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安讀詩鏡總論

明朝,陸時雍字仲昭,桐鄉人。其祖先為吳興人,後遷徙到桐鄉的皂林。陸時俗,明崇禎六年中舉、得貢生。輯有《古詩鏡》三十六卷、《唐詩鏡》五十四卷,又撰有《詩鏡總論》一卷。

詩經

詩有六義,《頌》簡而奧,夐哉尚矣。《大雅》宏遠,非周人莫為。《小雅》婉孌,能或庶幾。《風》體優柔,近人可仿。然體裁各別,欲以漢魏之詞,復興古道,難以冀矣。

西漢詩

西京崛起,別立詞壇,方之於古覺意象蒙茸(猶雜亂),規模逼窄,望湘累(屈原)之不可得,況《三百》乎?

十五《國風》,亦里巷語,然雍雍和雅,騷人則蕭蕭清遠之音。

西京語迫意鋟,自不及古人深際。詩人一嘆三詠,感寤具存,龐言繁稱,道所不貴。

韋孟《諷諫》

,愷直有餘,深婉不足。( 肅肅我祖,國自豕韋,黼衣朱紱,四牡龍旂。彤弓斯徵,撫寧遐荒,總齊群邦,以翼大商,迭披大彭,勳績惟光。至於有周,歷世會同。王赧聽譖,實絕我邦。我邦既絕,厥政斯逸,賞罰之行,非由王室。庶尹群后,靡扶靡衛,五服崩離,宗周以隊。我祖斯微,遷於彭城,在予小子,勤誒厥生,厄此嫚秦,耒耜以耕。悠悠嫚秦,上天不寧,乃眷南顧,授漢於京。

於赫有漢,四方是徵,靡適不懷,萬國逌平。乃命厥弟,建侯於楚,俾我小臣,惟傅是輔。兢兢元王,恭儉淨一,惠此黎民,納彼輔弼。饗國漸世,垂烈於後,乃及夷王,克奉厥緒。諮命不永,唯王統祀,左右陪臣,此惟皇士。

如何我王,不思守保,不惟履冰,以繼祖考!邦事是廢,逸遊是娛,犬馬繇繇,是放是驅。務彼鳥獸,忽此稼苗,烝民以匱,我王以愉。所弘非德,所親非悛,唯囿是恢,唯諛是信。睮々諂夫,咢咢黃髮,如何我王,曾不是察!既藐下臣,追欲從逸,嫚彼顯祖,輕茲削黜。

嗟嗟我王,漢之睦親,曾不夙夜,以休令聞!穆穆天子,臨爾下土,明明群司,執憲靡顧。正遐由近,殆其怙茲,嗟嗟我王,曷不此思!

非思非鑑,嗣其罔則,瀰瀰其失,岌岌其國。致冰匪霜,致隊靡嫚,瞻惟我王,昔靡不練。興國救顛,孰違悔過,追思黃髮,秦繆以霸。歲月其徂,年其逮耇,於昔君子,庶顯於後。我王如何,曾不斯覺!黃髮不近,胡不時監!

韋玄成《自劾》

詩,情色未定量,末段數語,庶為可誦。(

赫矣我祖,侯於豕韋。賜命建伯,有殷以綏。厥績既昭,車服有常。

朝宗商邑,四牡翔翔。德之令顯,慶流於裔。宗周至漢,群后歷世。

肅肅楚傅,輔翼元夷。厥駟有庸,惟慎惟祗。嗣王孔佚,越遷於鄒。

五世壙僚,至我節侯。惟我節侯,顯德遐聞。左右昭宣,五品以訓。

既耇致位,惟懿惟奐。厥賜祁祁,百金洎館。國彼扶陽,在京之東。

惟帝是留,政謀是從。繹繹六轡,是列是理。威儀濟濟,朝享天子。

天子穆穆,是宗是師。四方遐爾,觀國之輝。茅土之繼,在我俊兄。

惟我俊兄,是讓是形。於休厥德,於赫有聲。致我小子,越留於京。

惟我小子,不肅會同。媠彼車服,黜此附庸。赫赫顯爵,自我隊之。

微微附庸,自我招之。誰能忍愧,寄之我顏。誰將遐徵,從之夷蠻。

於赫三事,匪俊匪作。於蔑小子,終焉其度。誰謂華高,企其齊而。

誰謂德難,厲其庶而。嗟我小子,於貳其尤。隊彼令聲,申此擇辭。

四方群后,我監我視。威儀車服,唯肅是履。)

詩四言優而婉,五言直而倨,七言縱而暢,三言矯而掉,六言甘而媚,雜言芬葩,頓跌起伏。四言《大雅》之音也,其詩中之元氣乎?《風》《雅》之道,衰自西京,絕於晉宋,所由來矣。

白頭吟

五言在漢,遂為鼻祖。西京首首俱佳,蘇李固宜,文君一女耳,胸無繡虎,腕乏靈均,而《白頭吟》寄興高奇,選言簡雋,乃知風會之翊人遠矣。(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今日斗酒會,明旦溝水頭。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悽悽復悽悽,嫁娶不須啼。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竹竿何嫋嫋,魚尾何簁簁!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

