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笑宇:弩、墨家和守城戰術

文 / 張笑宇

本書的第一個故事開始於一個人們熟悉已久,但可能很多人從未想過會與技術密切相關的主題,那就是中國的“大一統”。

很多學者都認為,中華文明的最大特徵,是文明的同一性與延續性,而這與中國政治的“大一統”密切相關。湯因比稱,中國人完整地守護了一個超級文明,並長時間生活在一個文明帝國的穩定秩序中;L。S。斯塔夫裡阿諾斯稱,中國的政治大一統是令人驚奇的,而且與文化大一統同等重要,更形塑中國為一個穩定、統一的文明。

幾乎所有的中國研究都不會否認,中國政治的統一與延續性,是理解中華文明最關鍵的切入點。但傳統歷史的記述者大多是從政治與文化的角度講述一段歷史,很少涉及真正推動社會生產力發展的技術變遷及其對歷史的影響。原因不外有二:史家大多是文科出身,容易只關注自己知識與視野範圍內的事;傳統社會生產力低下,對歷史背後推動時代前進的科學與技術力量難以有正確的認知。所以,傳統史學雖然材料豐富,但視野未必寬廣。不獨中國如此,西方亦然。

大一統

有很多歷史學者、政治學者、社會學者,甚至哲學家,都曾對中國的“大一統”做過深入研究。

有人說,中國文明所棲息的東亞地區被沙漠、戈壁、高原、雪山、海洋和叢林隔絕,從而形成一個相對封閉的環境,但又因與外界有一定的交通路線,因此可以形成一個相對獨立且統一的政治體而長期存在。

也有人說,中國歷史上長期奉行的儒家意識形態是保守的、崇尚權威的,偏愛穩定與秩序,這是構成中國大一統延續性的思想基礎。

還有人說,中國春秋戰國時期多發的戰爭,刺激了國家的統一程序。因為,戰爭意味著強力政府的出現,而強力政府必然會下大力氣發展公共事業,促進人口增殖,以及締造更有利於統一的制度。

但是,縱覽史書,卻幾乎沒有人從技術角度討論過這個主題。當然,也不能說完全沒有。比如,德國曆史學家魏特夫(Karl August Wittfogel)就認為,中國經濟以農耕為主,而發展農業必然需要興修堤壩和灌溉渠等水利工程,因此需要動員和集中大量人力去完成,這類農業工程從而為形成一個集權政府奠定了基礎。而水利工程完成後,政府又可以借水利工程控制農民,形成壟斷性的專制帝國統治。

魏特夫的這種解釋是基於蘇美爾、巴比倫和古埃及這些中東文明古國的農業史得出的,但如果結合中國的具體實情來談,我們不得不遺憾地宣佈,他的解釋是錯誤的。

早期中國文明的政治中心,即以黃土高原為中心的黃河流域,山河相錯,溝壑縱橫,地理環境極其複雜。這與尼羅河三角洲和兩河流域那種大面積的平原有很大區別。早期中國需要的不是集全國之力興修的大型水利工程,而是一村一社動員集體力量修建的小水壩和小溝渠。

我們或許可以說,中國人注重家庭觀念可能與這種農耕條件有關,但是,它不一定非得需要一個大一統帝國的政府。相反,這種水利設施需要的組織形態,是以村社和血緣家族為單位的小共同體。從歷史經驗看,小的家族共同體,以及建立在家族紐帶基礎上的分封主義傾向,恰恰是大帝國的瓦解者與挑戰者;正如七國之亂之於西漢,八王之亂之於東晉,藩鎮割據之於盛唐。

就黃土高原具體的地理環境而言,魏特夫的“水利帝國”理論恰恰是支援“封建”這種社會形態的。換句話說,他的理論更能解釋中國春秋戰國時期的諸侯混戰,卻無法解釋在這之後出現的嬴政一統。

