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新:我們所說的歷史,多半都是靠不住的,經不起追究的

作者 l 羅新(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

羅新:我們所說的歷史,多半都是靠不住的,經不起追究的

我幾年前在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訪問一年,那裡有一位著名的理論物理學家弗里曼·戴森,90多歲了還每天到辦公室上班,經常寫文章、演講。他寫的很多文章是適合專業之外的人讀的。

後來我看到他有一本書叫作The Scientist as Rebel,就是《作為反叛者的科學家》,書名很有意思。我想我們應該也有一本書叫作The Historian as Rebel,《作為反叛者的歷史學家》。這涉及歷史學是幹什麼的,我們為什麼做歷史,我們做歷史是為了誰。

羅新:我們所說的歷史,多半都是靠不住的,經不起追究的

歷史學家歸根結底不是傳承什麼文化,也不是要把某種古代的東西儲存下來。他的使命本質上是質疑現有的歷史論述,去反抗、去抵制種種主流的歷史理解。

我們身邊的情形是,人們時時刻刻都在使用歷史,但其實絕大部分都是濫用和錯用——即便歷史學家自己也不免於濫用和錯用。可以這麼說,

我們討論的歷史,我們所使用的歷史,我們所說的歷史,多半都是靠不住的,經不起追究的。

在我的領域也是如此,我是做魏晉南北朝史、北方民族史的,很多大家常常提到的東西都是經不起追問的。

比如有一個常見的說法,說魏晉南北朝時期江南的開發,這當然是中國歷史上一個極為重要的事件,因為從此以後南方人口、經濟的佔比大大增加,整個歷史都改變了。

說起原因,中學教科書裡有一句簡單的話,而且大學裡也有很多老師這樣講,說是因為北方戰亂,大量北方農民到了南方,帶來了北方先進的農業生產技術,所以南方就得到了大開發。

我做學生的時候,很容易就接受了這個說法,等當了教師自己在課堂上可能也講過。其實這個說法經不起追問:

先進的北方生產技術是指什麼呢

?是作物品種,是生產工具,是種植技術,還是勞動者的組織方式?當時北方旱作農業比南方稻作農業的技術更先進嗎?那麼旱作農業的種種技術能夠直接移植到稻作農業去嗎?

這是一個簡單的說法,這個說法掩蓋了許多深刻的歷史議題。

換個思路,首先要問的是,那時的南方勞動者是從哪裡來的?都是北方逃難南下的流民嗎?難道不是以土著為主嗎?土著是些什麼人呢?除了原有的在郡縣體制下的國家編戶,大量不說漢語、不服屬國家管理的山區土著人群,所謂蠻人、山越,是如何進入國家體制的?

今日所謂南方人,他們的祖先難道都是北方移民嗎?當然不都是,或主要不是。更多的是南方土著人民,不是北方移民,而是被北方來的統治者成功改造過的,從蠻人、越人改造成了國家體制下的新型勞動者,他們轉變了文化和政治認同,成了說漢語、服屬王朝的華夏臣民,也就是我們今天漢人的祖先的一部分。

由此完成了一個深刻的歷史過程,華南變成了華夏、也就是後來漢人的家園。

然而這一轉變不是那麼簡單流暢,那麼理所當然的,不是一首浪漫曲,不是英雄史詩,其中充滿了征服、反抗、血淚和壓迫,充滿了人類歷史上許多近似情形下已為我們所知的那種人群對人群、體制對個體、強力對弱者所製造的痛苦。

在我們熟悉的歷史敘述中,這些痛苦早已被掩蓋、被遺忘、被轉化,成了一曲充滿浪漫氣息的、值得後人謳歌的英雄主義江南開發史。

歷史敘述多半如此。哪怕是看起來確切無疑的那些說法,也經不起追問,經不起深入推敲。

那麼歷史學家做什麼呢?歷史學家去重新考察這些東西,

作為一個rebel,作為反叛者、起義者、異議者,去質疑那些被廣泛接受的說法,重新質疑、一再質疑。

在座各位不只有做歷史的,還有各個學科的朋友,我想rebel這個定位對大家都適合,各個學科都差不多,要做的都是重新質疑已有的說法,我們都去做已有說法的異議者,都去做主流的抵抗者,不限於特定的時代、特定的社會、特定的文化和政治環境。

不管在什麼樣的社會、在什麼樣的時代,所有學者,特別是年輕學者,都應該是反叛者、抵抗者。

正好最近我在想另外一個話題,就是歷史學對歷史的責任問題。

歷史學和歷史學家不僅僅是黑暗時代的受害者,也是黑暗時代的製造者

。歷史學家參與了歷史的內在發展,或至少是做了很多推波助瀾的事。

舉一個簡單的例子,大家都熟悉的,就是納粹德國的歷史。德國的極端民族主義、反猶主義,是哪裡來的?其中作為基礎的民族主義歷史觀,不能不說是17、18世紀以來德國曆史學家的製造品,他們宣講的民族史,特別是日耳曼民族史觀,就是德奧歷史學家的重要成績。

對日耳曼民族主義的一路上揚,這些歷史學家做了大量不只是推波助瀾的工作,甚至可以說他們就是主要的責任人。後來納粹精神的很大一部分營養即來自這裡。

看看我們今天,今天中國的民族主義發展狀況,大家各有自己的體察。我們做北方民族史的,在網路上無論說點什麼都會有人來罵,比如,大家肯定知道這幾年大批網路愛國者對姚大力先生的圍攻謾罵。

羅新:我們所說的歷史,多半都是靠不住的,經不起追究的

其實我理解這些罵人的人,因為他們已經被教育成這個樣子,

他們罵是因為你說的歷史和他們知道的歷史不一樣,

而他們相信自己知道的歷史才是真實的歷史,你說的歷史是錯誤的。那麼他們的歷史自信是從哪兒來的?

其實也源自幾十年、甚至更長時間以來歷史學自己發展出來的教條、觀念或常識,不是突然出現的,不是這幾年才有的,是很久以來、許多歷史學家參與制造的。

當我們反感、反對乃至痛恨此刻正在發生著的歷史時,

不要忘記這個時代是慢慢形成的,不是一兩天突然冒出來的。

納粹德國不是希特勒憑一己之力突然製造出來的。希特勒式的領導人也是被歷史製造的,歷史知識恰恰是製造他們的原料之一。

歷史學和其他一切學科大概都是一樣的,都是要對各自時代的歷史負責任的。這個責任我們過去檢討得不夠,我們太喜歡把自己當作受害人,把責任推出去。

1945年之後,西方學界對納粹時期的歷史學、考古學,有很多批判、反思。其實還應該追到更深更遠的地方,因為20世紀的學者又是繼承他們前幾代的學者而來的。

歷史學家做什麼,為誰做?所謂探究真理、探究真相,該探究什麼,為誰、為什麼探究?這些都是應該反思的。

沒有哪一個學科、哪一個人能宣稱自己真正掌握了真理,這是到了今天我們應該完全明白的事情

。但是做什麼、不做什麼,做到哪個程度,這確實需要我們反思學術史上、歷史上的教訓。

李禮讓我在簽到板上寫句話,我就寫了句“

有所不為

”。今天我們必須知道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的,堅決不做。作為一個rebel,一個反叛者,有所不為是一條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