十九首

《十九首》近於賦而遠於風,故其情可陳,而其事可舉也。虛者實之,紆者直之,則感寤之意微,而陳肆之用廣矣。夫微而能通,婉而可訊者,風之為道美也。

蘇李詩

蘇李贈言,何溫而戚也!多唏涕語,而無蹶蹙聲,知古人之

氣厚矣

。古人善於言情,轉意象於虛圓之中,故覺其味之長而言之美也。後人得此則死做矣。

斑婕妤

說禮陳詩,姱脩嫮佩,《怨歌行》不在《綠衣》諸什之下。(新裂齊紈素 ,皎潔如霜雪 。裁作合歡扇 ,團團似明月 。出入君懷袖 ,動搖微風發 。常恐秋節至 ,涼飆奪炎熱 。棄捐篋笥中 ,恩情中道絕 。)

王昭君

《黃鳥》詩,感痛未深。以絕世姿作蠻夷嬪,人敬有懷,其言當不止此。此

有情而不能言情之過也。

班固

詩之佳,拂拂如風,洋洋如水,一往神韻,行乎其間。班固《明堂》諸篇,則質而鬼矣。鬼者,無生氣之謂也。(於昭明堂。明堂孔陽。聖皇宗祀。穆穆煌煌。上帝宴饗。五位時序。誰其配之。世祖光武。普天率土。各以其職。猗歟緝熙。允懷多福。)

東京氣格頹下,蔡文姬才氣英英。讀

《胡笳》吟,可令驚蓬坐振,沙礫自飛

,直是激烈人懷抱。

孔融

,魯國一男子,讀臨終詩,其意氣懨懨欲盡。(言多令事敗,器漏苦不密。河潰蟻孔端,山壞由猿穴。涓涓江漢流,天窗通冥室。讒邪害公正,浮雲翳白日。靡辭無忠誠,華繁竟不實。人有兩三心,安能合為一。三人成市虎,浸漬解膠漆。生存多所慮,長寢萬事畢。)

焦仲卿詩

有數病:大略繁絮不能舉要,病一;粗醜不能出詞,病二;頹頓不能整格,病三。尤可舉者,情詞之訛謬也。

如雲“妾不堪驅使,徒留無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遺歸”,此是何人所道?觀上言“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斯言似出婦口,則非矣。當縣令遣媒來也,“阿女含淚答,蘭芝初還時,府吏見丁寧,結誓不別離。今日違情義,恐此事非奇。自可斷來信,徐徐更謂之”。

而其母之謝媒,亦曰“女子先有誓,老姥豈敢言”,則知女之有志,而母固未之強也。及其兄悵然,蘭芝既能死誓,何不更申前說大義拒之,而云“蘭芝仰頭答,理實如兄言。處分適兄意,那得自任專?”

意當時情事,斷不如是。詩之不能宛述備陳,亦明矣。至於府君訂婚,阿母戒日,婦之為計,當有深裁。或密語以寄情,或留物以示意,不則慷慨激烈,指膚髮以自將,不則紆鬱悲思,遺飲食於不事。乃雲“左手持刀刀,右手執綾羅,朝成繡袖珍裙,晚成單羅衫”,其亦何情作此也?

“晻晻日欲暝,愁思出門啼。府吏聞此變,因求假暫歸。未至二三里,摧藏馬悲哀。新婦識馬聲,躡履相逢迎。”

當是時,婦何意而出門?夫何緣而偶值?詩之未能當情又明矣。其後府吏與母永訣,回身入房,此時不知幾為徘徊,幾為惋憤?而詩之情色,甚是草草,此其不能從容據寫又甚矣。或曰:“詩虛境也,安得與紀事同論?”

