是失了身出了醜，雖說最終如願以償跟湯坤元結成了夫妻，也少不了有人在背後說三道四。
況且她還曾說過自己嫁了個窮酸，誤我終身之類的話，若是這錢秀才年輕又有錢，只怕也不會再惦記著湯坤元了。
這個事裡，錢秀才的問題最大，若不是他口無遮攔輕易對外人說出妻子的隱私，怎麼會惹來宵小之徒覬覦，哪還會有這場是非？
幸好他還算是硬氣，把淑娘給了湯坤元，還不要財禮，最終得知縣抬舉，掙了些銀子，也算是好心有好報。不過他這麼做，也很有可能是嫌棄淑娘已經失身於人，做個順水人情罷了。
可見，話不能亂說，交朋友人品很重要，交友要謹慎。
故事出自《醉醒石》，原名為“假淑女憶夫失節，獸同袍冒姓誆妻”。
故事的作者雖然安排淑娘跟湯坤元最終結成夫妻，但字裡行間能夠感覺得到，作者是支援婦女從一而終的，是不支援婦女改嫁的。
有很多人會問，古代不是講究男女授受不親嗎，明清女子不更是視貞操如命嗎，怎麼故事中的男女好像都不怎麼把貞操當回事似的？
在很多明清小說中，女子深受封建禮教壓迫，常常因為與男子發生一點接觸，就覺得是受辱，就要尋死覓活。可是同樣在很多白話故事小說，比如著名的三言二拍中的男女，好像都不重視貞操，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我想，大概，可能，也許，是當時的很多作者對封建禮教對婦女的壓迫，以及對自身的壓迫並不贊同，希望能反抗這層枷鎖，才會在文學作品中創作出衝破封建禮教束縛的男女主角，才會曲折委婉地讚揚那些能夠衝破封建枷鎖的女性。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