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史記|王陽明為何無法成為“明朝的馬丁·路德”?

短史記|王陽明為何無法成為“明朝的馬丁·路德”?

作者丨趙現海

編輯丨吳酉仁

俗話說:“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但如果從儒家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的人生理想來看,王陽明已經在各個方面做得堪稱極致了。

這份極致,源於他一直對社會主流保持疏離和批判的態度,從而擁有自己獨立而清醒的判斷。

一、與科舉保持疏離

王陽明,名守仁,字伯安,浙江餘姚人,因曾築室於會稽山陽明洞,人稱陽明先生,是明中期的思想家、文學家、政治家和軍事家。王陽明的父親叫王華,因曾苦讀於龍泉山,人稱龍山先生,官至禮部左侍郎。王華為人耿直,在擔任經筵講官時,諷喻宦官干政,且詩文雋永,有多部著作。王陽明是王華的長子。

少年時期,王陽明便表現出與一般士人不同的價值取向,他對當時士人熱衷的科舉考試保持疏離態度。

在中國古代,透過科舉進入仕途,是每個讀書人的夢想,為此讀書人不惜十年寒窗苦讀。但科舉制度行之既久,逐漸呈現出僵化的弊端。明朝科舉考試以四書五經為內容,由朱熹編訂的四書是必考科目,而五經只需要選擇一經。在這種制度規定下,明朝士人往往選擇一經之後,便不再理會其他四經,每日背誦四書一經,不斷演練科舉範文,也就是“時文”,卻對系統閱讀、瞭解儒家知識體系不感興趣,更遑論諸子百家的思想學說了。明朝由此出現

士人熱衷科舉,卻不甚讀書,甚至很少讀書

的矛盾現象。

對思想體系瞭解的缺失,使許多士人沒有自身獨特見解,只是在朱熹思想體系中尋章摘句,亦步亦趨。部分有見識計程車人,不願思想受到束縛,透過閱讀儒家原典,逐漸形成自己的思想觀念,卻往往由於與朱熹的經典思想相左,反而不容易在科舉考試中成功。在這種時代風氣下,許多優秀士人不能透過考試被選拔,甚至有主動放棄科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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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查繼佐《罪惟録録記載,朱元璋設科舉的本意不是求才,而是為了消滅天下的“負血氣”之人,讓他們“禿頂枯髯”將人生空耗在無用之書上。

少年時期,王陽明便問塾師,什麼是人生第一等事,塾師回答:“惟讀書登第耳!”王陽明卻表示反對,認為:“登第恐未為第一等事,或讀書學聖賢耳!” 既然將通曉學說作為志向和追求,王陽明便不將所學侷限於程朱理學,在嘗試朱熹提出的格物致知之法而未領悟道之精髓後,王陽明開始對程朱理學提出質疑。

這一時期王陽明想要學習的內容,並不限於儒家學說,還包括文學辭章、騎射兵法。文學辭章雖然是唐朝科舉考試的核心內容,但自宋朝以來,科舉考試內容就演變為儒家義理,詩詞歌賦成為士人在茶餘飯後抒發閒情逸致的個人情趣,受到的關注度大為下降。不過王氏家族作為書香門第,仍然對文學辭章很重視,王陽明也在家學環境之下,自幼便在這一方面表現出十分傑出的資質和能力,出口成章,一生中寫下了大量的文學作品。

許多回憶王陽明的記述,都記載王陽明“喜任俠”,即熱衷於騎射陣仗。王陽明這一愛好,在當時具有一定的普遍性。明朝在中期以後,逐漸進入多事之秋,不僅蒙古不斷髮動對明朝的進攻,內部農民起義也時常發生。面對日趨動盪的社會局面,許多有識之士開始關注戰爭和武備。只是王陽明藉助家中藏書豐富的優勢,得以遍讀兵書,“凡兵家秘書,莫不精究”,培養出了良好的軍事素養。

二、與仕途保持疏離

未完全按照社會的軌轍前行,與社會主流保持一定的距離,王陽明得以維持了自己思想的獨立,但也為此付出了代價,那便是在會試中名落孫山。

不過,與有些就此憤而放棄科舉的落榜士人不同,王陽明對於科舉是採取

疏離而非離棄

的態度。27歲時,王陽明考中進士,先是在工部觀政實習,次年觀政期滿後,改任刑部,被授予雲南清吏司主事,後來又改任兵部武選清吏司主事。

王陽明對仕途也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雖然獲得了科考成功,但他仍對程朱理學心存疑惑。一時難以從儒家內部尋找解決、超越之道,於是王陽明轉而向另外兩大思想體系——道家、佛教,尋求思想滋養。他曾在迎親途中,跑到道觀與道士通宵暢談,而忘記了娶妻之事;還一度萌發出辭官出世之念,在會稽山陽明洞修煉導引之術。