夫虛實異致,其要於當情則一也

。漢樂府《孤兒行》,事至瑣矣,而言之甚詳。傳玄《秦女休行》,其事甚奇,而寫之不失尺雨。

夫情生於文,文生於情,未有事離而情合者也。

古之為尚,非徒樸也,實以其精

。今人觀宋器,便知不逮古人甚遠。商彝周鼎,洵可珍也。不求其精,而惟其樸。以疏頑為古拙,以淺俚為玄澹,精彩不存,面目亦失之遠矣。

古樂府多俚言,然韻甚趣甚

。後人視之為粗,古人出之自精,故大巧者若拙。

魏人

魏人精力標格,去漢自遠,而始彯之華,中不足者外有餘,道之所以日漓也。李太白雲:“

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

”此豪傑閱世語。 曹孟德饒雄力,而鈍氣不無,其言如摧鋒之斧。

子桓

(曹丕)王粲,時激《風》《雅》餘波,子桓逸而近《風》,

王粲

莊而近《雅》。

子建

任氣憑材,一往不制,是以有過中之病。劉楨稜層,挺挺自持,將以興人則未也。二應卑卑,其無足道。徐幹清而未遠,陳琳險而不安。鄴下之材,大略如此矣。

晉多能言之士,而詩不佳,詩非可言之物也。

晉人惟華言是務,巧言是標,其衷之所存能幾也?其一二能詩者,正不在清言之列,知詩之為道微矣。嵇阮多材,然嵇詩一舉殆盡。

阮籍詩中之清言也,為汗漫語,知其曠懷無盡。故曰:“詩可以觀。”直舉形情色相,傾以示人。

傅玄得古之神。漢人樸而古

,傅玄精而古

。樸之至,妙若天成;精之至,粲如鬼畫。二者俱妙於思慮之先矣。

精神聚而色澤生,此非雕琢之所能為也。精神道寶,閃閃著地,文之至也。晉詩如叢採為花,絕少生韻。

士衡病靡,太沖病憍,安仁病浮,二張病塞。

語曰:“情生於文,文生於情。”此言可以藥晉人之病。

素而絢,卑而未始不高者,

淵明

也。艱哉

士衡

之苦於縟繡而不華也。夫溫柔悱惻,詩教也。愷悌以悅之,婉娩以入之,故詩之道行。

左思

抗色厲聲,則令人畏;

潘岳

浮詞浪語,則令人厭,欲其入人也難哉!

陶詩

,如所云“

清風徐來,水波不興”

,想此老悠然之致。 詩被於樂,聲之也。聲微而韻,悠然長逝者,聲之所不得留也。

韻致

一擊而立盡者,瓦缶也。詩之饒韻者,其鉦磬乎?“相雲日以遠,衣帶日以緩”,其

韻古

;“攜手上河梁,遊子暮何之”,其

韻悠

;“高臺多悲風,朝日照北林”,其

韻亮

;“晨風飄歧路,零雨被秋草”,其

韻矯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其

韻幽

:“皇心美陽澤,永珍鹹光昭”,其

韻韶

;“扣枻新秋月,臨流別友生”,其

韻清

;“野曠沙岸淨,天高秋月明”,其

韻洌

;“天際識歸舟,雲中辨江樹”,其

韻遠

。凡情無奇而自佳,景不麗而自妙者,韻使之也。

晉人五言絕,俞俚愈趣,愈淺愈深。齊梁人得之,愈藻愈真,愈華愈潔。

此皆神情妙會,行乎其間。唐人苦意索之,去之愈遠。

詩至於宋,古之終而律之始也

。體制一變,便覺聲色俱開。謝康樂鬼斧默運,其梓慶之鑢乎?(音巨,樂器名。用莊子“梓慶削木為鐻”的典故)。顏延年代大匠斷而傷其手也。寸草莖,能爭三春色秀,乃知天然之趣遠矣。

“池塘生春草”,雖屬佳韻,然亦

因夢得傳

“林壑斂暝色,雲霞收夕霏”,語饒霽色,稍以椎鏈得之。

“白雲抱幽石,綠筱媚清漣”,

不琢而工

“皇心美陽澤,永珍鹹光昭”,

不淘而淨。

“杪秋尋遠山,山遠行不近”,

不脩而嫵

“猿鳴誠知曙,谷幽光未顯”,“巖下雲方合,花上露猶泫”,

不繪而工

。此皆有神行乎其間矣。

謝康樂

詩,佳處有字句可見,不免硜硜以出之,所以古道漸亡。 康樂神工巧鑄,不知有對偶之煩。惠連枵然膚立,如《搗衣牛女》,吾不知其意之所存,情之所在。

鮑照材力標舉,凌厲當年

,如五丁鑿山,開人世之所未有。當其得意時,直前揮霍,目無堅壁矣。駿馬輕貂,雕弓短劍,秋風落日,馳騁平岡,可以想此君意氣所在。

詩麗於宋,豔於齊

。物有天豔,精神色澤,溢自氣表。王融好為豔句,然多語不成章,則塗澤勞而神色隱矣。如衛之《碩人》,騷之《招魂》,豔極矣,而亦真極矣。柳碧桃紅,梅清竹素,各有固然。浮薄之豔,枯槁之素,君子所弗取也。

詩至於齊,情性既隱,聲色大開。

謝玄暉豔而韻,如洞庭美人

,芙蓉衣而翠羽旗,絕非世間物色。

讀謝家詩,知其

靈可砭頑,芳可滌穢,清可遠垢,瑩可沁神。

熟讀

靈運

詩,能令五衷一洗,白雲綠筱,湛澄趣於清漣。

孰讀

玄暉

詩,能令宿貌一新,紅藥青苔,濯芳姿於春雨。

詩須觀其自得

,陶淵明《飲酒》詩:“一觴雖獨進,杯盡壺自傾。”“提壺撫寒枝,遠望時復為。”又:“昔人既屢空,春興豈自免?”“寒竹被荒蹊,地為罕人遠。”此為悠然樂而自得。謝康樂:“樵隱俱在山,由來事不同。不同非一事,養痾亦園中。中園屏氛雜,清曠招遠風。”此為曠然遇而無罣。見古人本色,捴(總)披不煩而至。夫詠物之難,非肖難也,惟不局局於物之難。玄暉“餘霞散成綺,澄江淨如練”,“天際識歸舟,雲中辨江樹”,山水煙霞,衷成圖繪,指點盼顧,遇合得之。古人佳處,當不在言語間也。鮑明遠“霜崖滅土膏,金澗測泉脈。旋淵抱星漢,乳竇通海碧”,精矣,而乏自然之致。良工苦心,餘以是賞之。

