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鄉，驚豔了時光

每一個遠行的人，總以為故鄉在靜靜等TA歸去。

許多年以後，當我們回來，卻發現早已“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一爸少年時外出求學，對老家逐漸疏離，至父母隨我們來到這座城市，更沒了回去的理由。

每年只有清明時節，回去掃爺爺奶奶的墓，也是直奔山頭來去匆匆，並不進村。那一年，偶爾有事回村，驚覺滄桑鉅變，物是人非。一幢幢樓房沿海邊拔地而起，卻空空落落——青壯年多已離鄉謀生，人沒回來，錢卻紛紛到家，簇新的鈔票魔幻般變成了座座簇新的房子榮耀鄉里。

這片被新樓房密密佔領的土地，築壩圍墾而來，在我兒時，本是稻田及養殖魚蝦的池塘，一到夏夜，蛙聲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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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我行走在兩排新樓夾峙而成的村路，強烈的陌生感讓我有些不安。我下意識拿起手機，東拍拍西拍拍。忽然，一扇鐵門後閃出一道人影，衝我怒斥：“你哪裡來的，在幹什麼？”我定睛一瞧：是位頭髮斑白卻軒昂的老人，很面熟，然而想不起名字了，依稀記得他以前住在我家老屋的下方。

而我對他，全然是個陌生人了。在家家相熟、外人罕至的小漁村，忽然闖進來一個陌生人，東張西望，拿著手機亂拍，的確令人起疑。我趕忙解釋，我也是這個村裡的人。老人不信：“我怎麼從沒見過你？”我只好抬出老爸的名字說：“我是XXX的兒子。”“哦！”老人這才放緩了臉色，眯起圓睜的雙眼，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幾眼：“嗯，是了，和小時候還是有些相象，你是老大還是老二？”我說：“老大。”“那你的名字是叫xx吧？”“是。”老人盤問一番，終於相信了我是我，頗有些歉意地感慨道：“時間過得真快，我還記得你小時候的樣子，現在走在路上打起架來都不認識了，呵呵。”

我繼續前行，一路雖然沒有再遭盤問，但遇見村民，總是被上下打量——這切切實實地讓我覺得，對於生我養我的村莊，我已然是個地地道道的外人了。辦完事後，我躊躇了一下，終於還是穿過新起的村落，去尋找山一座座兒時的老屋簇成的舊村落。

那裡，如同一個塵封許久的時光寶藏，珍藏著我童年的記憶。村莊北面環山，南面沿海。舊村落依山而建。老村落隱在新村落背後，二者緊鄰卻又涇渭分明。那是一座又一座年歲已高的老宅，我曾經看過族譜，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本姓先祖從乾隆年間就遷來此地，200多年光陰，逝者如斯。我對村史不熟，不知道這大大小小數百幢老宅，有沒有那個年代流傳下來的，但至少，每一幢都比我的年紀要大。

而我，已是不惑之年。

這便是我的老宅，十多年無人居住，和我的童年一起，被封印在時光深處。凝視著它，隔著歲月煙塵，我依稀還能看見，當年一群孩子在這裡肆無忌憚地跑進跑出。

我記得那年，正好一姐現在的年紀，家裡來了客人，帶來幾斤枇杷。奶奶說，去把在鄰居家裡玩耍的弟弟叫回來一起吃，我雀躍著奔跑出去，卻被門檻絆了一跤，跌個嘴啃泥，摔斷了左手臂。我還記得這個小小的院子，一到晚飯時分，左鄰右舍的大人們便聚了過來，有時幾家把飯桌都搬出來，邊吃邊嘮；

我當然還記得，年歲已高愛清靜的爺爺，實在被孩子們吵得坐立不安，便出來對在院子裡嬉鬧的我們怒吼，我們常常不理他，他便揚起竹鞭要抽我們，於是，我們“哄”地一聲四散竄逃，象一群被驅趕的蚊子，瞬間又聚在一起，繼續廝玩……

這條家門前的小徑，如今已荒草迷離，當年孩子們的腳印雨點般落在上面，把每一塊石板蹭得發亮，我們日復一日從這條路走向大海和學校，直至走出了村莊。

這條路，是歲月的起點，但我曉得，歲月，是沒有回頭路的。

這是我西頭的鄰居，這座小院裡住著我的幾戶本家，也是兒時最好的小夥伴的家。緊閉的大門背後，有一口老井，一座石磨，有直至上了大學以及參加工作的頭幾年，偶爾回來後，還聚攏過來陪我打80分的兄弟們（其中有一兩位，按輩分我得管他們叫叔）

這是我東頭的鄰居，住著好多戶人家，裡面也有一群小孩，有我小學的同學，我仍然記得那位養了一隻黑白相間的大狗的哥兒們，打狗隊要來打狗時，抱住狗的脖子痛泣不已的模樣，他現在遠居美國。