出仕後的王陽明,並未完全認同現實的政治規則,而是保持著對權勢的批判意識。弘治十八年(1505),明孝宗去世,年輕的明武宗繼位,重用與他一起玩耍的宦官。朝中文官掀起巨大的反對聲浪,大量朝臣被武宗罷官免職。在這一政治事件中,也出現了王陽明的身影,他為拯救同僚上疏彈劾劉瑾,結果被廷杖四十,幾乎死去,而後被貶官到貴州龍場驛(在今貴州修文縣)做驛丞。

在被貶謫之前,王陽明的思想體系十分散亂,充滿矛盾。在貴州偏遠的連綿群山之中,他遠離了熟悉的江浙繁華和官場喧囂,與世俗社會愈加疏離,從而得以沉澱與思索,最終將之前所學所思融會貫通,形成自己的思想體系,這便是著名的“龍場悟道”。

王陽明領悟到理向心求,心若自足便不假外求的道理,將自己從人生的巨大挫折中解脫出來。這一觀點與朱熹倡導的心、理二分,以心求理不同,王陽明認為心便是理,理便是心,知行合一,從而

將理學從外在追求轉為內在訴求

,因此,“王學”屬於南宋陸九淵開創的“心學”進一步發展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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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宗羲《明儒學案》評價王陽明的“心學”,稱其最大的作用便是解放讀書人的思想,讓讀讀書認信人人皆有獲得正確認知(致良知)的能力,人人皆有成為真知灼見擁有者的機會(人人有個作聖之路),不必迷信權威,更不必迷信朝廷圈定的所謂“經典”。

這一理念

有助於緩解正德時期士人群體在政治打壓之下的內在掙扎,幫助他們求得心靈的安寧和解脫,以更為釋然的心態面對政治和社會。

三年之間,王陽明在龍場不斷招收弟子,“王學”開始逐漸形成。三年後,王陽明離開了龍場,不斷升遷。龍場的這段經歷成為他構建自身學說,也即“立言”的重要轉折點。

三、與朝廷政爭保持疏離

兵部尚書王瓊雖依附宦官集團,但頗有才幹,慧眼識人。正德十一年(1516)八月,他舉薦王陽明充任南贛巡撫,彈壓那裡多次叛亂的邊疆族群。南贛地處江西、湖廣、福建、廣東之間,山嶺崎嶇,地形複雜,王陽明到任之後,改革兵制,在當地嚮導引領之下,連破四十餘寨,斬首七千餘人,穩固了明朝對南方邊疆的統治。王陽明在南贛一邊用兵,一邊講學,向眾多門生傳播王學之理。在他看來,通曉儒學真義比用兵平叛更為艱鉅,“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

次年,王瓊覺察到寧王朱宸濠有反叛之意,於是升任王陽明為汀贛提督,賦予其更大兵權,從而在江西設下了一支伏兵。正德十四年(1519),朱宸濠發動叛亂,王陽明得知訊息之後,第一時間採取應對措施,偽造兵部公文,詭稱已經調集各路兵馬圍攻朱宸濠的老巢南昌;同時王陽明又使用反間計,分化叛軍內部之間的關係。受到王陽明一系列行動的影響,朱宸濠遲遲未敢離開南昌,十餘天后才開始進攻安慶。王陽明趁南昌空虛,攻破此城,並與回師救援的朱宸濠交戰,取得勝利,迅速平滅了叛亂。與曠日持久的“靖難之役”相比,王陽明在很短的時間內取得如此重大的勝利,堪稱豐功偉績,因此被封為新建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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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人沈俊繪製的王陽明像

一般儒士能夠透過修身以立德,在官場上取得成績以立功,建立學說以立言,很少能三者兼備。王陽明實現了這一點,堪稱完美。兵亂之後,王學又有新的發展,集中在“致良知”理論上,即

一切學問的目的,都是為了獲取良知,人人心中皆有良知,而知行合一便是將良知推廣到其他事物之上

,從而實現儒家理想世界。

明世宗即位後,王陽明居喪回鄉。在這一時期發生了對明後期歷史影響甚大的“大禮議”,與王陽明思想主張相同的眾多好友或門生,都加入“大禮議”中,用王學反對以閣臣楊廷和為首的朝臣所主張的程朱理學,官僚集團內部開始急劇分裂,明後期黨爭由此開啟。

雖然江湖處處有王陽明的傳說,但他還是決定遠離江湖。王陽明對於這場政治紛爭,一直保持著遠離態度,即使議禮中人請他發表意見,他也明確表示拒絕。他對於這種政治鬥爭十分反感,認為朝廷應該將注意力放在已經危機四伏的時局上。為此王陽明寫詩道:“無端禮樂紛紛議,誰與青天掃宿塵?”家居無事,王陽明繼續收徒講學。

嘉靖六年(1527),明世宗徵召王陽明總督兩廣軍務。王陽明在這一地區,採取剿、撫兩種措施,先後平定思恩、田州、八寨、斷藤峽的叛亂,實行改土歸流,加強了明朝對於西南邊疆的直接控制。嘉靖七年(1528),王陽明肺病加劇,上疏朝廷請求辭官。對此,明世宗未有批覆,王陽明於是徑直回朝,在歸途之中去世。彌留之際,弟子詢問他的遺言,王陽明回答稱:“此心光明,亦復何言!”