梁武《西淵曲》,絕似《子夜歌》,累疊而成,語語渾稱,風格最老,

擬《青青河畔草》

亦然。(幕幕繡戶絲,悠悠懷昔期。昔期久不歸,鄉國曠音輝。音輝空結遲,半寢覺如至。既寤了無形,與君隔平生。月以雲掩光,葉以霜摧老。當途競自容,莫肯為妾道。)

梁人多妖豔之音,武帝啟齒揚芬,其臭如幽蘭之噴,詩中得此,亦所稱絕代之佳人矣。“東飛伯勞西飛燕”,《河中之水歌》,亦古亦新,亦華亦素,此最豔詞也。所難能者,在風格渾成,意象獨出。(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織綺,十四採桑南陌頭。十五嫁為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盧家蘭室桂為梁,中有鬱金蘇合香。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珊瑚掛鏡爛生光,平頭奴子擎履箱。人生富貴何所望,恨不嫁與東家王。)

簡文詩多

滯色膩情

,讀之如半醉憨情,懨懨欲倦。(聽夜妓 合歡蠲忿葉,萱草忘憂條。何如明月夜,流風拂舞腰。朱唇隨吹盡,玉釧逐弦搖留賓惜殘弄,負態動餘嬌。)

齊梁人慾嫩而得老,唐人慾老而得嫩

,其所別在風格之間。齊梁老而實秀,唐人嫩而不華,其所別在意象之際。

齊梁帶秀而香,唐人撰華而穢

,其所別在點染之間。

梁元學曲初成,遂自嬌音滿耳,含情一粲,蕊氣撲人。邵陵王賣致有餘,老而能媚。

沈約有聲無韻,有色無華

江淹材具不深,凋零自易

,其所擬古,亦壽陵餘子之學步於邯鄲者耳。擬陶彭澤詩,祇是田家景色,無此老隱淪風趣,其似近而實遠。

庾肩吾、張正見

,其詩覺聲色臭味俱備。詩之佳者,在聲色臭味之俱備,庾張是也。

詩之妙者,在聲色臭味之俱無,陶淵明是也。

張正見

《賦得秋河曙耿耿》“天路橫秋水,星橋轉夜流”,唐人無此

境界

。《賦得白雲臨浦》“疏葉臨稽竹,輕鱗入鄭船”,唐人無此

想像

。《乏舟後湖》“殘虹收度雨,缺岸上新流”,唐人無此

景色

。《關山月》“暈逐連城璧,輪隨出塞車”,唐人無此

映帶

。《奉和太子納涼》“避日交長扇,迎風列短簫”,唐人無此

致趣

庾肩吾

《經陳思王墓》“雁與雲俱陣,沙將蓬共驚”,唐人無此

追琢

。《春夜應令》“燒香知夜漏,刻燭驗更籌”,唐人無此

景趣

梁簡文

《往虎窟山寺》“分花出黃鳥,掛石下新泉”,唐人無此

寫作

。《望同泰寺浮圖》“飛幡雜晚虹,畫鳥狎晨鳧”,唐人無此

點染

。《納涼》“游魚吹水沫,神蔡上荷心”,唐人無此

物態

梁元《折楊柳》

“楊柳非花樹,依樓自覺春”,唐人無此

神情

邵陵王

《見姬人》“卻扇承枝影,舒衫受落花。狂夫不妒妾,隨意晚還家”,唐人無此

風騷

江總

《贈袁洗馬》“露浸山扉月,霜開石路煙”,唐人無此

洗髮

。此皆得意象先,神行語外,非區區模仿推敲之可得者。

何遜詩,語語實際,了無滯色。

其探景每入幽微,語氣悠柔,讀之殊不盡纏綿之致。

何遜以本色見佳,後之採真者,欲摹之而不及。

陶之難摹,難其神也;何之難摹,難其韻也

何遜之後繼有陰鏗,

陰何氣韻相鄰,而風華自布

。見其婉而巧矣,微芳幽馥,時欲襲人。

江總自梁入陳,其詩猶有梁人餘氣。至陳之末,纖磨極矣。

孔範《賦得白雲抱幽石》:“陣結香爐隱,羅成玉女微。”巧則巧矣,而纖極矣。王褒庾信佳句不乏,蒙氣亦多,以是知此道之將終也。

宋孝武菁華璀璨,遂開靈運之先。

陳後主妝裹豐餘,精神悴盡,一時作者,俱披靡頹敗,不能自立。以知世運相感,人事以之。

陳人意氣懨懨,將歸於盡。

隋煬起敝,風骨凝然。

其於追《風》勒《雅》,反漢還《騷》,相距甚遠。故去時之病則佳,而復古之情未盡。詩至陳餘,非華之盛,乃實之衰耳。不能予其所美,而徒欲奪其所醜,則枵質將安恃乎?隋煬從華得素,譬諸紅豔叢中,清標自出。

雖卸華謝彩,而絢質猶存。並隋素而去之,唐之所以暗而無色也。珠輝玉潤,寶焰金光,自然之色,夫豈不佳?若朽木死灰,則何貴矣?