張笑宇:弩、墨家和守城戰術

就我目前所知,在所有解釋中國“大一統”的主流理論中,魏特夫的“水利帝國”是與技術關係最大的一種學說。

而我在這個故事裡,要講的是一個與之完全不同的觀點。我認為,很可能是某個特定的技術進步,在戰國時代觸發了某個“扳機”,並由這個“扳機”引發了後來的一系列變革,其中,最主要的是圍繞這個技術進步而促發的組織制度變革,它為中國歷史注入一種全新的力量,支撐秦朝最終完成統一,進而形塑了此後兩千多年的中華文明。

這個特定的技術發明,就是“弩”。

弩、墨家和守城戰術

弩是一種遠端投射武器,又叫“十字弓”,一般由弓、弩臂、弩機、樞四部分組成。中國人常把弓弩並稱,但是弩與弓有一個本質區別:弓依靠的是人的力量,而弩依靠的是機械裝置的動力。

弩能夠利用弩機將拉開的弓弦保持在緊繃狀態,從而弩手可以將張弦裝箭和縱弦發射分解為兩個步驟,相較弓手節省了更多的力氣。此外,有的弩還可以憑藉機械的力量上弦,獲得更強大的彈力。

張笑宇:弩、墨家和守城戰術

戰國時代,中國人在戰場上已經大規模地使用弩。“三家分晉”後,韓、趙、魏三大諸侯國,無論是領土、人口,還是地理位置,可以說皆處於劣勢,其中尤以韓國為甚。韓國位於今天河南北部一帶,北接趙、魏,東臨齊國,西有秦,南有楚,處在包圍圈的正中心,安全環境極其惡劣。

當時的韓國以強弩聞名,《戰國策》有記載,“天下之強弓勁弩,皆自韓出。溪子、少府、時力、距來,皆射六百步之外”,為各國所懼。當時中國人的制弩技術亦是世界領先。戰國時代,中國人就已經發明瞭一種叫“望山”的裝置。它是弩機上的瞄準裝置,帶有刻度,就如同現代武器上的表尺。弩手可以藉助這種表尺測量自己與目標之間的距離,然後選擇相應的刻度,構成瞄準線併發射。“望山”的發明,極大地提升了弩的射擊精度。這也從側面證明,弩在當時是受到高度重視的,不然,時人不會有對其進行技術升級的動力。

不過,弩與中國的“大一統”到底有何關聯呢?讓我們先來儘速瞭解戰國時代一批特殊的“擅長使用弩的人”。

有趣的是,這批人並不是純粹意義上的戰士,而是某一個學派的學員。這個學派,就是戰國時代影響最盛也最為神秘的學派之一——墨家。

墨家創始於墨子。說它影響最盛,是因為戰國後期的韓非子有記載,“孔、墨之後,儒分為八,墨離為三”,足見其影響之隆。說它最神秘,是因為這個學派竟然在秦漢交替之際倏忽消亡,直到清末民初,才有學人從故紙堆中重現墨家的精密學說。至今我們仍不能確實地考證,墨子真實姓名為何,籍貫何處。

墨子同情底層人民,一生簡樸,過著苦行僧般的生活,思想以節用尚儉、兼愛非攻為主。他還與他的弟子建立了古代中國第一個邏輯學體系,有學者認為,這是與古印度、古希臘並稱的世界三大經典邏輯體系。此外,他還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傑出科學家,在幾何學、力學、代數學和光學等方面皆有重大貢獻,為時人所望塵莫及。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墨學研究中長期流傳著這樣一個說法:《墨子》各卷中,最不好理解的就是第十四和第十五卷。這兩卷看似與墨子的哲學、政治和社會思想幾乎沒有什麼關係,也與他的邏輯學和科學貢獻沒什麼關聯。總之,這部分內容十分突兀,以至有不少後人猜測,這或許是墨子的學生在整理老師著述時後加上去的。