這排石屋門前的大榕樹廣場，不時有江湖藝人從外地過來變魔術、胸口碎大石、菜刀砍胸肌，順便賣老鼠藥、蟑螂藥、孩子打蛔蟲的藥、老人吃的各種靈丹妙藥。

那時候，上學和去外婆家都要走過這一條路。

從這條小路下來，是一座小小的真武廟，我人生第一次逃學就躲在這裡。忘了一年級還是二年級，和小夥伴去上學，走到這裡忽然傾盆大雨，我們衝進小廟躲雨，無所事事的小屁孩不知誰掏出一副撲克牌，玩著玩著，雨停了——但是，打撲克當然比上學好玩，我腦袋一抽就說：下午別去上課了吧，反正爸爸媽媽不一定知道。

所有的熊娃都欣喜若狂地贊同——還是年紀小啊，一個班六七個人大規模缺課，父母怎麼會不知道……回家後，那頓打啊，現在還記憶猶新。

村的那一頭，是大海

是祖祖輩輩謀生的地方

種海蟶、紫菜、討小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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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初，膽子大點兒的，從這裡出到外海，偷偷摸摸和臺灣同胞們用蟶乾、紫菜換來電子錶、膨體紗、錄音機和各種當時看來新潮到不得了的日用品。

那時候，臺灣人還不忘反攻大陸，不時對我們展開宣傳戰——天空忽然有個東西漸漸變大，那是臺灣飛過來的熱氣球了，上面一定裝滿各種壓膜散發香氣的宣傳單，以及T恤、塑膠的鍋碗瓢盆。誰先看見了一聲喊，大人小孩嗷的都擁到海灘上去爭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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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用品大人拿回家了，有時候太多，便偷偷拿到縣城去賣，孩子們搶的是那些香香的宣傳單和卡片，上面圖文並茂記錄著臺灣人民富裕幸福的生活，然而我們並不在意，絞盡腦汁把這些又香又漂亮的圖片折成紙船、紙飛機、厚一點的便開始玩一種現在我已經記不清但那時幾乎所有孩子都在玩兒的鬥紙片遊戲了。

村

裡每年有三件大事：

收蟶、收紫菜、收地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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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蟶時間跨夏末而秋初，退潮出海漲潮迴歸。

船靠岸，漫天火燒雲下，一挑挑海蟶壓得扁擔顫悠悠，堤壩上已然恭候了一批外地來收海蟶的客商，談攏了價格，海蟶便裝上了他們的貨車，這時候的鄉親們一身輕鬆，回到家裡，喝上二兩米燒，笑眯眯地去村裡串門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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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偶爾也有哭笑不得的事兒。

不知道哪一年起，這些來收海蟶的客商只收沾滿了海泥的蟶，說這樣省城的人才覺得這是新上岸沒泡過水的鮮蟶。然而，我們祖輩習慣了挖上來的海蟶都會在海水裡蕩去泥巴，收拾得乾乾淨淨交給客商，哪有沾滿了泥，那樣不是一斤蟶一斤泥麼，這在淳樸的鄉親們看來，豈不是賺黑心錢？終究還是謀生要緊，福州來的客商一定要拌了泥的海蟶，鄉親們也就從了，從錢的角度來說，何樂不為呢？

——以前一斤蟶就是一斤蟶，現在，一斤蟶可半斤是泥啊！有村民笑談：做夢都沒有想到，海泥也能賣出蟶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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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今日，我在福州的菜市場，看見裹在泥裡的海蟶，蟶販們還使勁呦喝：“你瞧，這海蟶連海泥都沒洗掉，肯定新鮮”——他們大概不知道，蟶埕裡挖上來的蟶，哪怕根本不洗，也不至於沾這麼厚的泥巴，這是收上來的蟶又用泥巴在筐裡重新攪過的——然而你有什麼辦法呢？人們一旦產生了刻板印象，是連動車都拉不回來的。有些村民為了收成更高些，並不賣鮮蟶，而是回家去把蟶蒸熟曬成熟蟶乾，或者不蒸直接剝去蟶殼，曬成鮮蟶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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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蟶的季節，總是與稻子收成的季節重疊，這時候又下海又下田，總有人忙不過來，於是鄉親們之間的自發互助顯得格外重要。稍微不忙的人，便去更忙的家裡幫忙；本來更忙的，被幫過之後，輕鬆了一些，便又去其他人家裡幫忙。今天你來我家幫忙，明天我去你家幫忙，時間錯開，交叉作業，收工之後，主人家必定有豐盛宴席相待，這便是饞嘴的孩子們最開心的時候了。

蟶、稻之後，來不及喘口氣，便開始收紫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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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已是深秋。全村排滿了曬紫菜的長竹匾，黑壓壓的長方形，一片又一片，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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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村民們眼裡，這些散發著海風腥香的紫菜，不僅意味著一年的收穫，更意味著一年來最辛苦的勞作期將要結束，空閒的冬季就要來臨了。但最讓熊娃們開心的並不是收蟶和紫菜，而是收地瓜。地瓜，並不是村裡主要經濟來源，然而由於稻田不足的原因，家家都種地瓜補充口糧。很奇怪的是，村裡的小學，每年到地瓜收成季節，都會放七天農忙假。這下，熊娃可以滿山撒歡了。

那幾天，山上滿坑滿谷都是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