唐之興,六代之所以盡亡也。

讀隋煬帝詩,見其

風格初成,精華未備

。 隋煬復古未深,唐人仍之益淺。夫以隋存隋,隋不存也,祇存其為唐耳。唐之存,隋之所以去也。蓋以隋存隋,則隋孤;隋孤而以唐之力輔之,則唐之力益弱;唐弱而人不知反,不求勝於古,而求勝於唐,則他道百出矣。正不足而徑,徑不足而鬼,鬼不足而澌滅無餘矣。自漢而下,代不能為相存,至於唐,而古人之聲音笑貌無復餘者。

隋素而唐麗,素而質

,“鳥擊初移樹,魚寒欲隱苔”,唐欲為之,豈可得耶?

古雄而渾,律精而微。“四傑”律詩,多以古脈行之,故材氣雖高,風華未爛。

六朝一語百媚,漢魏一語百情,唐人未能辦此。

王勃高華,楊炯雄厚,照鄰清藻,賓王坦易

,子安其最傑乎?調入初唐,時帶六朝錦色。

杜審言渾厚有餘,宋之問精工不乏。沈佺期吞吐含芳,安詳合度

,亭亭整整,喁喁叮叮。覺其句自能言,字自能語,品之所以為美。蘇李法有餘閒,材之不逮遠矣。

初唐七律,簡貴多風

,不用事,不用意,一言兩言,領趣自勝。

故事多而寡用之,意多而約出之,斯所貴於作者。

論俗

詩有靈襟,斯無俗趣矣;有慧口,斯無俗韻矣。乃知天下無俗事,無俗情,但有俗腸與俗口耳。古歌《子夜》等詩,俚情褻語,村童之所赧言,而詩人道之,極韻極趣。漢《鐃歌》樂府,多窶人乞子兒女里巷之事,而其詩有都雅之風。如“亂流正絕”,景極無色,而康樂言之乃佳。“帶月荷鋤歸”,事亦尋常,而淵明道之極美。以是知雅俗所由來矣。夫虛而無物者,易俗也;蕪而不理者,易俗也;卑而不揚者,易俗也;高而不實者,易俗也;放而不制者,易俗也;局而不舒者,易俗也;奇而不法者,易俗也;質而無色者,易俗也;文而過飾者,易俗也;刻而過情者,易俗也;雄而尚氣者,易俗也;新布自師者,易俗也;故而不變者,易俗也;典而好用者,易俗也;巧而過斷者,易俗也;多而見長者,易俗也;率而好盡者,易俗也;修而畏人者,易俗也;媚而逢世者,易俗也。大抵率真以布之,稱情以出之,審意以道之,和氣以行之,合則以軌之,去跡以神之,則無數者之病矣。

絕去故常,劃除塗轍,得意一往,乃佳。依傍前人,改成新法,非其善也。豪傑命世,肝膽自行,斷不依人眉目。

氣太重,意太深,聲太宏,色太厲,佳而不佳,反以此病,故曰“穆如清風”。

世以李杜為大家,王維高岑為傍戶,殆非也。

摩詰寫色清微,已望陶謝之籓矣,第律詩有餘,古詩不足耳

。離象得神,披情著性,後之作者誰能之?世之言詩者,好大好高,好奇好異,此世俗之魔見,非詩道之正傳也。體物著情,寄懷感興,詩之為用,如此已矣。

王龍標七言絕句,自是唐人騷語。深情苦恨,襞積重重,使人測之無端,玩之無盡。惜後人不善讀耳。

七言古,盛於開元以後,高適當屬名手。調響氣佚,頗得縱橫;勾角廉折,立見涯涘。以是知李杜之氣局深矣。

高達夫調響而急

岑參好為巧句

,真不足而巧濟之,以此知其深淺矣。故曰“大巧若拙”。

孟浩然

材雖淺窘,然語氣清亮,誦之有泉流石上風來松下之音。

常建

音韻已卑,恐非律之貴。凡骨峭者音清,骨勁者音越,骨弱者音庳,骨微者音細,骨粗者音豪,骨秀者音冽,聲音出於風格間矣。

觀五言古於唐,此猶求二代之瑚璉於漢世也。古人情深,而唐以意索之,一不得也;古人象遠,而唐以景逼之,二不得也;古人法變,而唐以格律之,三不得也;古人色真,而唐以巧繪之,四不得也;古人貌厚,而唐以姣飾之,五不得也;古人氣凝,而唐以佻乘之,六不得也;古人言簡,而唐以好盡之。七不得也;古人作用盤磚,而唐以徑出之,八不得也。雖以子美雄材,亦踣躓於此而不得進矣。庶幾者其太白乎?意遠寄而不迫,體安雅而不煩,言簡要而有歸,局卷舒而自得。離合變化,有阮籍之遺蹤,寄託深長,有漢魏之委致。然而不能盡為古者,以其有佻處,有淺處,有遊浪不根處,有率爾立盡處。然言語之際,亦太利矣。

上古之言渾渾爾,中古之言折折爾,晚世之言便便爾,末世之言纖纖爾,此太白之所以病利也。

易安讀詩鏡總論

杜少陵《懷李白》五古,其曲中之悽調乎?若意摹情,遇於悲而失雅。《石壕吏》《垂老別》諸篇,窮工造景,逼於險而不括。二者皆非中和之則,論詩者當論其品。

詩不患無材,而患材之揚;詩不患無情,而患情之肆;詩不患無言,而患言之盡;詩不患無景,而患景之煩。知此臺可與論雅。

太白《古風》八十二首,發源於漢魏,而託體於阮公。然寄託猶苦不深,而作用間尚未盡委蛇盤磚之妙。要之雅道時存。

少陵

苦於摹情,工於體物,得之古賦居多。

太白

長於感興,遠於寄衷,本於十五《國風》為近。

七言古,自魏文梁武以外,未見有佳。

鮑明遠雖有《行路難》諸篇,不免宮商乖互之病

。太白其千古之雄乎?氣駿而逸,法老而奇,音越而長,調高而卓。少陵何事得與執金鼓而抗顏行也?