這兩卷幾乎就是兵書,類似《戚繼光兵法》那樣的作戰指揮手冊。要想理解它在墨子思想中的地位,我們必須找到一把關鍵的鑰匙,而這把鑰匙,就是我們討論的“弩”。

張笑宇:弩、墨家和守城戰術

《墨子》第十四卷,篇名分別叫“備城門”“備高臨”“備梯”“備水”“備突”“備穴”“備蛾傅”;第十五卷,篇名分別叫“迎敵祠”“旗幟”“號令”“雜守”。顧名思義,這兩卷的內容,主要是關於守衛城池的戰法和組織方法。

在當時,墨家對攻城、守城戰術的精湛掌握,聞名天下。《墨子》中講了這樣一個故事,說公輸盤(傳說中的魯班)要為楚國修造雲梯以攻打宋國,墨子聞訊後,就去見公輸盤,希望能阻止這場戰爭。兩人爭執不下,只好分別用腰帶和牃(床板)當軍械和城牆,在楚王面前展開攻防戰的兵棋推演。

結果,公輸盤九次進攻,皆被墨子抵拒,且公輸盤幾乎用盡所有器械,而墨子尚有餘力。但公輸盤卻對墨子說:“我知道如何戰勝你,但我不說。”墨子答:“我知道你如何戰勝我,但我也不說。”楚王遂詢問其中緣故,墨子回答說:“公輸盤的意圖不過是想殺了我,以為殺了我,宋國就沒有人能守了。但我的弟子禽滑釐已帶領三百人在宋國城牆上守著了,所以即便殺了我,也不能斷絕我的守城之術。”最終,楚王放棄了攻打宋國的念頭。

這段記載或許只是一個故事,不過,墨家的守城能力並非空談,而是有實際的戰例記載。其中最著名的,就是發生在楚國的“陽城之戰”。

公元前381年,楚悼王去世。他曾經任用魏國叛逃來的名將吳起厲行改革,結果觸動了楚國貴族的利益。楚悼王一死,楚國貴族趁機發動兵變,號令士卒射殺吳起。吳起臨死前,把自己中的箭拔下來插在楚悼王的屍體上,大喊:“群臣叛亂,謀害我王!”

按楚國禮法,損傷王的屍體,是夷三族的重罪。楚肅王繼位後,命令尹把射殺吳起並同時射中楚悼王屍體的人全部處死。據說,受此事牽連被滅族的有七十餘家。

其中有一名貴族,已不知姓名,只知他的封地在陽城,故稱“陽城君”。陽城君受此事牽連,拋棄封地,潛逃不知所蹤。楚王派人前往陽城,打算收回封地。此時,陽城君有一好友恰在城內,逃離之時,他曾委託這位好友替自己守衛陽城。而這位好友就是當時墨家的鉅子—墨家最高領袖,孟勝。陽城君在逃跑前,掰斷自己的玉璜,作為信物留給孟勝,並囑託說,如果來人拿著另一半玉璜,才能聽從他的指令。當楚王的使者來到陽城時,孟勝要求對方出示符契,對方自然辦不到。於是,雙方開始交戰。

開戰前夕,孟勝與弟子徐弱有一段極富英雄氣概的對話。孟勝認為,敵眾我寡,如今唯有為陽城君戰死一途。而徐弱則認為,若墨家為陽城君戰死,死而有益於陽城君,未嘗不可,然如今情勢,陽城君不知所蹤,墨家為之而死,“無益也”,而且還會“絕墨者於世”。孟勝則回答說:“吾於陽城君,非師則友也,非友則臣也。不死,自今以來,求嚴師必不於墨者矣,求賢友必不於墨者矣,求良臣必不於墨者矣。死之所以行墨者之義,而繼其業者也。”