王陽明未接到朝廷命令而擅離職守,讓世宗十分生氣。吏部尚書桂萼上疏彈劾王陽明,認為王學是顛覆程朱理學的“邪說”。世宗於是將王學定性為“偽學”,禁止傳播。但嘉靖、隆慶時期,王門弟子仍不斷傳播王學,並在隆慶時期成功為王陽明平反昭雪。萬曆時期,在王門弟子的推動下,王陽明成功被列入陪祀孔廟之列。回顧王陽明的一生,他一直在思想、政治領域與社會主流保持一定的距離,從而得以維持獨立的思想。

四、王陽明與馬丁·路德

王陽明並不孤單。

在同一時代的西歐,出現了一位與他頗為相似的歷史人物——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王陽明生於1472年,卒於1529年,享年57歲。馬丁·路德生於1483年,卒於1546年,享年63歲。二人屬於同一時代,年齡亦相差不多。

馬丁·路德是16世紀歐洲宗教改革的倡導者,新教路德宗的創始人。1517年,馬丁·路德在維滕貝格(Wittenberg)諸聖堂門前貼出《關於贖罪券效能的辯論》(又稱《九十五條論綱》),批評基督教會售賣贖罪券的行為,指出人只有虔誠信仰上帝,才能獲得上帝的寬恕。

馬丁·路德與王陽明一樣,都主張個人信仰,反對外在束縛。

二人在東西方世界的交相輝映,反映出伴隨近代世界的歷史狂潮緩緩拉開序幕,暴風雨來臨前的歷史氣息,感染到了相隔遙遠的不同文明。一些有識之士在這一時代大潮席捲之前,已受到深深的觸動,於是奮而挑戰原有的思想體系。王陽明和馬丁·路德分別掀起了儒學革新和宗教改革的歷史潮流,舉起了個人主義的思想大旗,推動了個體意識的覺醒和平民地位的上升,對此後東西方的思想領域影響深遠,堪稱早期近代暴風驟雨中,引領東西方文明走向未來的雙子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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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丁·路德像。他掀起的宗教改革運動挑戰了教會對《聖經》的解釋權,路德新教主張“平信徒皆為祭司”,與王陽明主張的“人人皆可為聖人”,可謂異曲同工,皆是要在意識和思想層面打破權力者編織的牢籠。

耐人尋味的是,二人所發動的這場思想革命,對於中華文明和西歐文明的歷史影響,最終大相徑庭。在中國,程朱理學很快收復失地,仍然是明清時期的正統意識形態,使得中國仍然保持了傳統的國家形態。而在西歐,新教對天主教發起越來越有力的挑戰,西歐由此掀起了近代化的世界浪潮,對包括近代中國在內的世界文明,形成巨大的歷史衝擊。

這種歷史差異,源於近代世界開啟之時,

東西方截然不同的歷史氛圍和文明土壤。

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主張與當時正在興起的資本主義潮流十分契合,從而成為反對教會神權的政治工具,發揮出重大的社會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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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炎武批評明代讀書人只是在把玩“心學”,整天翻來覆去討論“心學”裡的種種概念,卻無意將之付諸實踐,即所謂的“置四海之困窮不言,而終日講危微精一之說”。

與之不同,在明代中國十分濃厚的傳統氛圍之中,陽明心學的歷史影響僅限於思想領域的變革和社會領域的變動,並未對國家體制構成衝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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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之人劉宗周反思陽明心學時說,心學固然有解放讀書人頭腦的一面,同時也有讓認知陷入縹緲不定的另一面,具體來說就是“猖狂者”按自己的喜好來論斷何謂“正確的認知”,“超潔者”則只能搞出一堆玄虛之言,等於變相消滅了“正確的認知”。

當然,另一方面,宗教改革引發的宗教戰爭,使西歐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陷入戰爭連綿、動盪不安、政權分裂的狀態。與之相比,陽明心學掀起的些許浪花,並未引起巨大的時代波瀾,明朝仍然維持了穩定的局面。(來源:騰訊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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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節選自

《十字路口的明朝》

,趙現海著,天地出版社2021年出版,天喜文化出品。有刪節,已獲出品方授權。大小標題及配圖與圖說系編輯所增。

作者簡介:

趙現海

,中國社會科學院古代史研究所研究員,明史研究室主任。研究方向為明史、長城史與邊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