太白七古,想落意外,局自變生,真所謂“驅走風雲,鞭撻海嶽”。其殆天授,非人力也。

少陵

《哀江頭》《哀王孫》作法最古,然琢削磨礱,力盡此矣。《飲中八仙》,格力超拔,庶足當之。

少陵五古,材力作用,本之漢魏居多。第出手稍鈍,苦雕細琢,降為唐音。夫一往而至者,情也;苦摹而出者,意也;若有若無者,情也;必然必不然者,意也。意死而情活,意跡而情神,意近而情遠,意偽而情真。情意之分,古今所由判矣。少陵精矣刻矣,高矣卓矣,然而未齊於古人者,以意勝也。假令以《古詩九首》與少陵作,便是首首皆意。假令以《石壕》諸什與古人作,便是首首皆情。此皆有神往神來,不知而自至之妙。太白則幾及之矣。十五國風皆設為其然而實不必然之詞,皆情也。晦翁說《詩》,皆以必然之意當之,失其旨矣。數千百年以來,憒憒於中而不覺者眾也。

《三百篇》每章無多言。每有一章而三四疊用者,詩人之妙在一嘆三詠。其意已傳,不必言之繁而緒之紛也。故曰:“《詩》可以興。”詩之可以興人者,以其情也,以其言之韻也。夫獻笑而悅,獻涕而悲者,情也;聞鑫則壯,聞絲竹而幽者,聲之韻也。是故情俗其真,而韻欲其長也,二言足以盡詩道矣。乃韻生於聲,聲出於格,故標格欲其高也;韻出為風,風感為事,故風味欲其美也。有韻必有色,故色慾其韶;韻動而氣行,故氣欲其清也。此四者,詩之至要也。夫優柔悱惻,詩教也,取其足以感人已矣。而後之言詩者,欲高欲大,欲奇欲異,於是遠想以撰之,雜事以羅之,長韻以屬之,俶詭以炫之,則駢指矣。此少陵誤世,而昌黎復湧其波也。心託少陵之籓,而欲追《風》《雅》之奧,豈可得哉?

子美之病,在於好奇

。作意好奇,則於天然之致遠矣。五七言古,窮工極巧,謂無遺恨。細觀之,覺幾回不得自在。

初唐七律,謂其“不用意而自佳”,故當絕勝。“雲山一一看皆好,竹樹蕭蕭畫不成”,體氣之貴,風味之佳,此殆非人力所與也。

少陵

少陵五言律,其法最多,顛倒縱橫,出人意表。餘謂萬法總歸一法,一法不如無法。水流自行,雲生自起,更有何法可設?

少陵“綠樽須盡日,白髮好禁春”,一語意經幾折,本是惜春,卻緣白髮拘束懷抱,不能舒散,乃知少年之意氣猶存,而老去之愁懷莫展,所以對酒而自傷也。少陵作用,大略如此。

宋人抑太白而尊少陵

,謂是道學作用。如此將置風人於何地?放浪詩酒,乃太白本行。忠君憂國之心,子美乃感輒發。其性既殊,所遭復異,奈何以此定詩優劣也?太白遊梁宋間,所得數萬金,一揮輒盡,故其詩曰:“天生我才必有用,黃金散盡還復來。”意氣凌雲,何容易得?

人情好尚,世有轉移,千載悠悠,將焉取正?

自梁以後,習尚綺靡,昭明《文選》,家視為千金之寶,初唐以後,輒吐棄之。

宋人尊杜子美為詩中之聖,字型句矱,莫敢輕撥。如“自鋤稀萊甲,小摘為情親”,特小小結作語。“不知西閣意,更肯定留人”,意更淺淺。而一時何贊之甚?竊謂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即餘之所論,亦未敢以為然也。

少陵七言律,蘊藉最深

。有餘地,有餘情。情中有景,景外含情。一詠三諷,味之不盡。

善言情者,吞吐深淺,欲露還藏,便覺此衷無限。善道景者,絕去形容,略加點綴,即真相顯然,生韻亦流動矣。此事經不得著做,做則外相勝而天真隱矣,直是不落思議法門。

每事過求,則當前妙境,忽而不領。古人謂眼前景緻,口頭言語,便是詩家體料。所貴於能詩者,祇善言之耳。總一事也,而巧者繪情,拙者索相。總一言也,而能者動聽,不能者忤聞,初非別求一道以當之也。