隨後,孟勝下令將墨家鉅子之位傳給田襄子,帶領諸弟子從容赴死。徐弱為老師的大義感動,戰死在老師之前。而派去給田襄子傳遞訊息的二人完成使命後,也返回楚國赴死。

史載,“孟勝死,弟子死之者百八十三人”。又云,“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旋踵”。由此可見墨家子弟之堅決與強悍。這種為大義赴湯蹈火、死不足惜的信念精神,使墨家成為戰國曆史上少有的“實幹興邦”的學派,也側面說明墨家之善於作戰並非空談,而是確有其能。

這是有《墨子》原文佐證的。在《墨子》中,禽滑釐向墨子請教抵禦攻城的十二法,也就是臨、鉤、衝、梯、堙、水、穴、突、空洞、蛾傅、轒轀、軒車十二種戰術。“臨”是攻城方在城外搭建臨時的土堆,居高臨下攻擊城內;“鉤”是用鉤子掛住城牆方便士兵上城的鉤梯;“衝”是撞擊城門的衝車;“梯”是攀附城牆的雲梯;“堙”是積土為坡填塞壕池;“水”是灌水淹城;“穴”原文闕失,疑為“火”字之誤;“突”是城門門內的防禦設施;“空洞”是地道;“蛾傅”是士兵密集攀爬城牆的接刃戰;“轒轀”是有皮甲防禦的戰車,用於掩護工程兵種進行作業;“軒車”指的是樓車,車上士兵可以居高臨下向城中射箭或攀附城牆。《墨子》中詳細描述了這些戰術中所涉及的裝備和應對辦法。

其中,“弩”出現的次數之頻繁,地位之重要,在先秦時代的兵法中,無出其右者。那麼,“弩”到底有怎樣的魔力,竟得到墨家如此重視?

這裡不妨參考一下西洋史家的觀點。都柏林三一學院斯圖亞特·格爾曼(Stuart Gorman)在其博士論文《晚期中世紀弓與弩的技術發展》(“The Technological Development of the Bow and the Crossbow in the Later Middle Ages”)中,詳細總結了西洋史家對弓弩短長的比較:大體言之,史家們多同意,弓在開闊地帶的作戰中強於弩,而弩在攻城與守城戰中強於弓。

弓手射箭,裝箭和發射是連貫動作,所以射速更快,平均可以達到弩的三倍。在開闊地帶,火力發射速度越快,自然越有優勢。但是,在攻城戰中,防守一方因不必過分擔心敵人快速接近,又可以躲在垛牆和射擊孔之後伺機瞄準,精確地殺傷敵人,所以弩的優勢比較明顯。而墨家最擅長的作戰場景就是守城戰,墨家對弩高度重視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不過在我看來,墨家對弩的重視,除了這種武器的軍事特徵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它能夠在技術層面支援墨家對民眾進行前所未有的動員。

(本文節選自張笑宇

所著

《技術與文明:我們的時代和未來》,由

一頁folio丨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授權釋出)

華文好書選讀

張笑宇:弩、墨家和守城戰術

《技術與文明:我們的時代和未來》

張笑宇

一頁folio丨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21年3月

歷史學家只能等待重大事件發生後再去記錄,但技術早已為重大事件在什麼時間以怎樣的形式發生埋下了伏筆。

本書以技術驅動為視角,從幾千年歷史長河中篩選出14個關鍵歷史時刻,洞察人類社會不可逆轉的命運走向。

作者積十數年之功,依憑規模龐大的知識基座,以技術發生為經線、人類攀爬技術天梯為緯線,導演了一場文明演進的大戲。

我們總是過分強調精神與觀念的偉大,卻忽視技術對人類這一物種根本性的塑造能力。技術如同一道地平線,每增高一分,人類文明的圖景就被改變一分;如今,技術把我們帶到了一個從未想象過的執行規模和層面,世界正在發生緩慢而堅定的轉變,無論是古代的偉大思想家,還是近代的啟蒙運動先驅者,從未有人明確告訴我們該如何組織社會,如何與技術的力量共存,一切只能由我們自己摸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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