論轉

凡法妙在轉,轉入轉深,轉出轉顯,轉搏轉峻,轉敷轉平。知之者謂之“至正”,不知者謂之“至奇”,誤用者則為怪而已矣。

詩之所以病者,在過求之也,過求則真隱而偽行矣。然亦各有故在,太白之不真也為材使,少陵之不真也為意使,高岑諸人之不真也為習使,元白之不真也為詞使,昌黎之不真也為氣使。人有外藉以為之使者,則真相隱矣。

中唐人用意,好刻好苦,好異好詳

。求其所自,似得諸晉人《子夜》、漢人樂府居多。盛唐人寄趣,在有無之間。可言處常留不盡,又似合於風人之旨,乃知盛唐人之地位故優也。

前不啟轍,後將何涉?前不示圖,後將何摹?詩家慣開門面,前有門面,則後有塗轍矣。不見《雅》《頌》《風》《騷》,何人擬得?此真人所以無跡,至言所以無聲也。

唐人《早朝》,惟岑參一首,最為正當,亦語語悉稱,但格力稍平耳。老杜詩失“早”字意,祇得起語見之。龍蛇燕雀,亦嫌矜擬太過。“眼前景緻道不到,崔顥題詩在上頭”,此語可參詩家妙訣。硃晦翁雲;“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乃知天下事枉費推移者之多也。

中唐詩近收斂,境斂而實,語斂而精

。勢大將收,物華反素。盛唐鋪張已極,無復可加,中唐所以一反而之斂也。初唐人承隋之餘,前華已謝,後秀未開,聲欲啟而尚留,意方涵而不露,故其詩

多希微玄澹之音

。中唐反盛之風,攢意而取精,選言而取勝,所謂綺繡非珍,冰糹丸是貴,其致迥然異矣。然其病在雕刻太甚,元氣不完,體格卑而聲氣亦降,故其詩往往不長於古而長於律,自有所由來矣。

劉長卿體物情深,工於鑄意,其勝處有迥出盛唐者

。“黃葉減餘年”,的是庾信王褒語氣。“老至居人下,春歸在客先”,“春歸”句何減薛道衡《人日思歸》語?“寒鳥數移柯”,與隋煬“鳥擊初移樹”同,而風格欲遜。“鳥似五湖人”,語冷而尖,巧還傷雅,中唐身手於此見矣。

絕去形容,獨標真素,此詩家最上一乘。

本欲素而巧出之,此中唐人之所以病也。

李端“園林帶雪潛生草,桃李雖春未有花”,此語清標絕勝。李嘉祐“野棠自發空流水,江燕初歸不見人”,風味最佳。 “野棠”句帶琢,“江燕”句則真相自然矣。羅隱“秋深霧露侵燈下,夜靜魚龍逼岸行”,此言當與沈佺期王摩詰折證。

深淺

深情淺趣,深則情,淺則趣矣。杜子美雲:“桃花一簇開無主,不愛深紅愛淺紅。”餘以為深淺俱佳,惟是天然者可愛。

難易

書有利澀,詩有難易。難之奇,有曲澗層巒之致;易之妙,有舒雲流水之情。王昌齡絕句,難中之難;李青蓮歌行,易中之易。難而苦為長吉,易而脫為樂天,則無取焉。總之,人力不與,天致自成,難易兩言,都可相忘耳。

司空曙

“蒹葭有新雁,雲雨不離猿”,“雲雨”句,似不落思慮所得。意何臂積?語何渾成?語云:“已雕已琢,復歸於樸。”“窮水雲同穴,過僧虎共林”,昔庾子山曾有“人禽或對巢”之句,其奇趣同而庾較險也。凡異想異境,其托胎處固已遠矣。老杜雲:“燻業頻看鏡,行藏獨倚樓。”語意徘徊。司空曙“相悲各問年”,更自應手犀快。風塵閱歷,有此苦語。

餘嘗讀駱義烏文,絕愛其“風生曳鷺之濤,雨溼印龜之岸”,謂其風味絕色。耿湋“小暑開鵬翼,新蓂長鷺濤”,其語翠色可摘。

敘事議論,絕非詩家所需,以敘事則傷體,議論則費詞也

。然總貴不煩而至,如《棠棣》不廢議論,《公劉》不無敘事。如後人以文體行之,則非也。戎昱“社稷依明主,安危託婦人”,“過因讒後重,恩合死前酬”,此亦議論之佳者矣。

李益五古,得太白之深,所不能者澹盪耳

。太白力有餘閒,故遊衍自得。益將矻矻以為之。《蓮塘驛》《遊子吟》自出身手,能以意勝,謂之善學太白可。

盛唐人工於綴景,惟杜子美長於言情

。人情向外,見物易而自見難也。司空曙“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李益“問姓驚初見,稱名識舊容”,撫衷述愫,罄快極矣。因之思《三百篇》,情緒如絲,繹之不盡,漢人曾道只語不得。

石之有稜,水之有折

,此處最為可觀。人道謂之“

廉隅

”,詩道謂之“風格”,世衰道微,恃此乃能有立。東漢之末,節氣輩生。唐之中葉,詩之骨幹不頓,此砥世維風之一事也。

專尋好意,不理聲格,此中晚唐絕句所以病也

。詩不待意,即景自成。意不待尋,興情即是。王昌齡多意而多用之,李太白寡意而寡用之。昌齡得之椎練,太白出於自然,然而昌齡之意象深矣。劉禹錫一往深情,寄言無限,隨物感興,往往調笑而成。“南宮舊吏來相問,何處淹留白髮生?”“舊人惟有何戡在,更與殷勤唱渭城。”更有何意索得?此所以有水到渠成之說也。

易安讀詩鏡總論

貪肉者,不貴味而貴臭;聞樂者,不聞響而聞音

,凡一掇而有物者,非其至者也。詩之所貴者,色與韻而已矣。韋蘇州詩,有色有韻,吐秀含芳,不必淵明之深情,康樂之靈悟,而已自佳矣。“白日淇上沒,空閨生遠愁。寸心不可限,淇水長悠悠。”“還應有恨誰能識,月白風清欲墮時。”此語可評其況。

盈盈秋水,淡淡春山,將韋詩陳對其間,自覺形神無間。

詩貴真,詩之真趣,又在意似之間。認真則又死矣。

柳子厚過於真,所以多直而寡委也。

《三百篇》賦物陳情,皆其然而不必然之詞,所以意廣象圓,機靈而感捷也。

讀柳子厚詩,知其人無與偶。讀韓昌黎詩,知其世莫能容。

劉夢得七言絕,柳子厚五言古,俱深於哀怨,謂《騷》之餘派可。

劉婉多風,柳直損致,世稱韋柳,則以本色見長耳。

實際內欲其意象玲瓏,虛涵中欲其神色畢著。

材大者聲色不動,指顧自如,不則意氣立見。

李太白所以妙於神行,韓昌黎不免有蹶張之病也。氣安而靜,材斂而開。張子房破楚椎秦,貌如處子;諸葛孔明陳師對壘,氣若書生。以此觀其際矣。陶謝詩以性運,不以才使。凡好大好高,好雄好辯,皆才為之累也。善用才者,常留其不盡。

青蓮居士,文中常有詩意。韓昌黎伯,詩中常有文情。

知其所長在此。

“隴上莊士有陳安,軀幹雖小腹中寬。䯀驄父馬(雄馬)鐵鍛鞍,七尺大刀奮如湍。丈八蛇予左右盤,十湯五決無當前。”此言可評昌黎七古。

人情物態不可言者最多,必盡言之,則俚矣。知能言之為佳,而不知不言之為妙,此張籍王建所以病也。張籍小人之詩也。俚而佻。

王建款情熟語,其兒女子之所為乎?詩不入雅,雖美何觀矣!

張籍王建詩有三病:

言之盡也,意之醜也,韻之痺也。

言窮則盡,意褻則醜,韻軟則痺。杜少陵《麗人行》、李太白《楊叛兒》,一以雅道行之,故君子言有則也。

孟郊詩之窮也,思不成倫,語不成響,

有一二語總稿衷之瀝血矣。

自古詩人,未有拙於郊者。獨創成家,非高才大力,誰能辦此?郊之所以益重其窮也。賈島衲氣終身不除,語雖佳,其

氣韻自枯寂

耳。餘嘗謂讀孟郊詩如嚼木瓜,齒缺舌敝,不知味之所在。賈島詩如寒齏,味雖不和,時有

餘酸薦齒

妖怪感人,藏其本相,異聲異色,極伎倆以為之,照入法眼,自立破耳。然則李賀其妖乎?非妖何以惑人?

故鬼之有才者能妖,物之有靈者能妖

。賀有異才,而不入於大道,惜乎其所之之迷也。

元白以潦倒成家,意必盡言,言必盡興,然其力足以達之。

微之多深著色,樂天多淺著趣。

趣近自然,而色亦非貌取也。總皆降格為之,凡意欲其近,體欲其輕,色慾其妍,聲欲其脆,此數者格之所由降也。元白偷快意,則縱肆為之矣。

元白之韻平以和,張王之韻痺以急。

其好盡則同,而元白獨未傷雅也。雖然,元白好盡言耳,張王好盡意也。盡言特煩,盡意則褻矣。

李商隱麗色閒情,雅道雖漓,亦一時之勝。

溫飛卿有詞無情,如飛絮飄揚,莫知指適

。《湖陰》詞後雲:“吳波不動楚山曉,花壓欄干春晝長。”餘直不知所謂,餘於溫李詩,收之最寬,從時尚耳。

李商七言律,氣韻香甘

。唐季得此,所謂枇杷晚翠。

五言古非神韻綿綿,定當捉衿露肘。劉賀曹鄴以意撐持,雖不迨古,亦所謂“鐵中錚錚,庸中姣姣”矣。善用意者,使有意無,隱然不見。造無為有,化有為無,自非神力不能。以少陵之才,能使其有而不能使其無耳。

論韻

有韻則

,無韻則

;有韻則

,無韻則

;有韻則

,無韻則

;有韻則

,無韻則

物色

在於點染,

意態

在於轉折,

情事

在於猶夷,

風致

在於綽約,

語氣

在於吞吐,

體勢

在於遊行,此則韻之所由生矣。陸龜蒙皮日休知用實而不知運實之妙,所以短也。

易安讀詩鏡總論